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俄乌冲突后西方的能源去俄化斗争成为热议主题。欧洲在过去一年多时间内大幅降低了对俄罗斯能源依赖,似乎预示俄罗斯在和欧洲的博弈中,逐渐丧失打资源牌的能力。外界多重视俄罗斯作为油气大国的身份,却经常忽略其也拥有着成为全球矿业大国的强大地质潜力:钻石、黄金、铂金、钯金、煤炭等矿石储量丰富,铁、锰、铬、镍、钛、铜、锡、铅和钨等金金属资源均位于世界前列。这些丰富的资源储备(包括因绿色转型而大热的关键矿产),有可能成为俄罗斯地缘政治野心的战略新依托。 从行业的情况分析,俄罗斯的采矿业大部分已私有化且格局较分散,存在明显瓶颈:各类设施(工厂、路网、港口)陈旧、投资稀缺、后备人才和创新技术相对落后。但是,俄联邦政府也在采取积极行动推动矿业现代化转型,增加国家收入来源,重振国家工业体系。俄罗斯在划清矿业相关的国家(法律)底线后,旨在让“矿业振兴”成为新的地缘战略筹码:其一,加强北极地区的开发,为国企进入和外企合作创造新的空间;其二,在制裁下保留余地,并利用出口收入影响有限的矿物品类(如钯)反制西方;其三,在非洲打开“矿业外交”的新局面,不仅扩大本国矿企的市场版图,更通过安全保障、技术转移等方式加强与非洲当地政权的联系。 报告认为,俄罗斯可以在四大领域重点发力:通过重启煤炭工业,振兴国家工业体系,并进一步拓展亚洲市场;维持在钻石行业的领导地位,扩大在高技术领域的影响力,并利用“金伯利进程”等外交平台;推动国内化肥产业调整(降低寡头控制、保障国内粮食安全),维持集约化农业生产国对俄化肥依赖,保证其在世界粮食安全的地位不变;顺应“能源转型”需求,成为全球镍、锂等产业的最主要供应商,甚至用“绿色”主题吸引外部相关投资。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原刊于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文|Florian VIDAL
翻译|慧诺
来源|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 图源:ifri
1928年10月,斯大林启动了苏联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28-1933),帮助其苏进入集体化和加速工业化的时代。彼时,苏维埃政权也开始了一场名副其实的“矿业革命”,并由此修建了各类庞大的基础设施,俄罗斯也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些“苏联遗产”。在苏联解体后的经济转型期间,俄罗斯矿业也面临着一系列困难:基础设施陈旧、投资不足、矿区事故增多等。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企业采取了“生存政策”:维持(最)低限度产能,不再投资现代化的工业设备,观望经济形势的演变。然而,近几年俄罗斯重新恢复了矿业大国的身份:一方面,其广阔领土内无与伦比的矿产储量被各种曝光;另一方面,由于技术发展和生态转型,全球资源需求在21世纪稳步增长。据美国地质调查局估计,俄罗斯自然资源的总价值估计为75万亿美元,这可能让俄罗斯一举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具体而言,俄罗斯境内有大量的钻石、黄金、铂金、钯金、煤炭等矿藏,以及大量的铁矿石、锰、铬、镍、钛、铜、锡、铅和钨的储备。在西方各种制裁下,目前全球矿业经常出现供不应求趋势。此外,在能源转型的背景下,一些金属和矿物价格上涨更加明显。对莫斯科而言,其矿产资源就是作为对西方制裁者的“报复武器”,当前的外部挑战反而可以变成意外之财。