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时刻闪电密访中东, 普京如何布局俄罗斯“大周边”?

 导读：12月6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突然访问沙特阿拉伯与阿联酋，又在行程之后迅速回到莫斯科，计划会见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希。俄罗斯与中东各国突然之间的高频互动，正值西方同时卷入俄乌与加沙两场战争的微妙时机。事实上，中东是俄罗斯外交经营领域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从2015年介入叙利亚问题增强存在感之后，俄罗斯与中东各方面互动一直在持续，中东对俄罗斯的战略价值也在持续上升。本文以中美关系再调整，美国力量部分撤离中东的这一“百年变局”为背景，对俄罗斯与中东关系进行了分析。

作者指出：作为俄罗斯的“大周边”地区，中东对俄罗斯具有重要的地缘战略意义；在经济方面，与中东在军事、能源领域开展合作，对俄罗斯经济运行和大国地位的维持都有好处；作为俄罗斯对西方、南方的交往通道，中东地区还有着重要的联通作用。这些因素，使得俄罗斯有动力与中东维系良好关系。在新变局之下，中东阿拉伯世界的相互和解，给中东带来了成为“大中东”的可能，而在俄罗斯当下面对的国际局势中，中东各国也为俄罗斯的外交提供了一定支持。但也要看到，俄罗斯一方面对美国在中东的影响力有清晰的认知，一方面受限于自身能力，因此并不追求在中东获得领导地位，这给了双方交往更多空间，也带来了其与中东关系“不进则退”的可能性。

加沙冲突之后，中东局势再次发生变化，俄罗斯在中东的外交空间进一步打开，而俄罗斯与中东的关系调整一定程度上也将影响俄乌冲突的最终走向。可以说，多极化世界的格局，正在中东地区逐步显现出来，俄罗斯与中东的关系发展，以及国际各方与中东区域的互动，都值得持续关注。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发此文，供读者参考。本文原刊于《新疆社会科学》，仅代表作者观点。‍‍‍‍‍‍‍‍‍‍‍‍‍‍‍‍‍‍‍‍‍‍‍‍‍‍‍‍‍‍‍‍‍‍‍‍‍‍‍‍‍‍‍‍‍‍‍‍‍‍‍‍‍‍‍‍‍‍

百年变局下

俄罗斯中东战略的延续与调整

文｜顾炜

来源｜《新疆社会科学》

▲ 普京与沙特王储会面。图源：The Moscow Times

百年变局的持续发展影响着各个地区的走势。不同地区既有针对百年变局的相似性回应，也有独具地区特点的差别性变化。中东地区正面临着新的变局。作为参与中东事务的重要域外大国，俄罗斯在百年变局的影响下调整外交战略布局，其中东地区战略既有对以往政策的延续，也有针对形势发展的新变化。准确分析俄罗斯中东战略的延续和调整，将有助于理解其发展脉络，对评估中东地区形势的发展和探索中俄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协作具有重要价值。

 1   百年变局下的中东地区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对整个世界构成深刻影响，每个地区既处于百年变局之中，也会因百年变局的发展出现不同变化。

（一）百年变局及其地区表现

正在发展的百年变局表现在多个领域和多个方面，俄罗斯对此密切观察、深刻认识。第一，大国关系持续调整，竞争与合作并存。中美俄欧四方的互动关系是百年变局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将中国视作战略竞争对手，与欧洲密切盟友合作，并同时与中国和俄罗斯开展竞争。中俄开展多领域的全面战略协作，在应对美欧竞争压力的同时，也与美欧国家寻求合作机会。普京一直重视变化中的世界，关注俄罗斯与中美欧的关系和世界热点地区的变化。第二，新技术的发展推动产业变革，传统领域面临着新挑战。技术的突飞猛进和不断变革，使以能源为代表的传统产业受到冲击，诸多传统行业面临着转型或升级发展的压力。普京也明确指出世界处于“一个变化的时代”，地缘政治、科学和技术的转变显而易见，而且在快速变化。仅具有资源优势的国家在激烈的技术竞争中可能处于落后地位，且无法适应百年变局。第三，世纪疫情与百年变局相叠加，考验各国的应对能力。新冠疫情的持续反复在冲击世界各国经济民生的同时，促使各国将关注重点转向国内，全力应对多重挑战。决定应对效果的治理能力，在国家实力中的占比愈加突出。拥有较强治理能力的国家，能够减少疫情的负面影响，并将积极参与全球治理，推动百年变局的发展。

