清明,怀念三祖父(卢治安)
清明,怀念三祖父
作者:卢治安
三祖父卢焕云
又到清明。三祖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45年了。
忘不了我的三爷爷。
三祖父卢焕云,字倬章,1904年出生于祖籍河北省易县小坎下村,1976年4月9日病逝于北京,享年72岁。
三祖父是曾祖卢延龄(字泽周)的次子,家族大排行是我的三祖父。
小时候在保定,1958年后在天津,三爷总来开会。后来知道了,三爷是河北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常委,省政府工业发展顾问。那时还小,只觉得三爷和祖父长得很像,有时总是叫错了。小小的我知道,三爷是个很了不起的教授。如果说祖父卢星文(名焕斗)在我幼时的印象中是慈祥并有威严,那么三爷的印象则是慈祥并更亲切。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个亲切的朋友,温和平等的和我交谈。“治安,把你的功课拿出来让我看看好吗?”“谢谢你”,这样的话语六十多年来还一直回响在我耳边,亲和,温润,像轻轻的温暖的风。
祖父卢星文(右)与三祖父卢焕云(左)
听祖辈和父辈讲述过许多三爷的故事。
上世纪二十年代,在曾祖卢延龄(字泽周)的支持下,三爷离开河北的小山村外出求学,毕业于上海中法通惠工商学校,任保定省立八中校长、河北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后到法国、比利时留学,周恩来总理也在那批留学生的队伍中。三爷攻读的是采矿地质专业,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多次获奖学金并获得比利时政府颁发的金质奖章。
怀着“科学救国、工业救国”的志向,三爷学成回国。但面对的是满目疮痍和无休止的战乱。在昏聩、肮脏、污浊、腐朽的社会现实中,三爷坚守着知识分子正直清廉的人格操守、耿介不阿的独立思想以及不妥协的抗争精神。
钰叔(堂叔卢钰,三祖父卢焕云之长子)曾听地质学家袁复礼先生说过,三爷回国后先是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后又到云南任职,以其学识资历兼有八、九个教育研究机构的职位,曾任云南实业厅技正、云南地质调查研究所所长、云南大学教授等,并且得到了“云南禁烟督办”的聘任。在他人看来,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大肥缺,上午任职讯息刚发布,下午就有人持巨资厚礼行贿。三爷像避瘟疫一样马上买了飞机票,将我三祖母(于轶凡)和只有六岁的堂叔(卢钰)母子二人送上经重庆到上海的飞机。那是架小螺旋桨飞机,三祖母在机上呕吐得死去活来,最后是被绑在座椅上才得以到达。随后三爷自己也择机离开了云南。由是,袁很敬重三爷的人品,两家遂成为几十年的挚交。
南京国民政府邀聘三爷做政府土地资源委员会委员,这也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肥差,三爷力辞不就。
国民党要员汪精卫非常欣赏三爷的才智,一心要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三爷,三爷闻讯,马上逃离南京。火车开车前,汪精卫派员赶到车站送行,从车窗外递上一个糕点盒,称几样点心请路上充饥。三爷用力将糕点盒推出车窗外,盒子掉在站台上散开,竟是一地的钞票。
日本投降后,三爷在马鞍山矿任总工程师,上方委三爷以矿长之职,三爷又推辞不就,并借故迅速离开马鞍山矿。
1949年三爷任天津北洋大学采矿系教授并兼任唐山交通大学采矿系教授,院方拟予以校长之职,三爷遂又立刻请辞。
新政权建立前夕,三爷曾到台湾省探矿,为祖国宝岛的矿业发展作出大贡献。国民党政府委以探矿厅厅长之职,三爷力拒,并火速回到大陆,迎接新中国诞生。
钰叔讲过这样一个细节:自1936年唔别后,解放初,爷爷和三爷自晋察冀军区和国统区重逢北京,已是十几年未见,悲喜交集,千言万语。开头几句爷爷就问三爷,你入国民党没有?你当了多大官?你存了多少钱?三爷坦然回答,没入国民党,没当大官,也没挣到钱。