过去十年来,俄罗斯一直推行着雄心勃勃的矿业政策,以扩大其收入来源,同时也摆脱对油气产业的过度依赖。从开采钻石矿藏到掌握高科技矿业价值链,再到振兴煤炭工业,俄罗斯正在追求整个工业体系的发展和现代化。当前,俄罗斯矿业尚未成为西方制裁的重点,因此其战略地位更加凸显,并体现出两大优势:其一,相比石油和天然气,矿产资源的运输路线更灵活,也能够更方便地获得出口许可;其二,俄罗斯在该领域积累的丰富专业技术和人力资源,也是其施加地缘政治影响的工具,特别是针对同样矿产丰富的非洲地区。当西方和俄罗斯完全脱钩之时,或许也是一个本世纪新的“工业巨头”的崛起之日。
过去的苏联和如今的俄罗斯,主要基于榨取/采掘主义(extractivism)来发展经济。碳氢化合物,以及在较小程度上金属和矿物,一直是该国出口收入的主要来源。在过去的五年里,采掘经济占俄罗斯海外出口总值的58.6%,细分如下:原油(26.4%),精炼石油产品(16.5%),天然气(10.5%)和黑色金属(5.3%)。因此,油气收入一直是俄罗斯联邦预算的主要收入来源,该国的公共财政也对此形成了结构性依赖。某种程度上,石油和天然气甚至塑造了当代的俄罗斯身份。莫斯科也在利用碳氢化合物,在国际上构建对其有利的权力关系,特别是与邻国的关系。例如,俄罗斯曾多次暂停对乌克兰(2006年、2008年、2009年、2014年和2015年)、白俄罗斯(2004年和2010年)和格鲁吉亚(2006年)的天然气供应。在地缘政治外,俄罗斯与邻国的天然气争端也涉及价格、过境路线等一系列运营、商业和金融分歧。与此同时,俄罗斯也积极强化其采矿大国的地位。该国是各种金属和矿石的重要储藏地,涵盖了整个元素周期表(可能占世界矿物总产量的14%)。几十年来,俄罗斯一直维持着矿业的运转,长期积累大量产能和专业人士,而其本国工业也吸收了大量的传统矿业产出(如铁和煤)。
▲ 表2.1-俄罗斯矿产资源的世界排名。资料来源:国际能源署;美国地质调查局;世界核协会。在金属矿业领域,俄罗斯则以出口为主要导向。当前,国际市场对原材料的需求正在成倍增长,其中金属矿业则提供了能源、通信和运输基础设施等所需的元素。目前火热的“绿色技术”,如电动汽车和可再生能源(风能、太阳能),都需要用到各类金属材料。换言之,所谓“低碳转型”的庞大的原材料需求,反而加剧了对采矿业的依赖。此外,俄罗斯还拥有世界第三大镍储量(750万吨),第四大铀储量(662,000吨)和铜储量(6200万吨),这些都是能源转型的关键。如今,全球铜市场主要由智利和秘鲁主导。铜是基础设施、电线、运输、工业和消费电气及电子设备的核心组成部分,对现代社会至关重要。预计到2050年,全球对铜的需求将增长275-350%,而俄罗斯的矿藏将在未来几十年发挥巨大的战略作用。(译者注:俄罗斯将于2023年开始开采东西伯利亚的乌多坎矿。这是该国最大的铜储量,达2670万吨,并将成为世界第三大活跃的矿场。)在战略金属市场的第一次动荡中,俄罗斯已经获益颇多。自2009年以来,由于大宗商品价格的上涨(2006-2008年),俄罗斯就将自身定位为高潜力的“世界矿产大国”;在疫情期间,随着全球市场不确定性增加,俄罗斯更加确定本国矿业的国际战略地位。俄罗斯采矿业自苏联时期以来采矿业就充斥着非常多元的主体。与油气产业不同,该国矿业公司大多为私营企业(铀矿产业除外,其由国有企业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控制),大约有17000家公司从事矿产开采。其中,近3000家直接从事金属矿石开采,800家专门从事煤炭开采。在开采公司中,有16300家由俄罗斯私人主体持有,约200家由外国主体或合资企业共同拥持有,约100家由公共部门(地区或市政府)直接控股。除采掘业外,俄罗斯还有39800家企业从事金属加工业务。