百年变局在地区层次上呈现出兼具地区特殊性和全球普遍性的双重特点。在横向比较的维度上，百年变局在地区层次的主要表现之一是“东升西降”这一整体性趋势，具体表现为各个地区的重要性和所受关注度的变化。中国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位后，美国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显示了战略重心的转移。俄罗斯也注意到亚太地区的分量正在提升。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国家在经济活力、抗疫表现等诸多方面显示出较强的适应性和巨大的发展潜力，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以美欧为代表的国家相继提出印太战略，进一步提升了对亚太地区的关注。美国在亚太地区与中国进行激烈竞争，显示出欧亚大陆东侧的亚太地区愈加受到主要大国的重视。而大陆西侧的欧洲、非洲等地区以及位于大陆腹地的中东、欧亚等地区，受到的关注度有所下降。“东升西降”的趋势既是大国适应百年变局调整外交战略布局的结果，也是推动各个地区的局势发生新变化的动因。

（二）百年变局对中东地区的影响

百年变局对中东地区产生多方面影响，使中东地区局势出现许多新变化。

第一，大国调整地区战略，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对比发生变化。

全球格局的变化和大国竞争的回归，使美国将注意力转向与中国、俄罗斯等主要大国的全球战略竞争上。奥巴马总统时期开启战略东移，美国对中东地区的投入和关注有所减少。特朗普总统时期，美国与土耳其关系下滑，退出伊朗核协议，并与沙特发生龃龉，显示出美国继续从中东抽离、转移战略重心的意图。2021年，拜登总统推动美国快速从阿富汗撤军，再次显示中东在其地区战略排序中的地位有所下降。三位总统的共同点可以总结为限制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参与。美国全球战略重心的调整成为影响中东地区局势的最大外部因素。

美国中东战略调整的主线是减少介入。一方面导致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有所下降，另一方面促使中东地区国家谋求拓展合作伙伴的对象和空间。持续快速发展的中国和作为大周边的俄罗斯、欧洲，都是中东国家拓展合作伙伴的重点。相应地，大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对比持续发生变化，其中，中国影响力的上升尤为明显。百年变局的重要表现之一是中国的快速发展，中国在经济贸易、公共卫生、国内治理等多个领域对中东国家具有强大吸引力。而中东地区局势的平稳有助于中国获得稳定的能源供应，保障海陆通道的安全，减少国际恐怖主义威胁。中国与中东地区国家均有合作意愿，通过开展多领域合作，提升了中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

第二，地区竞争与地区合作的态势愈加复杂。

在百年变局的影响下，美国从中东地区抽离，大国将关注重心转移到彼此战略关系上的现实，使中东地区的竞争与合作态势愈加复杂。由于美国立场的不断变化，伊朗核问题的谈判走走停停，相关大国在一定程度上缺乏足够的意愿或能力持续推动地区合作。大国与地区国家的关系不再呈现泾渭分明的组合，外交的多元化、多向性和复杂性愈加明显。例如，美国在中东的传统盟友以色列和沙特近年来与俄罗斯的关系都明显提升。又如，土耳其与俄罗斯尽管在中东地区开展了诸多合作，但两国的利益分歧也同样明显，“亦敌亦友”才是更为准确的界定。此前的十年间，中东变局的发生发展使传统“政治强人”逐渐失势并退出历史舞台，地区国家实力的此消彼长和利益的分化组合，使地区大国的发展出现明显变化。土耳其、伊朗的作用愈加突出，其影响力甚至越出地区范围而向外拓展，在邻近的外高加索地区和中亚地区愈加活跃，从而间接拓展了“大中东”的空间范围。埃及、以色列、沙特等传统地区强国仍在进行战略调整，地区竞争呈现新的发展态势。而巴以矛盾、教派冲突等传统问题并未完全解决。这些都显示并推动了中东地区竞争与合作的复杂化。

第三，能源转型、疫情反复等新问题考验中东国家的治理能力。

能源转型是百年变局的重要课题之一。许多传统产油国位于中东地区，在全球能源转型的影响下，一些中东国家面临着适应新形势、调整发展思路和寻找国家经济新支柱的重要任务。2021年10月，阿联酋宣布将在2050年实现碳中和目标；随后，沙特也承诺到2060年实现净零碳排放。2022—2023年，埃及、阿联酋将先后主办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第27次、28次缔约方会议。这是中东地区国家对能源转型和气候变化问题的积极应对和主动参与，相关政策措施的实施势必将对国家发展和地区经济产生持续影响，不仅提出各种挑战，也带来新的合作机遇。

