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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究竟何来与英美叫板的能耐? 也门专家深度解析

Helen Lackner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 2024-02-28

 导读:新一轮巴以冲突持续外溢,引发红海危机。也门胡塞武装持续袭击红海水域的商船,导致多家国际航运巨头宣布暂停红海航线运输。美国则通过护航行动和多次空袭也门胡塞武装控制区内的目标作为回应。从历经二十年内战到封锁红海航道,从与沙特、阿联酋交战到叫板美国、以色列,作为当前控制也门大约三分之一领土、统治也门超过三分之二人口的准国家行为体,胡塞武装第一次在全球展现自身的实力。胡塞的真实面貌和真实诉求到底是什么?透过近期红海危机,饱受战争创伤的也门未来将走向何方?在本访谈中,也门专家海伦·拉克纳为红海袭击事件和也门的历史与未来提供了深度见解。    首先,拉克纳指出,支持巴勒斯坦、反美和反以色列是胡塞武装主要的意识形态内容。尽管胡塞控制了也门大部分领土,但是胡塞的统治并不受也门民众欢迎,直到胡塞直接采取对抗以色列的行动,导致亲巴勒斯坦的也门人对胡塞的支持暴涨。美国过去在也门的主要利益是反恐,现阶段变成保证美国对红海这一战略要道的控制。尽管美国联合盟友发起“繁荣卫士”行动,但美国依然谨慎行事,不希望影响也门正在进行的和谈。总体来说,美国的打击对胡塞的影响有限,甚至被胡塞利用来加强其意识形态叙述。    回顾也门史,胡塞早在20年前就开始活跃在反对也门萨利赫政权的武装斗争中。2011年在阿拉伯之春的浪潮下爆发的也门起义加速了萨利赫政权的覆灭,但是,在内部分裂和外部干预下,起义及其后的和平过渡(2011-2014)失败了。2015年,以沙特和阿联酋为首的国际联军开始对也门进行深度军事干预,支持哈迪政权的反胡塞战争。随着战事陷入僵局,沙特开始寻求从也门脱身,在达成休战协议后,沙特正在寻求和胡塞达成终结性的和平协议。    当前,胡塞武装在也门内部各政治派别中处于强势地位。也门国际公认政府内部分裂、能力孱弱,无论是休战还是沙特和美国急于促成的协议,都不意味着也门内战的真正结束,也门人道主义危机的前景并不乐观。而胡塞当前在也门既定的影响力意味着,无论是红海危机还是也门内部危机,都不可能无视这个重要角色来寻求解决方案。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原刊于Jacobin,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也门胡塞武装到底想要什么?

文|Helen Lackner & Daniel Denvir

翻译|Yara

来源|Jacobin.com


▲2024年2月9日,也门萨那,数千名胡塞武装支持者举行集会。图源:Anadolu Agency
 1   如何看待胡塞的红海袭击?

丹维尔:如今的主流报道经常把胡塞武装描绘成伊朗代理人。他们对红海水域船只的袭击被认为是为了帮助伊朗,或巩固国内的专制主义秩序。而在胡塞武装自身的叙事里,其行为动机是声援巴勒斯坦人民,旨在迫使以色列停止在加沙的种族灭绝行为。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胡塞武装的袭击行动?


拉克纳:胡塞武装真诚地致力于帮助巴勒斯坦。如果我们尝试了解胡塞武装的意识形态,会发现它内容非常简单,其主要对外政策就是支持巴勒斯坦、反美和反以色列。所以,胡塞武装近期行为完全符合他们自己的信仰和意识形态。其袭击行动本质上是基于他们对巴勒斯坦事业的承诺。


我想回应你刚才提到的胡塞武装是伊朗代理人的观点。我认为这一说法特别令人失望和恼火。首先,该观点判定胡塞武装听从伊朗的命令,这根本不符合事实。胡塞武装不是代理人,他们进行自主决策,支持巴勒斯坦人是其意识形态的一个基本要素。其次,该观点认为胡塞武装,以及其他被指控为伊朗代理人的组织,没有自己的代理机构,没有自己的想法。这是一种非常傲慢和自以为是的立场,让我觉得极其令人恼火。这是两点非常重要的说明。在我们继续讨论其他事情之前,需要先把它们弄清楚。


丹维尔:是的。我也是想在我们进行真正的分析之前把这些弄清楚,破除主流的、传统的蒙蔽性观点。胡塞武装在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以及全球各地亲巴勒斯坦的左翼中获得了大量同情和关注,因为,正如你写道的那样,“普通民众注意到,胡塞运动是唯一一个采取行动对抗以色列的组织”。


显然,胡塞武装并没有阻止以色列的种族灭绝行为,甚至没有减缓它的速度,但他们对作为全球经济支柱的国际航运业造成了严重破坏,这促使美国最近作出一系列军事反应。而胡塞武装当前所做的一切,是在阿拉伯国家(包括埃及等在经济上受到直接影响的国家)的压倒性沉默无为的背景下进行的。胡塞武装对红海航道形成的部分封锁在经济和地缘政治上影响多大?