▲ 表2.2-俄罗斯主要矿业集团。资料来源:汤森路透,Statista和有关公司年报
垂直整合模式在俄罗斯的采矿业和钢铁业中很常见,例如企业同时拥有煤矿和铁矿,能够为钢厂提供稳定的原材料供应。因此,虽然俄罗斯的整个矿业部门主要控制在私人手中,其实也与与该国的工业综合体及产业链紧密结合,但是诺里尔斯克镍业集团这类企业的的存在已让矿业成为俄罗斯的重要经济支柱,并且逐渐成为明确的国家战略载体。从上表可见,这些企业涉足的领域不仅包括新能源转型相关的各类金属资源,也包括最代表“工业化传统”的煤炭。和油气产业一样,俄罗斯已将矿业置于国家经济和战略层面。为此,在2008年4月29日俄罗斯通过了第57-FZ号联邦法案(译者注:《关于外国投资对国防和国家安全具有战略意义的企业的程序》),针对底土矿藏开采进行了严格规定:如果包括外国投资者在内的实体直接或间接收购达到或超过25%的投票权股份,俄罗斯政府有权对交易进行审查;对于外国实体而言,任何不受限制的直接或间接收购都被限制在5%投票权股份内,超这个比例的交易必须得到联邦当局的特别许可,并且最高股份不能超过25%。同样,根据俄罗斯《底土法》,外国实体不能直接持有被认为具有“联邦重要性”的战略矿藏(钻石、钴、锂、镍、铌、铀或钇类稀土)的采矿权。此外,超过50吨的黄金储备和超过50万吨的铜储备矿藏也有开发限制。在这个私有化占主导的产业部门的一系列立法措施表明,俄罗斯官方希望确保能够密切控制该国的采矿活动。在联邦层面,通过自然资源和环境部(Minprirody)、联邦底土利用局(Rosnedra)和联邦自然资源监督局(Rosprirodnadzor),能够对该国境内范所有采掘活动进行监管和控制。此外,俄罗斯自从21世纪初就在不断提升矿业在该国经济结构中地位,实现多元化发展。虽然一直强调需要降低对资源出口的依赖,但现实情况是,面对更加不确定的国际国内局势,俄罗斯难以立刻摆脱当前的经济增长模式。但自从全球新冠疫情以来,可以明显看到俄罗斯正在努力拓展关键矿物和金属产业,努力将其打造为油气产业外的新战略杠杆。俄罗斯在将矿业打造为重塑地缘政治的战略资产时,必须克服当前西方制裁叠加的结构性挑战。从长远来看,制裁对俄罗斯的经济限制是全方位的。当前,俄罗斯的相关技术发展正进入瓶颈,这将逐步放缓甚至遏制部分项目的开发进度。例如,当前俄主要矿业集团对严重以来西方工业软件,如今尚未找到替代方案。此外,俄钢铁业在过去20年里投资了近32000亿卢布(503亿欧元),用于重建90年代失去的产能并进行流程优化。本来这些项目是和很多欧洲企业(如西门子集团)一同投资建设,但现在它们都已离开。具体而言,俄罗斯矿业受到两大制约:其一,由于基础设施陈旧并且缺乏创新投资,该国难以长期控制全产业链;其二,资源的运输也面临各种阻碍。俄矿业建立在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陈旧和高污染的基础设施上。很多采矿地区(如诺里尔斯克地区或库兹巴斯盆地)的工业活动可以追溯到近一个世纪前。相反,其他部分国家的矿业创新正方兴未艾:减少碳排放,减少工业废物和污染物质,提高勘探和开采方法的效率,人员和技术正在不断迭代升级。与此同时,“创新”正在努力成为俄矿业现代化的核心。面对激烈市场竞争,龙头公司在联邦政府的支持下进行技术跟进,例如尝试更有效的地质勘探方法、引进新的矿物生产和加工工艺等。在地方层面,有关部门也在不断优化矿业的生产效率,以提升该地区的经济和产业竞争力。具体而言,俄罗斯联邦政府为矿区的创新提供了公共支持,尤其是在斯科尔科沃基金会(Skolkovo Foundation)的帮助下建立各类研发中心。随着制裁加剧,基金会的投入正在下降,大学(如莫斯科科技大学、切列波韦茨国立大学)和龙头企业的“产学研用”的协同模式正在填补空白。