这就是我正直、清廉、清白的三祖父。是高高的山。挺拔。
三爷深受西方教育的影响,同时也固守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品德。三爷与爷爷兄弟二人,真是“兄友弟恭”,三爷对爷爷又真是“事长兄如父”。我曾多次看到,吃饭时,只要爷爷放下筷子,三爷必然停箸,并关切的问“大哥吃好了?”之后再继续进食。走在路上,三爷会一会儿为爷爷整理一下围巾,一会儿又在爷爷身后为他掸掸衣服,尊敬之情是那样真切。
钰叔回忆道,祖父高中毕业后本想考北京大学,但考虑到家中经济状况,即放弃了读北大的想法,改考学费比较便宜的河北大学医学专科。祖父说,三祖父学习勤奋,更有发展前途,要全力供三祖父读书。三祖父常说:“大哥给了我学习机会,我有今天,完全是大哥的成全和牺牲”。
鑑叔(堂叔卢鑑,三祖父卢焕云之次子)回忆道,三爷去世后,他七天后才由美国回到北京。祖父安慰他说:“幸亏你爸爸先走了,如果我走在前面,你爸爸肯定会撑不住的------。”可见两位老人间多么深的兄弟之情。
d对子女,对孙辈,三爷极和蔼亲切,真是蔼蔼长者,和煦如风。在钢铁学院那间不算大的居室中,我多次感受到三爷的温情。吃饭时,不停地为我夹菜,只怕我吃不好。看着我吃,眼里饱含关爱之情。一次,我只是多吃了几口榨菜,三爷马上对钤姑(堂姑卢钤,三祖父卢焕云之女)说:“卢钤,治安爱吃榨菜,再切几块”,并非要看着我吃光,辣的我眼泪直流。
三爷对我的学习很关心,我小的时候,一见面就要看我的作业。他多次讲自己笨,不如你这个孙子聪明,鼓励我立志读书。还多次讲自己中文底子不好(当然是谦虚),有不少书想译,有本比利时的《球体力学》,译过来后由我来润饰文字。
三爷在生活上极为节俭,甚至到苛刻的程度。他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时的大衣、皮箱一直用到病逝;蓝布中山装也都洗得退色发白;吃水果尽量买处理的;火柴在点燃一个灶眼后火柴棍不会扔掉,以备再引燃第二个灶眼。但三爷对亲友却慷慨万分。据五姑(二姑卢锦,家族大排行五姑)讲,三年“度荒”时期,三爷将自己每月两条高知特供的纸烟按月送给爷爷,一直送了多年。对生活发生困难的亲属,出手就是数百元的支持帮助。在我的记忆里,三爷就多次给我家财物。也是在“度荒”时,三爷在津参加政协会议,会上发的一盒鸡蛋都送到我家,说让孙子们补补身体。
这就是我仁爱、节俭、忠厚的三祖父。是长长的水。仁厚。
三爷治学刻苦谨严,在学术上有极高的造诣和成就。
五姑卢锦在纪念三爷98周年诞辰的文字中引述了祖父卢星文对三爷刻苦精神的评价:世上的人大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之所以犯错误、办蠢事,都在于此。只有他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笨,笃信“笨鸟先飞”这条古训,做任何事时,都比别人多花时间,多下功夫,多想办法。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最多,特别认真用功。
钰叔在纪念文字中也讲到,三爷在国外留学时,坚持半工半读,打工挣钱。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主要靠获得奖学金,而按规定只有考试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才有获取资格,三爷刻苦学习,每次各科的考试成绩都是第一。
解放后无论是在清华还是钢院任教,三爷每晚都要认真备课,经常是在夜半梦醒时还能听到三爷在书房轻轻的脚步声。讲课时从不看教案,所有的公式、数据、资料及具体演算都是脱口而出,信笔写出,一气呵成。严谨,明晰,透彻,清楚。由于经常在书房踱来踱去,书房地板的红色油漆都磨没了,留下一条脚步踏磨的痕迹,久而久之,这条磨白的地板条痕已经明显的低凹下去。