拉克纳:我认为胡塞武装的行动造成了一定经济影响,而这种影响不是只针对以色列。袭击行动显然减少了以色列埃拉特港业务量,阻止了一些货船前往以色列港口,但总体而言,袭击行动造成的经济影响是地区性乃至全球性的。而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并不必过分强调这一点。现在,一些船只选择绕道好望角,而很多船只仍在坚持完成航运任务。


有人表示,许多货船选择改道,是因为被美国告知或建议这样做。胡塞方面已经非常明确地表示,他们只会针对和以色列有联系的船只。货船只要在运送货物、提取货物、运输路线、船只所有权等方面和以色列存在关联,就会成为胡塞组织的攻击目标。但胡塞组织在声明中明确指出,他们不针对其他船只。其他船只所需要做的就是回应胡塞组织的呼叫,表明自己与以色列没有联系,这样就不会受到攻击。


所以,我们必须看清现实在发生什么。我认为,红海现在正成为一个交通堵塞的地方,到处都是船只,包括军用船、民用船及其他。显然,胡塞武装有时会击中或差点击中与以色列无关的船只。我不知道这些船只是否真的是胡塞武装的目标,还是他们本想瞄准附近其他和以色列有联系的船只。但我倾向于相信,当胡塞武装做出威胁时,他们是认真的。而当胡塞武装达成协议时,他们往往不是真心实意的。因此,在与胡塞武装打交道时,必须明确区分不同的情况。


我还想讨论一下胡塞武装获得的支持。这很有趣。因为胡塞武装在其控制地区并不受欢迎。民众普遍不喜欢胡塞组织,因为其统治不民主,不友好,也不尊重基本人权。但也门人民,以及大多数阿拉伯国家和许多其他国家的人民,都是亲巴勒斯坦的。因此,胡塞武装在红海的所作所为极大提升了他们在自己统治地区的受欢迎程度。


只要看看最近在萨那举行的亲巴勒斯坦游行示威活动,你就会发现参加人数之多令人难以置信。更有趣的是,现在西方很多人在谈论胡塞武装,他们根据自身立场,将胡塞武装或描述为伟大,或描述为可怕。我住在英国,胡塞武装一直是当地新闻头条。英国95%的人口,大约六千万或六千五百万人,在两周前还不知道胡塞武装是谁,也或许到现在还不真正了解胡塞武装是谁。但当你去参加一个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时,人们会赞扬胡塞武装,谈论他们多么了不起。


我认为,胡塞武装并没有多了不起。在我看来,胡塞武装在红海和巴勒斯坦问题上所做的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他们的其他活动绝不是任何左翼人士应该支持的。


▲加沙冲突爆发后,也门首都萨那支持巴勒斯坦的大游行。图源:路透社


丹维尔:最近以美国为首的对胡塞目标的打击行动是以保障国际贸易自由的名义进行的。而与此同时,美国继续大力资助以色列的种族灭绝行为,而且显然对此根本没有任何红线。但是胡塞武装似乎真的很喜欢美国的干预。美国的袭击只会刺激胡塞领导人发表更多挑衅言论,并对过往船只发动更多袭击。最近,在美军的一次轰炸之后,有一段广为流传的视频显示,也门首都萨那的人群高呼:“我们不在乎!”


你如何分析美国打击胡塞武装资产的决定?拜登最近被问及对也门的空袭是否奏效,他的回答可以称得上美国中东政策的缩影,他说:“这些袭击阻止了胡塞武装吗?没有。袭击还会继续吗?会。”美国是否真的相信这些打击会产生预期的结果,即阻止胡塞武装袭击船只?还是说,美国作为全球霸主,为了证明胡塞武装不可能肆意袭船而不受惩罚,故而做出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努力?