在俄煤炭工业据点库兹巴斯盆地(Kuzbass)所在的克麦罗沃州(Кемеровская область),矿业现代化的努力尤为明显。库兹巴斯地区是世界上最大的煤炭矿藏之一,其探明储量约为6930亿吨,占俄煤炭年产量的一半。2018年,斯科尔科沃基金会投资建设了库兹巴斯科技园,用于孵化应用类的创新矿企。为园区内的中小型企业可以享受13.5%的所得税减免,并且免除财产税。此外,园区配备有全面的研发和教学设施,将来也会用于各类专业后备人才的培养与学术交流。龙头企业也在大力改造其产业设施。例如,诺里尔斯克镍业集团计划在2020年至2024年期间投资1000亿卢布(13亿欧元),实现高效能源利用;钻石巨头埃罗莎集团、俄罗斯国有铀资源公司、联邦工业和贸易部正在合作,为矿区开发俄国产现代工程机械设备。遗憾的是,大学、业界和政府的资源整合依然有限。虽然俄政府正在推动一项“国家技术倡议”(Nacional'naâ Tehnologičeskaâ Iniciativa)以提供国家整体工业转型愿景,但该联邦规划缺乏专门针对矿业发展的内容。加上整体国际形势的恶化导致从中央到地方的财政紧缺,俄矿业现代化的整体进展依然缓慢。矿区往往处在人口稀少,土地不平整,地形不方便(草原、永久冻土)使铁路网络成为矿业物流的关键因素。然而,俄罗斯的铁路有如下弱点:缺乏融入全球交通网络的规划,长期缺乏可靠投资,运载量瓶颈明显。其次,该国桥梁建设的长期缺乏,也让进一步阻碍了交通网络的流量发展。最后,港口系统不够发达,严重限制了矿石和金属货物的出口运输。虽然矿业产量在过去三十年逐渐攀升,但相关的交通基础设施却没有相应地进行扩容升级。多年来,包括普京在内的俄罗斯高层已经认识到:俄罗斯拥有巨大矿藏,但由于基础设施不足,这些原材料难以开采、销售和运输。但目前位置,国家层面仍然没有启动重大工程来弥补上述缺陷。一方面,由于该行业参与者和所开采矿物的多样性,很难制定一个系统的投资政策;另一方面,联邦政府与地方主体之间的关系不正常,阻碍了基础设施项目的进展。运输基础设施的问题在北极和远东地区采矿项目非常突出。目前主要私营企业在这些地区进行投资,例如诺里尔斯克镍业公司正花费65亿卢布(1.045亿欧元)对连接诺里尔斯克工业区和北极杜丁卡港(Doudinka)的铁路进行现代化改造。在西伯利亚地区,一项铁路网现代化计划可以让运量从2020年的1.44亿吨增加到1.8亿吨,但在实际推行却遭遇重重困难:其一,国内自身资金和人力资源的短缺明显;其二,三家来自西方的主要机车轴承供应商(译者注:瑞典SFK、美国TIMKEN和Amsted Rail)退出了俄罗斯市场;其三,铁路相关资源正在被优先用于军事项目,如东西伯利亚地区货运基地(Vostočnyj poligon)的部分员工就被动员到了俄罗斯军队。因此,俄联邦政府在发展公路和铁路等基础设施的同时,也在加大开发北方海航道(译者注:在俄罗斯法律上被定义为西起新地岛南端的喀拉海峡,东至白令海峡之间的一系列海上航线的集合)。海上运输,特别是通过北海航线,可以更灵活地管理矿物运输,并满足更多海外市场(如马来西亚或越南)的需求。
自2014年以来,矿业没有成为国际制裁的直接目标,这有助于保持俄罗斯北极地区作为矿业投资目的地的吸引力。一方面,俄联邦政府为主导企业提供了大量产业扶持政策,包括减税、补贴,以及专门的基础设施融资政策;另一方面,矿业也称为了俄北极地区经济的重要部门,诺里尔斯克镍业(主要覆盖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和摩尔曼斯克州)和埃罗莎(主要覆盖阿尔汉格尔斯克州和萨哈共和国)等“元老级”矿业巨头在该地区根深蒂固。随着能源转型的有关矿物需求激增,极地地区正在讨论上马项目。例如,2021年,英国欧亚矿业公司(Eurasia Mining)与俄罗斯国有勘探公司Rosgeologiya签订合作,计划开采位于摩尔曼斯克州的Monchetundra矿床(含有大量的钴、铜和镍)。