三爷当年学成毕业时,正逢列宁在苏俄推行新经济政策,三爷也曾被邀去俄;但怀着“科学救国、工业救国”的志向,三爷还是毅然回到了国内。新政权建立后,来中国支援建设的的大批苏联专家,都是当年三爷那些留在苏俄的同学的学生,三爷实际上是这些援华苏联专家的老师辈。惜旧中国黑暗腐败,新政权“运动”不断,三反五反、思想改造、反右斗争------,被戴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帽子的三爷空有满腹才学,报国之志却无从施展。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三爷更是连教研的工作都全部被终止。逆境中三爷选择了留学欧洲时曾深入过的数学研究领域,进入了一个新的艰难而广阔的研究天地。研究成果受到华罗庚的老师熊庆来及苏步青教授的赞赏和肯定,三爷有了难得的喜悦。但就是这个成果也未能发表,在红卫兵抄家后所有的文稿资料都无影无踪,只能空留遗恨。
可提及的还有两件事:新中国成立后,三爷在清华教书,院校调整后,到钢铁学院任教,任采矿系主任。时地质学家李四光任地质部长,力邀三爷到地质部做技术部门的领导工作,三爷婉拒,称做不了官,只能胜任教书。
周恩来总理陪同西哈努克亲王到钢院参观,陪同翻译受专业限制,不能胜任,总理当时就说:“我的一个留欧同学卢焕云在这里吧?请他来吧。”已回国数载很少使用法语的三爷被邀做同声翻译,极受好评。
我常想,倘赶上天青日朗的好年代,三爷该能为国为民做多少有益的的事情啊。惜哉!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三爷被打成“国民党走狗”、“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受到残酷的迫害。1966年寒假,凛冽的北风刮得正紧,在钢院露天冰场外,三爷指着远处的一座楼说:“他们在那斗我,硬说我是国民党,还打人------”,目光很凄然。虽然当时我已快二十岁了,但心里还真是不懂,“好人为什么挨斗呢?共产党为什么打击自己的教授呢?”三爷听后,紧拉着我的手,他的手特别凉。
1976年四月,三爷去世了。每当提起三爷,祖父总是陷入深深的沉默叹息中。
三爷是个知识分子,一个有着正直、廉洁、清白的人格操守和庄严无畏、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一个有着丰博的科学理论知识和超强的科学研究能力的知识分子,一个有着传统的仁爱、孝悌、礼义、忠厚的知识分子,一个接受西方教育却又恪守着中国传统文化美德的知识分子;但是,在“文革”中被迫害死了。这是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是我们民族的悲剧。三爷没有能看到“四人帮”的垮台,没有能感受到科学教育的春天。一想到这里,我内心很痛。
1978年春我到南开读书后,每有老教授上课,我都会马上想到三爷。有时真恍惚是三爷站在讲台上,但三爷过早的离开了我们,至今已经四十五年了。
2012年清明,在北京温泉公墓给爷爷奶奶扫墓后,在铸姑(小姑卢铸)、鎛叔(小叔卢鎛)的带领下,我与家属小杨及儿子卢桢来到了三爷三奶奶长眠的冷泉公墓。在墓碑前,我们献上了一束鲜花,深深的鞠躬。抚摸着墓碑上三爷的名字,我的耳边清晰地回响起六十多年前三爷的声音:
“治安,把你的功课拿出来让我看看好吗?”“谢谢你”。
是这样的亲和,温润,像轻轻的温暖的风。我的眼睛湿润了。
三爷,您不是说您的《球体力学》还要我润饰文字吗?
三爷,您不是说您还要和爷爷再回到易水河畔的小山村吗?
三爷------
唯有高高的山。唯有长长的水。
山高水长------
三祖父、三祖母(三祖母于轶凡,1910年出生于江南一名门大家,知识女性,2002年病逝于北京,享年92岁)
2013年9月7日
2021年清明时节 重订
•作者简介•
卢治安,1947年生人。天津90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1968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1977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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