而在新冠疫情持续反复的背景下，中东国家需要全面地加强治理能力建设，在控制疫情的同时，谋求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百年变局引发的中东地区地位的改变和大国注意力的转移，将使外部行为体在中东发展进程中的作用逐渐减弱，且很可能将在“新冠疫情后”的世界中继续减弱。所以，在提升国内治理能力的同时，中东国家也亟需转变地区发展思路，加强彼此之间的合作，共同提升地区治理能力。这些新问题和新挑战，都将影响中东局势的走向，并引发地区新的变局。

 2   变局下俄罗斯中东战略的延续性

作为世界主要大国之一，俄罗斯对中东事务的参与既有历史传统，也有现实利益。近年来，俄罗斯通过实施中东战略，成为影响中东变局的活跃力量。

（一）俄罗斯的中东战略与中东变局

自中东变局发生以来，俄罗斯的中东战略以2015年作为质变性节点。此前，俄罗斯对中东变局更多持观望立场，仔细权衡后再做出反应。但这种实用主义的战略思路给俄罗斯带来了不小的负面影响，中东变局引发的“多米诺”现象逐渐危及俄罗斯的核心利益。因为中东地区是俄罗斯的大周边地区，在大国竞争的框架内，防止威胁俄罗斯国家安全的事态不断发展，防止在其周边形成敌对势力的影响基地，一直被俄罗斯作为一项重要任务。所以，为避免形势走向难以控制的局面，俄罗斯在其最为关切的叙利亚问题上采取了更加积极主动的政策行动。2015年9月，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变观望为深度介入，在防止地区形势进一步恶化的同时主动出击。“双措并举”在恢复俄罗斯的中东地区影响力方面取得了较为明显的成效，俄罗斯被视为重返中东并转型成为推动中东体系形成的力量，甚至是从配角变成主角。

在通过军事行动达成稳定叙利亚局势的目标后，俄罗斯对其中东战略进行了调整。一方面，俄罗斯通过巩固在叙军事存在、与中东国家开展军事合作、提出多边安全倡议等方式扩大影响力；另一方面，俄罗斯与伊朗、土耳其等地区大国深化合作，管控热点走势，试图影响地区权力结构的调整。这种“双重转移”的战略思路为俄罗斯提升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提供了路径，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改善俄罗斯的整体外交环境。然而，地区形势的复杂性始终推动着中东变局的演进。美国战略重心的持续转移，在反恐、难民、地区稳定等方面对中东地区造成系列重要影响。与此同时，一些地区国家也在谋求多元外交和转型发展。因此，在百年变局与中东新变局的双重影响下，俄罗斯必须再次审视其中东战略。

（二）百年变局与俄罗斯中东战略的延续

俄罗斯外交部在2021年年初指出，俄罗斯在中东的主要目标是使冲突降级，使局势正常化，防止出现新的军事危机。2021年8月，俄罗斯在新发布的波斯湾地区集体安全概念中也明确提出，俄罗斯的战略目标是建立一个对广泛的国际合作开放的稳定和无冲突的中东地区。2021年11月，普京在讲话中表示，俄罗斯一直并将继续在中东地区发挥中立调解者的作用，以稳定地区局势。从官方表态上看，俄罗斯在防止局势恶化和加强地区合作方面目标明确，维持现有影响力，避免出现新的冲突，强调合作的广泛性和开放性。因此，俄罗斯中东战略的延续性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1）保持地位影响，而非谋求“取代”

美国战略重心的持续转移以及从阿富汗的撤出，使学界普遍关注并讨论“美国是否正在或已经‘离开’中东地区”的问题。学者们的看法较为清晰。有学者指出，美国将继续奥巴马路线，逐渐减少在中东地区的活动，但并不意味着撤出该地区。还有学者认为，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可以给俄罗斯提供机会，但俄罗斯无法取代美国。