同样位于摩尔曼斯克州的蒙切戈尔斯克市(Monchegorsk)的底土中,估计还蕴含多达400吨的铂金和黄金。此外,在萨哈共和国,白金矿业公司(Beloye Zoloto)获得了秋楚矿床(Kyuchus)的开采许可证。该矿床位于拉普捷夫海的季克西(Tiksi)港口附近,含有超过175吨黄金,有望成为俄最大的金矿区之一。2023年,俄罗斯钛资源集团计划开发在科米共和国的世界最大钛矿床,该项目还将包括修建一条新铁路和开发因迪加(Indiga)深水港。值得一提的是,上述秋楚矿区的能源供应由一个35兆瓦的小型核电站提供。而在俄罗斯北极地区建设和部署浮动核电站项目的同时,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近年来还通过其子公司ARMZ逐步拓展矿业版图。ARMZ此前主要集中铀矿领域,如今却在全球进行多样化拓展,例如开发新西兰群岛上的巴甫洛夫斯克耶(Pavlovskoye)铅锌矿床,投资额为720亿卢布(13亿欧元)。此外,ARMZ与诺里尔斯克镍业集团合作成立“极地锂业公司”,计划开发摩尔曼斯克州的Kolmozerskoye锂矿(全国最大储量,占18.5%)。最终,Rosatom的目标是锁定全球10%的锂供应。(译者注:在俄罗斯已探明的12个锂储量中,55%位于摩尔曼斯克州。)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直至当前的俄乌冲突,西方和俄罗斯已在事实上进行“脱钩”,西方也对其采取了一系列严格的制裁措施。然而,因为俄罗斯密切参与到全球金属和矿产市场,因此西方很难对这一领域采取“一刀切”做法。英国已对一些上述俄罗斯矿业巨头企业的高管采取了单独制裁,并且提高了从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进口铂金和钯金的关税。在美国,波音集团中断了与俄罗斯钛生产商阿维斯玛(VSMPO-AVISMA)的合作;同时,由于担心空客集团钛断供,欧盟决定不对阿维斯玛实施制裁。关于埃罗莎集团,美国和欧盟同样存在分歧:美国财政部的金融问责办公室(OFAC)已将该钻石巨头列入制裁名单,但欧盟却在比利时的压力下放弃实施类似的制裁(安特卫普仍然是世界最大的钻石贸易中心,这可能与此有关)。矿业高度融入了现代工业体系和产业链(航空、汽车、通信、能源等),因此很难直接对其进行制裁。俄罗斯是许多矿石和金属(铝、钛、钯、镍)的主要供应商,因此在这些原材料市场上具有影响力,以至于伦敦金属交易所(LME)最终决定不禁止来自俄罗斯金属在其系统中交易和留存。自2020年起,俄罗斯对西方国家实施战略金属禁运的可能性正在增大。一种说法是,俄正威胁要将矿业出口产转向“非西方制裁国家和地区”,这也引发了西方国家加快供应链多样化的动作。尽管如此,俄矿产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为其提供了充足的筹码,特别是在钯金领域:虽然当前38%的全球产量集中在俄罗斯,但俄实施禁运或放缓出口程序的财政影响很小(只占该国GDP的0.43%),而西方汽车工业将遭到严重打击;作为动力电池的充要成分,全球镍需求指数级增长,也为俄罗斯与西方的经济战争增添了额外优势。俄罗斯对非洲大陆的外交回归存在一个整体的行动规划:私营军事公司瓦格纳的介入、扩大信息传播渠道、重启冷战期间建立的关系网络、开展自然资源领域的商业外交。在最后一点上,非洲大陆同样丰富的矿产资源为双方提供了合作基础,尤其是在钴、钻石和黄金领域:一方面,俄罗斯能够基于专业技术和经验加强对某些产业链的控制;另一方面,俄罗斯也能为非洲提供安全援助。这两个方面遵循不同的逻辑。经济方面,俄罗斯矿业巨头有望在非洲继续扩大自己擅长领域的商业版图。