拉克纳:我认为有很多方面需要注意。首先,自11月初或中旬以来,胡塞武装一直在红海各处进行袭扰活动。而直到两个月之后,美国才采取行动回应。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美国之前什么都不做?这次“繁荣卫士”行动联盟的成立是一场闹剧,因为它没有超越2022年4月成立的第153联合特遣部队的任何内容。“繁荣卫士”行动联盟什么也没做。如果你读一读美国的声明,就会发现目前对也门目标的空袭都明确与“繁荣卫士”无关。欧洲主要国家拒绝参与“繁荣卫士”计划。我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表明“繁荣卫士”行动联盟发挥任何作用。


所以,我认为美国迟迟不采取行动的原因,与沙特对胡塞武装行动反应如此谨慎的原因类似,即美国和沙特都希望达成也门和平协议。他们之前一直希望协议能达成。曾有传言说,该协议会在2024年头几天达成。因此,美国和沙特希望能够在局势恶化之前先实现这一目标。显然,他们没能实现。现在局势也已经恶化了。


你提到的拜登答记者问我也看到了,也认为他的回答使人迷惑。美国打击胡塞武装资产是因为美国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我认为美国的意思是,从长远来看,这些打击将制约胡塞武装。假设美国能够摧毁胡塞武装的每一架无人机、每一枚导弹,以及胡塞武装可能拥有的其他类型发射装备,那么大概就能终结胡塞武装在红海的行动。但我认为这不太可能发生。我也不清楚胡塞武装拥有的武器数量甚至类型。我个人对军事不感兴趣。


但我很清楚,胡塞武装绝对不会停止他们在红海的行动,除非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你回顾一下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里对该地区乃至其他地区的干预历史,你就会好奇美国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基于什么标准、什么理由。阿富汗是最显著、最令人震惊的例子,美国在阿富汗进行二十年的干预、二十年的杀戮、二十年的轰炸,并在二十年里为阿富汗人提供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2021年8月,当美国最终撤离时,阿富汗塔利班就是用这些武器指着美国人。


你可以看到这些干预措施带来的影响和预期的效果截然相反。没有理由相信美国打击胡塞武装会有什么不同。所以美国的行为有点令人费解,也许比我更了解美国政策的人更有资格对此作出解释。你有提到,胡塞武装对于美国的袭击感到高兴。胡塞武装的基本口号有三个负面内容:美国去死,以色列去死,犹太人受诅咒。由此看来,胡塞武装认为反美比反以色列还要重要。所以,遭受美国攻击正好符合他们的意识形态叙事。


美国对胡塞武装的攻击能帮助胡塞成员团结一致,帮助胡塞武装获得更多也门人民的支持。也门人是极其亲巴勒斯坦的,他们也不喜欢被任何外国人攻击或入侵。在过去的九年里,胡塞武装主要是靠回应沙特袭击来获取民众支持。在胡塞武装的叙事话语中,沙特的袭击是外国人对也门的攻击,胡塞武装的抵抗是保卫也门人民和国家。


与美国和以色列在攻击他人时声称自卫不同,胡塞武装完全有权利宣称自卫。美国导弹的的确确攻击的是也门领土,影响到了也门人民的生活。所以胡塞武装攻击美国船只确实更加符合自卫的定义,而不像美国人攻击距离本土数千英里之远的地方却声称自卫。


▲海上黑点:胡塞袭击的船只;陆上红点:盟军空袭的也门城市。图源:互联网


 2   揭开“胡塞武装”的神秘面纱


丹维尔:我应该问你一个我忘了问的基本问题。胡塞武装是谁?在相关报道里,胡塞武装可以是一个部落团体、一个宗教派别或一个政治运动。胡塞武装到底是谁?其意识形态是什么?它在其控制地区建立了一个什么样的政府?


拉克纳:首先,胡塞武装不是一个部落团体。胡塞武装是一个以其领导家族姓氏命名的运动。胡塞武装来自也门最北方,是宰德派穆斯林。也门存在两个主要的伊斯兰教派别。一是宰德派,属于什叶派分支,与伊朗的十二伊玛目派不同。宰德派穆斯林主要生活在也门北部高地,胡塞武装目前控制着这片地区以及周围一圈地带。也就是说,胡塞武装控制的不仅仅是宰德派地区。二是以沙斐仪教法学派为标准的逊尼派,该派别穆斯林生活在也门其他地区。此外,也门也存在其他一些小的宗教派别,例如伊斯玛仪派。