导致“无法取代”的原因，既涉及能力，也包括意愿，还有对形势的综合判断。从能力上看，俄罗斯存在明显短板。在2015年军事介入中东地区后，俄罗斯虽然提升了对叙利亚局势的掌控能力，但并没能帮助阿萨德政府实现全境统一，同时在诸多问题上还必须依赖与土耳其、伊朗等国的协调合作。除售卖武器、构筑防空系统等军事合作外，俄罗斯在经济合作、地区制度供给等方面缺乏吸引力。现有的经济合作多以双边方式为主，除波斯湾地区集体安全构想外，俄罗斯缺少可以依托的地区合作机制，也鲜少提出地区多边倡议。所以，俄罗斯可以成为影响中东局势的大国，但不太可能成为主导力量。

从意愿上看，俄罗斯缺乏“进取心”。百年变局使俄罗斯的战略压力有所减轻。美国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而将俄罗斯视作国际秩序的破坏者，尽管美国并未放松对俄制裁和遏制。中国是美国的主要战略竞争对手，俄罗斯没有必要充当中东地区的领导力量，给美国以借口，从而破坏百年变局赋予的战略空间。就地区目标而言，俄罗斯从未给自己设定过在管控地区进程中取代美国或欧洲的任务，即便是2015年的强势军事介入，也以“快进快出”为主要思路，快速结束军事行动，避免背上不必要的包袱或陷入持久战和消耗战。在经济持续低迷的背景下，俄罗斯难以萌生持续扩大影响力的意愿，虽然美国的“战略收缩”提供了一个看上去不错的机会。

从形势判断上看，俄罗斯内部较为广泛的共识是：美国仍然是最能够影响中东局势的国家，因为美国拥有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优势资源，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硬实力和软实力、多边外交的使用以及基于规则的世界秩序的领导力仍然使美国比所有对手都具有优势。事实上，美国并未离开，中东地区也并未进入所谓的“后美国时代”。拜登执政后的各种政策措施，也表现出美国在中东地区采取了务实接触的政策，重点在于维持现状。目前美国在中东的存在虽然时隐时现或者说若隐若现，但在必要时就会露出锋芒。俄乌冲突引发的危机并没有使中东地区出现重大调整，各个国家仍然在美俄之间采取对冲战略。俄罗斯缺乏改变战略目标的有利形势。

2021年7月，俄罗斯公布了新调整的国家安全战略，重点关注国内民生经济的发展。普京也强调俄罗斯将温和的保守主义作为指导工作的合理路线。在经济形势并没有明显好转且受到保守主义思路的影响下，在中东地区维持现状并保持影响力，与地区伙伴开展协调合作是当前俄罗斯中东战略的主要目标。谋求取代美国在中东的地位，是“战略透支”，俄罗斯无意谋求地位的颠覆性变化。

（2）作为战略联通节点，而非封闭区域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世界大国先后提出了包含互联互通目标在内的发展倡议或地区战略，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俄罗斯的大欧亚伙伴关系、美国的新丝绸之路计划、欧盟的欧亚互联互通战略等，均旨在推动互联互通实现地区发展。与此同时，地区经济合作也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次地区或地区范围内，而是寻求更大开放性，打破地区边界“束缚”，向地区外部拓展，与地区外国家或组织以建立自由贸易区、战略对接建设等方式开展地区间合作。因此，主要大国在不同地区的战略思路都或多或少地包含“联通性目标”。

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战略联通价值首先集中体现在纵向维度上。2014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俄罗斯与西方在乌东地区呈现僵持状态，不仅导致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恶化，也使俄罗斯向西发展的步伐停滞。这一局面的“常态化”，促使俄罗斯调整思路，把中东地区视作其向南部方向和西南方向拓展外交空间的重要通道和节点。通过中东地区联通俄罗斯与非洲大陆的合作，在纵向维度上加强地缘联通，以经济合作提升政治影响，是中东地区之于俄罗斯的战略联通价值。2019年10月召开的首届俄罗斯-非洲峰会，将埃及与俄罗斯并列为“双主席国”，意在发挥埃及作为中东地区大国和非洲国家的双重身份，进一步打通俄罗斯经中东地区走向非洲的通道。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中东地区对于俄罗斯摆脱孤立、向南联通的价值更加突出。目前俄罗斯也正在筹备2022年11月在圣彼得堡举行第二届俄罗斯-非洲峰会，继续强化中东地区的纵向联通功能，进一步发展与中东和非洲的关系。