例如,埃罗莎集团活跃在安哥拉、津巴布韦、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钻石领域,俄罗斯铝业公司则活跃在几内亚。矿业巨头通过加强对非洲关键矿产资源的控制,能够继续提升企业与国家在国际市场的地位;虽然这可能间接服务了俄罗斯在非洲大陆的地缘政治利益服务,但其首要目标集中在经济领域。从地缘政治战略来看,开采矿藏只是一种获益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这里,俄罗斯的主要抓手通过瓦格纳集团为某些非洲国家提供安全保障。作为支持一些政权的交换,该公司或关联主体能够获得一些“有利可图的采矿合同”;换言之,矿产资源也是一些非洲政治人员换取安全援助的筹码。在国际制裁背景下,在非洲开矿也是俄罗斯规避本土制裁的一种方式。此外,作为现代货币的替代方案,黄金和钻石等贵重矿物也有助于俄罗斯绕开银行的交易监管。例如,苏丹作为世界第三大黄金生产国,拥有相当于1300亿美元的黄金储备,就是俄罗斯的战略供应商。更广泛地说,通过俄罗斯会展基金会(Fondation Roscongress)支持的“俄罗斯-非洲议会会议”等平台,俄罗斯也在以发展矿业为纽带,凸显其非洲地区牵线搭桥的作用。“矿业外交”(diplomatie minière)的做法,刚好为俄罗斯矿业企业在海外(如拉美地区)的传统开发运营模式形成了有效补充。
在各大矿业巨头多年经营下,俄罗斯很多矿产种类的供给已深度嵌入当前的全球经济,其中钻石、磷酸盐和镍的情况非常有代表性。这三个细分产业不仅代表了矿业自身的复杂性,也反映了相关的工业和地缘经济问题。例如,钻石涉及很多高科技产业,磷酸盐(化肥)与现代农业高度相关,镍是当前能源转型的重要基础。此外,俄罗斯也旨在通过重振煤炭产业,再现过去工业巨头的荣光。总体而言,通过充分控制和调动这些关键领域的资产,俄罗斯对全球工业产业链的影响与日俱增。从绝对值来看,全球煤炭消费正处于工业革命以来的最高水平。根据国际能源署的数据,2022年全球煤炭消费量达到80.25亿吨的历史最高水平,预计将在2025年稳定到80.38亿吨。与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和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建议相反,俄罗斯政府已经明确要振兴这一历史悠久的产业,并在在2020年6月提出“到2035年振兴煤炭工业的方案”:该国打算大力投资相关工业基础设施的现代化,特别是库兹巴斯煤炭盆地(克麦罗沃州),并且在西伯利亚和北极地区开发新矿藏。在过去十年(2010-2020年),俄罗斯在国际煤炭贸易中的份额已从9%增长到15%,尤其在亚太市场(印度、马来西亚、越南)增速迅猛。到2035年,俄联邦政府的最乐观设想是将年产量提高到6.7亿吨,但鉴于当前产能限制,部分专家预计的稳定年产量可达到3.3至3.65亿吨。这也引发联邦政府对于产业结构重组的思考,90年代以来俄国国内主要的煤炭产能已基本被私有化,全国产能也较为分散。此外,运输因素长期约束俄煤东向出口,联邦政府也在加大相关的交通基础设施建设,以进一步优化运输成本和效率。在俄罗斯,萨哈(雅库特)共和国的几乎占据全国80%的钻石产量,占世界产量的25%。整个俄境内共有24个钻石矿床正在开采,其背后主体埃罗莎集团由政府控股(联邦政府33%,萨哈共和国25%,埃罗莎所在市政府8%)。在国际市场上,埃罗莎集团通过另一钻石巨头南非戴比尔斯公司(De Beers)成立的“中央销售组织”(Central Selling Organization)来出售其钻石。随着,雅库特地区矿业兴起,戴比尔斯与俄罗斯的合作也早在1959年就已开始。