与此同时，对俄罗斯而言，中东地区在横向维度上的地缘联通价值也愈加明显。在与美国的关系出现裂痕、加入欧盟的进程几乎停滞的背景下，土耳其实施东向战略，加强与俄罗斯、伊朗等国合作，在纳卡地区冲突中支持阿塞拜疆以拓展在外高加索地区的影响，同时，持续推动突厥语国家“一体化”合作，构建新的地区合作机制。而同为中东大国的伊朗，近年来也明显加快了向东拓展合作的步伐，在与俄罗斯继续密切关系的基础上，继续扩大合作对象与合作规模，举行中俄伊三国联合演习和俄伊印（度）三国联合演习，并启动加入上海合作组织的程序。中东主要国家向东拓展合作的需要为俄罗斯提供了机遇，俄罗斯迎合这一趋势，通过加强双边合作和发展小多边合作，发挥中东地区作为横向互联互通节点的价值。

由此，从纵横两个维度上看，俄罗斯无意使中东地区成为一个“封闭性区域”，而是促进中东地区地缘联通价值的发挥，推动中东各国与域外国家和地区开展合作。

 3   中东战略的调整及其影响

考虑到俄罗斯在百年变局和地区变局中的角色和目标，在坚持连贯性和延续性的同时，俄罗斯也结合新形势对中东战略进行了调整。

（一）百年变局下俄罗斯中东战略的调整

从俄罗斯的官方文件和近期行动来看，其中东战略对中东地区的战略认知发生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是俄美开展竞争合作的重点却非焦点

冷战结束后的三十年间，俄罗斯与美欧等西方国家的博弈主要集中在欧洲地区，并随着欧盟和北约的逐步东扩，焦点逐渐东移至原苏联国家所在的欧亚地区。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关系跌入冷战结束以来的最低点。相对于亚太、拉美、非洲等地区，中东地区对俄而言更具现实意义和战略价值。通过2015年强势介入叙利亚，与中东多国密切关系，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显著增强。不仅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战略压力、保存了既有的外交成果，也成功地将俄罗斯同西方的关系调整到积极的、建设性的方向上，获得了与西方国家谈判的议题和筹码。中东地区成为俄罗斯打破封锁与制裁的突破口。特朗普政府时期，在美国优先理念的指导下，美欧关系遭遇“寒流”，为继续分化美欧关系，俄罗斯也更加重视中东地区在俄欧关系中的议题性价值。

拜登总统上台后，美国改变思路使得美欧关系得以部分恢复，美欧对外政策的协调性有所增强。美国继续向亚太地区转移战略重心，对中东的参与度和关注度有所减弱，出于与盟友协作的需要，英国等欧洲国家也提出了相应的印太战略，将战略目光东移。虽然难民、反恐、能源、气候变化等问题依然被欧洲国家普遍关注，但在比较意义上，欧洲主要国家对中东地区的关注和投入有所降低。所以，中东地区不再能够发挥关键的议题作用，也无法成为继续撬动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杠杆。在美欧等西方国家调整战略重心的趋势下，俄美关系、俄欧关系的议题重回世界格局、战略稳定、大国竞合等传统议题上。2021年6月，俄美两国元首举行峰会，不仅没有为俄美关系带来转圜，也未能实现俄美关系可预期的目标，双方在战略稳定、网络安全、乌东局势等问题上激烈交锋。2021年秋冬开始，俄罗斯与西方围绕乌克兰问题的斗争再度胶着。2022年2月，乌克兰局势升级为热战，俄罗斯与西方的关注焦点重返欧洲，并且很难在短期内转移。因此，中东地区可以作为俄罗斯与西方继续开展竞争与合作的议题，但显然已经不再是焦点，中东地区在俄罗斯全球战略中的功能性作用明显下降。

（2）是拓展经贸合作的重要地区，而非关键核心

中东地区对俄罗斯的价值体现在多个领域，这是促使俄罗斯将中东地区作为关注重点的重要原因。从军事上看，俄罗斯一直是全球军售市场上的主要供货方。中东地区的复杂形势给俄罗斯扩大军售提供有利环境。在保持与地区主要国家良好关系的同时，加大武器出口谋取经济收益，是俄罗斯一贯的重要目标之一。俄罗斯向埃及、土耳其、伊拉克等国出售武器或防空系统，在实现具体收益的同时，也实现了装备供给、更新和维保的系统性收益，同时通过军事合作加强了双边关系。就地区整体安全而言，防止核扩散、加强军备控制、增加信任措施、打击恐怖主义等，是俄罗斯一直有意推进的地区合作议题。

在能源领域，能源合作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开展经济外交的重点。俄罗斯与沙特等产油国在“欧佩克+”协议框架下开展合作，影响世界油气价格和能源市场态势。不仅构建能源伙伴关系，而且注重构建能源基础设施和国际运输网。维护能源安全，特别是运输通道的安全，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开展能源合作的重要目标之一。但与此前在中东地区过多关注军事安全与能源两大领域不同的是，俄罗斯逐渐提升了对其他合作领域的重视，丰富了与中东国家开展合作的选项。在2021年公布的波斯湾地区集体安全概念中，俄罗斯明确谈到了环境保护、公共卫生和旅游文教等领域的多边合作。这与百年变局在技术领域对俄罗斯的重要影响密切相关。在新技术革命中，迫于经济实力限制，俄罗斯在科技研发上只能有重点、有选择地投入和开展。尽管在军事技术、能源资源方面依然占据重要地位，但短板明显的现实使俄罗斯必须解决多个重点领域面临转型的问题。特别是在全球能源转型的背景下，如果不能适应新挑战，无法掌握新技术，就不能实现对传统能源的升级应用，俄罗斯有可能因此丧失大国地位。所以，俄罗斯已经在气候变化等领域开始调整政策。而作为环境保护领域重要组成部分的气候变化问题，已经与能源转型问题形成联动。俄罗斯与中东地区国家在这一联动过程中具有共同利益，也存在合作空间。

考虑到新冠疫情的负面影响仍未结束，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和国内治理依然是俄罗斯的关注重点。俄罗斯外交布局的调整需要妥善应对百年变局的多重挑战，所以俄罗斯也有意与中东国家加强在公共卫生、经济发展等领域的合作，从而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和温和的形象参与中东地区治理。

此外，中东国家在2022年调解俄乌冲突时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以色列总理贝内特3月5日突访莫斯科，试图作为俄乌谈判的调解人。土耳其在3月10日为俄乌外长会谈提供场地，并于29日在伊斯坦布尔举行了第5轮俄乌谈判。中东国家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得益于此前俄罗斯密切与中东国家的关系。在受到西方外交孤立的背景下，俄罗斯会更加重视与中东国家的多领域合作。当然，随着大国竞争回归和各国普遍进行战略布局调整，中东地区的重要性在“东升西降”的大变局中有所降低，各国在中东地区的互动进入一种“新常态”。俄罗斯在中东地区增加合作领域，将与其全球战略布局调整形成联动。中东地区尽管仍然是俄罗斯的关注重点，但其重要性相对降低，中东地区已不再是撬动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主要“杠杆”，因此在俄罗斯的外交布局中中东地区不再具有关键核心的地位。

（3）与域内国家合作多元且有重点，而非均衡单一

中东地区原本宗教矛盾、民族矛盾复杂，历史包袱重，与某个或某些国家密切关系的行为都可能被另外一些国家视作有敌意的行动，故而大国在中东地区拓展影响，需要更多精巧的智慧和持续的努力。通过中东变局后的多年经营，俄罗斯基本实现了与地区主要国家关系的积极发展，正所谓“跟谁都交朋友，跟谁都不捆死”。这种多元性不仅帮助俄罗斯获得经济合作的收益，也能够在诸多地区事务中获得发言权。因此，在合作对象方面，继续保持多元选择是俄罗斯中东战略多元性特点的核心要义。在地区事务上，继续保持与地区国家的良好双边关系，开展多元平衡外交，在地区大国（如埃及、沙特、伊朗和土耳其等国）围绕地区领导权的竞争中不持偏袒性立场。正如普京所言，与中东所有国家开展真正友好、务实和非意识形态的对话。

在保持多元选择的基础上，俄罗斯在调整中东战略时有意为其多元性赋予新的内涵。首先是俄罗斯倡导多边主义，强调多边方式处理地区事务。在“不当头”、不谋求替代美国的同时，俄罗斯秉持多边主义原则，与域内外国家协调合作，以多边和小多边方式处理地区热点问题。例如，俄罗斯认为由俄、美、欧盟和联合国组成的“四方”国际调解人仍然是支持巴以解决方案的公认机制，俄罗斯与伊朗、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开展三方合作，与伊朗、中国开展中俄伊三国联合演习，2021年3月在多哈还举行了俄罗斯、土耳其与卡塔尔三国外长会晤。一方面，在美国的“单边主义”招致普遍反感的同时，俄罗斯坚持多边主义原则，不仅可树立良好形象，也可避免承担不必要的地区责任。另一方面，在中美战略竞争日渐加剧之时，以多边方式处理地区事务，不仅可与美国、中国、欧盟及欧洲主要大国保持协调合作，有利于稳定地区局势，也可与所有不愿意在中美竞争中选边站队的国家加强新的不结盟合作，从而拓展外交空间。此外，在多边主义理念的指导下，俄罗斯重视联合国、阿拉伯国家联盟、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和伊斯兰合作组织等全球性和区域性国际组织在中东地区发挥积极作用，推动开展包容性和建设性的对话。这可以增强俄罗斯外交的规范性功能，并继续推进其波斯湾地区集体安全的概念。