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天然钻石供应商,埃罗莎集团每年生产3500万至4000万克拉(相当于7至8吨)。据估计,在2028年之前,埃罗莎集团的市场份额仍将每年增长9%。在外交上,俄罗斯在“金伯利进程”(Processus de Kimberley)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00年,钻石生产国和贸易国以及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在南非城市金伯利举行会议,探讨解决所谓“血钻”问题。在联合国的授权下,“金伯利进程”组织成立,通过颁发证书以确保“毛坯钻石的销售不被用于资助武装冲突,并防止争议钻石进入合法市场”。俄罗斯曾在2021年担任该论坛的主席,如今仍在继续领导六个工作组中的两个,并逐步加强在整个机构中的影响力。天然钻石不仅用于珠宝,也是现代工业的独特材料。例如,由于钻石的磨蚀性和抗磨损性,它在采掘业中被广泛用于钻探、研磨和抛光硬质岩石和结构物质(如合金)。如今,人造合成钻石已取得很大进步,但大规模量产的技术依然面临较多障碍,其在电子和光学领域的应用仍相对有限。当前,70%的合成钻石产量用于采矿业,但已经有13%直接用于生产半导体、传感器、激光系统和光导纤维。与此同时,为满足高科技产业发展需求,中国、日本和印度正发展成为(合成)钻石产业的主要竞争者。合成钻石的年产量为800万克拉,几乎占埃罗莎集团年产量的四分之一。为应对行业格局的未来变化,俄罗斯合成技术公司(Syntechno)已在普斯科夫州建立了一个合成钻石生产厂,正在逐步提高相应产能。长期来看,俄罗斯并不打算放弃其对钻石行业的“统治”地位。从勘探采矿到销售运输,俄罗斯可能对化肥产业链有着最完整和成功的控制。四个俄罗斯巨头主导了这个领域:阿康(Acron)、欧洲化肥(EuroChem)、佛萨卡(PhosAgro)和乌拉尔化工(Uralchem)。他们在2008年共同成立了俄罗斯化肥生产者专业协会(RAPU),该协会直接向工业和贸易部(Minpromtorg)报告。如今,俄罗斯化肥占世界市场的20%,价值125亿美元。成立于2001年PhosAgro集团就是俄罗斯强大化肥工业的代表。该集团以垂直整合模式运营,是欧洲领先的磷酸盐类肥料生产商。其采矿活动位于摩尔曼斯克州的基洛夫斯克(Kirovsk),有六个矿床在运行,是世界上最大的高浓度磷矿生产地,并且预估剩余寿命为60年。此外,PhosAgro是俄罗斯农民的主要化肥经销商,2020年的销售额为354万吨,国内市场占该集团30%产量。虽然该集团在世界各地都开设有分销点,但最新投资计划是优先改善俄国内的分销网络。技术方面,PhosAgro公司正致力于发展液体矿物肥料,这对经常遭受干旱的地区(如俄罗斯南部)显得至关重要。西方国家尚未直接针对俄罗斯的化肥产品,但自2022年2月24日以来实施的系统性制裁已经吓跑了国际运输商和买家,最终限制了俄罗斯化肥的出口。另一昂面,受到制裁企业的高管们则辞去了职务,以限制对公司业务的负面影响。例如,寡头德米特里·马泽平(Dmitry Mazepin)辞去了Uralchem集团CEO的职务,并出售了部分股份(目前占48%)让出绝对控股。该集团的子公司乌拉尔钾肥公司(Uralkali)正是世界钾肥领导者之一。俄罗斯政府则威胁要对实施制裁国家进行化肥出口禁运。但迄今为止,因为可能对西方的实际影响有限,相关举措尚未落实。当前,巴西等农业大国正继续与俄罗斯进行贸易,旨在规避银行和物流限制的同时补充化肥库存。虽然俄罗斯并未在占到全球化肥产业的绝对份额,但其对农业大国的集约型模式却能产生关键影响。2020年5月,西伯利亚北极地区安巴尔纳亚河的原油泄漏事件,一时曾让矿业巨头诺里尔斯克镍业集团(以下简称“诺镍集团”)成为舆论焦点,也让西方进一步强化了“俄矿业带来环境生态破坏”的负面形象。