其次，俄罗斯在合作方式、实现路径等方面加强多元性。俄罗斯的传统优势在军事安全领域，但这并不意味依靠单一路径可以帮助俄罗斯实现国家利益。就中东变局的发展趋势而言，俄罗斯需要扩大地区交往范围，而不是诉诸武力，需要进行再平衡。一是经济与安全的平衡。在军事合作的基础上扩大经济合作，为本国和地区国家带来实际的合作收益。二是政治与安全的平衡。帮助叙利亚等国进行重建，推动国家治理、多边合作等政治进程，以政治稳定促进安全保障。三是新兴与传统的平衡。在传统能源合作的基础上，拓展数字经济、气候变化等新领域的合作，实现合作空间和议题的拓展。四是俄罗斯注意防止中东战略的僵化，即其多元性并非是一种僵硬的完全均衡，在多元的基础上仍然有重点、有集中。叙利亚及其境内的军事基地是俄罗斯的核心利益所在，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前，普京在2020年1月7日新年假期结束后出访的首站正是叙利亚。

考虑到百年变局与地区变局的发展趋势，当前十分活跃的土耳其、伊朗等地区大国，仍然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重点合作伙伴。在疫情形势仍然严峻的背景下，俄外长拉夫罗夫于2021年3月访问了阿联酋、沙特和卡塔尔，意在与关系相对薄弱的中东国家继续加强合作，维持并提升俄罗斯的地区影响。与以色列在创新领域的合作，与沙特在油气领域的合作，都是俄罗斯在不同领域合作对象的选择。所以，“多元持重”是对俄罗斯调整后的中东战略更为准确的界定。

（二）俄罗斯调整中东战略的原因及多重影响

整体上看，在百年变局的影响下，俄罗斯调整中东战略的宏观原因主要涉及如下方面。首先，美国持续推进战略调整，将重点转向亚太地区，给俄罗斯保持和扩大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提供了空间。其次，大国竞争愈发激烈，技术变革推动传统产业加速转型，推动俄罗斯与中东国家深化合作，有助于适应产业变革。最后，新冠疫情、能源转型等问题推动中东国家着眼治理能力建设，俄罗斯是中东国家的重要大国伙伴，彼此相互需要。

而近期与俄乌冲突有关的因素亦成为推动俄罗斯中东战略调整的重要原因，也是其全球战略布局调整的重要推动力。首先，遭遇西方孤立的俄罗斯需要巩固和保持与中东国家的合作。美欧国家在国际上孤立俄罗斯，使中东国家的非集团地位至关重要，防止中东地区建立一个西方国家主导的具有反俄倾向的军事政治架构成为俄罗斯中东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俄罗斯要保持在中东地区的竞争与合作，但考虑到美国的战略调整，俄罗斯还无暇将中东地区作为外交主攻方向。其次，受西方制裁的影响，俄罗斯经济遇到新困境，需要加强与非西方国家的经济合作。2022年4月，世界银行预测俄罗斯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将在年内萎缩11.2%。受长期制裁和新冠疫情的影响，俄罗斯经济一直在低位徘徊，史无前例的制裁措施无疑对俄造成了新的沉重打击。中东地区是俄罗斯粮食、军工等产品的重要出口目的地。加强与中东国家的经贸合作，拓展合作领域是双方的共同需要，也有利于俄罗斯早日摆脱制裁导致的经济困境。最后，俄罗斯调整全球战略布局，需要与关键的中东国家开展协作。俄乌冲突引发俄罗斯与美欧关系的急剧恶化，迫使俄罗斯调整其全球战略布局，部分关键的中东国家可以与俄罗斯开展协作。土耳其反对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虽然是一种综合性战略考虑，但与俄罗斯确实存在近似立场，俄罗斯可以继续加强与土耳其的协作。俄罗斯在与伊朗加强合作的同时，推动伊朗加入上合组织，也有助于实现本国不同地区战略之间的协调配合。因此，俄罗斯的中东战略在坚持多元性的同时也有重点、有关键。

归结起来，俄罗斯要在中东地区采取一种“精准存在”的政策，并要求谨慎行事，谨防过度扩张并继续采取手段有限的战略。这种在定位、领域、功能、路径等不同方面所做的增减量精细化调整将产生多重影响。

第一，中东地区战略地位的降低有利于俄罗斯全球战略布局的调整。

中东地区不再作为关键核心，可以使俄罗斯将有限的资源和精力转移到其他更为重要的地区，加强对关键问题的处理。在中东地区拓展合作领域，有助于俄罗斯推动能源转型和经济发展，如果能够持续落实，也将有利于改变其不平衡的产业结构，促进俄罗斯的长远发展。

第二，俄罗斯中东战略的调整有利于中东地区的常态化合作。

在战略目标上，俄罗斯无意取代美国，这可以在相当程度上降低地区内部大国竞争的烈度，有利于管控冲突并防止新危机的出现。俄罗斯拓展在中东地区的合作领域以呼应中东国家的发展需要，有助于推动中东地区的多领域合作，特别是涉及未来长远发展的常态化合作。俄罗斯对多边主义的强调和对中东地区组织的重视，也有助于维护中东地区的稳定。

第三，俄罗斯维持现状的战略思路可能带来不进则退的结果。

整体上看，俄罗斯调整中东战略仍然秉持实用主义原则，在总体上维持现状，守住已经获得的优势和良好局面，例如对叙利亚问题的掌控力、与中东主要国家的良好关系和现有的经济军事合作水平等。但战略调整后增加关注的合作领域，如产业转型、科技创新、气候变化等，并非俄罗斯所擅长。俄罗斯也意识到其存在物质限制，尤其是相对于美国和中国而言。尽管常态化合作是俄罗斯与中东各国的共同需要，但俄罗斯自身吸引力有限的现实，有可能使双方合作的持续性受到影响，合作的发展空间也将有所限制。这可能导致“不进则退”的结果，削弱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地位和影响力。

 4   余论：中俄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协作

百年变局推动中东地区出现新变局。大国战略重心的调整使中东地区的重要性有所降低，大国在中东地区的竞争以及地区内部的竞争得到一定程度的管控；中东国家对经济建设和国内治理的关注使地区合作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也有更强的意愿与域外国家开展多领域合作。从当前的地区形势和百年变局的发展趋势出发，在评估俄罗斯中东战略的特点和调整思路的基础上，可以看到中国与俄罗斯在中东地区具有许多共同目标。作为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中俄两国可以在既有合作的基础上，继续拓展战略协作的空间，提升协作水平。

第一，在地区热点问题上共同发声，维护中东地区的和平与稳定。

中东地区热点问题多，矛盾复杂，需要中俄发挥积极作用。中俄在维护地区稳定、防止核扩散、推动伊核问题解决、维护叙利亚局势等问题上，立场相近，此前已经在联合国等多边场合上采取协调行动，今后仍需要发挥稳定局势的重要作用。针对阿富汗形势变化、伊朗核协议谈判波折等新问题，中俄需要继续加强战略协作，共同维护地区秩序。

第二，共同维护多边主义，与国际组织和中东地区组织开展合作。

美国2021年起在全球各地推动建立新的“排他性”小集团，在中东地区也组建了所谓的“四国机制”，对多边主义和国际秩序造成负面影响。面对中东地区的复杂局势，中俄两国需要共同维护多边主义，合作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发挥联合国、海合会、阿盟等国际组织的积极作用，推动地区安全架构的建设。

第三，开展“中俄+”合作，推动中东地区的经济发展。

在互联互通、通道安全、能源转型、气候变化等问题上，中俄在中东地区具有共同利益。两国各自的优势非常明显，有必要与中东国家和相关地区组织拓展伙伴合作，建立不同议题领域的“中俄+”合作机制，促进中东地区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继续推进中俄与伊朗的多领域合作，加强中俄与土耳其、以色列、沙特等国家的合作。

*文章原刊于《新疆社会科学》2022年第4期。

作者：顾炜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领域包括：地区合作与地区战略、俄罗斯外交、欧亚地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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