2021年2月,俄罗斯法院命令该诺镍集团支付创纪录的1462亿卢布(约24.6亿)罚款,随后也激发了该集团更大刀阔斧的改革进程。诺镍集团正在着手对苏联时期遗留下来的、不符合国际环境标准的陈旧工业设备进行现代化改造,尤其是减少园区的二氧化硫的排放。事实上,诺镍集团的冶炼厂正是该地区最大的二氧化硫排放者之一。通过改造项目,诺镍集团希望在2026年前将整个整个极地矿业的二氧化硫排放量减少90%,覆盖从诺里尔斯克到科拉半岛之间的区域。当前,诺镍集团已于2020年12月关闭了位于俄挪边境城镇Nikel的冶炼厂,使得2021年的二氧化硫排放量减少了78%。欧盟推动的能源转型在推高电池需求的同时,也改变了全球镍市场格局。到2050年,镍需求可能增加100%,而特斯拉这样制造企业也正在对此提前布局应对。与此同时,诺镍集团已经占成为全球最大镍生产商(约占17%),并且还在积极扩大产能,预计2030年将在2017年21万吨的基础上再增长25%至35%。2022年,诺镍集团董事长弗拉基米尔·波塔宁(Vladimir Potanin)相继遭到英、美制裁,这也让整个集团陷入困境,也可能为整个产业格局的改变带来转机。与其他矿业巨头的情况类似(如上述乌拉尔化工的例子),寡头可能也将退出管理层并减少其持股比例。通过股权和管理层变动,诺镍集团和同行们可能加强与莫斯科的关联,并在绕开西方制裁后,为俄罗斯赢得更大反击空间。
俄罗斯矿业的深度和广度有目共睹,即便在严峻的外部环境下,其战略地位依然(或者说更加)重要。然而,国际制裁对该国矿业的影响与日俱增,金融领域的脱钩为投资和贸易造成了巨大困难,而进口先进技术的设备的阻碍则带来了直接的影响。长此以往,俄设想的产业现代化、产能提升等都难以实现,而潜在的贸易伙伴也会变得犹豫不决。失去产业基础,其更广泛的地缘战略也无从谈起。对此,俄罗斯政府计划采用“进口替代”,试图用国内工业发展来带动相关技术创新。然而,如今的俄罗斯工业规模和能力相比前苏联已经缩水态度,并且长期与全球技术交流隔离开也难以带来持续的创新。在操作层面,俄当局还面临两个当务之急:其一,依然需要通过某种手段,绕开当前的西方监管和制裁,继续进口必要的设备和技术,帮助其矿业体系逐步转型以适应“新形势”。其二,建立一个横跨多部门(如铁路、港口、通信等)的产业协同体系,重振整个矿业/工业经济的。世界工业需要俄罗斯的矿产资源,俄罗斯的矿业发展同样依然依赖全球一体化。俄罗斯缓慢的战略转型究竟能坚持多久,一方面取决于国际制裁的力度和时间,另一方面也取决于其获得(亚洲)伙伴国家替代性技术的速度。俄罗斯的每个矿业部门如果被单拎出来,都不能支撑其成为一个像秘鲁或刚果这样的“矿业大国”;然而,如果俄罗斯能将所有矿业资源进行整合,重新评估其在整个现代产业网络的位置,并建立起一个综合的矿业/工业协同机制,该国就有可能重新成为工业大国,至少在亚洲地区取得巨大的影响力。*文章原刊于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小标题为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自拟。
Florian Vidal作者:弗洛里·安维达尔巴黎笛卡尔大学政治学博士,挪威特罗姆瑟大学研究员,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俄罗斯/欧亚中心副研究员,研究领域为北极(北欧和俄罗斯)的区域动态、矿产战略和能源转型、政治生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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