在宗教实践和日常生活方面,宰德派穆斯林和以沙斐仪教法学派为标准的逊尼派穆斯林差异很小。也门两大宗教派别的穆斯林和平共处了很多个世纪,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在1962年萨那革命之前,统治萨那及其周边地区的政权是穆塔瓦基利亚王国,也可以称之为伊玛目政权,该政权具有宰德派属性。胡塞武装的主要意识形态除了我刚刚提到的反美、反以色列,还包括信仰先知后裔天生具有统治国家(甚至超越国家)的权利和责任。在也门,先知后裔通常被称为“Sadah”(复数)、“Sayyid”(单数),在其他阿拉伯地区,这些先知后裔也被称为“Ashraf”或“Hashemites”。胡塞武装认为应该由先知后裔(Sadah)这一社会群体统治国家。


胡塞武装目前实行非常独裁专制的统治,禁止言论自由,尤其压迫女性,基本上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异议。在其统治的地区,任何看起来是异议的东西都被严厉压制。所以,尽管左翼人士可能对胡塞武装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作为感到高兴,但这并不意味着胡塞武装在所有方面都是进步的。


丹维尔:让我们回过头来讨论一下胡塞武装是如何获得这样类似国家的权力的。让我们回到2011年,当时也门起义爆发,成为更广泛的所谓“阿拉伯之春”的一部分。萨利赫(Ali Abdullah Saleh,1942-2017)长期担任也门共和国总统,1990年之前也是北也门总统。是什么推动了反对萨利赫的起义,这场起义当时是什么样子的?


拉克纳:我认为谈论2011年也门起义和谈论胡塞武装的崛起是两回事。胡塞武装在2011年前就十分活跃,在2004年至2010年期间与萨利赫政权进行了六场战争。胡塞运动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当时它作为宰德派复兴运动出现,与萨拉菲主义运动在也门北部的兴起作斗争。


20世纪90年代宰德派复兴运动和萨拉菲主义运动的竞争最终导致了一系列武装斗争,即2004年至2010年期间胡塞武装和萨利赫政权之间的六场战争,在此过程中,胡塞武装变得越来越强大,军事能力显著提高。当时,萨利赫试图说服美国人对胡塞武装采取行动,给出的理由是胡塞武装和伊朗关系密切,对于美国来说也是威胁,但美国没有理会萨利赫,所有人都认为胡塞武装当时与伊朗人没有联系。


说到2011年的起义,正如你所指出的,阿里·阿卜杜拉·萨利赫从1978年开始在阿拉伯也门共和国(北也门)掌权,并于1990年开始统治统一的也门共和国。萨利赫基本上是个专制统治者。他榨取也门仅有的一点价值,为他自己、他的亲信和支持者谋取利益。因此,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尤其是21世纪头十年,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越来越沮丧和愤怒,他们处于贫困之中,他们的收入急剧下降,他们不再像过去有很多移民的选择。也门大部分发展投资被挪用,根本不足以用来改善普遍恶化的生活条件。在本世纪头十年中,也门民众的不满情绪不断上升,愈演愈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本来应该在2009年举行的总统选举被推迟了。最终在2011年爆发了起义。


人们经常假定也门起义是突尼斯和埃及抗议活动引发的结果,这是完全错误的。也门示威活动在2010年就持续了好几个月,甚至可能更早。不过突尼斯和埃及的革命确实加剧和加速了也门的反政府运动,给予了也门人民一种他们能够获胜的希望。


以前也门民众会觉得:“嗯,对,我们抗议,我们示威,但没有带来任何实际改变。”到2011年,也门人民已经放弃了通过选举来改善局面的希望,因为选举,尽管没有像在突尼斯或其他阿拉伯国家那样滑稽荒诞,但肯定总是确保萨利赫和他的政党获胜。所以,在2011年,也门存在真正的反对派,又出现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这十分重要。我认为,这两点可能会保留痕迹,在未来重新出现。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也门,抗议已经融入人们的生活。无论是在首都萨那,还是在亚丁、塔伊兹和荷台达这样的城市,以及一些小城镇,“抗议”无处不在。人们在生活中表达政治意见,来自不同社会阶层和社会出身的人相互交流,并发现他们有很多共同点。


而2011年也门起义没有取得很大成就的原因主要有三点。第一,抗议运动本身缺乏凝聚力,除了让萨利赫下台外缺乏明确的积极目标,同时也没有详细的经济计划。第二,原本就存在内部竞争的政权力量分裂,陷入军事对抗。第三是国际社会的干预。国际社会要求也门实施和平的过渡进程,迫使萨利赫辞去总统职务,但在2012至2014年的过渡时期,萨利赫及其政党仍保留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导致职权过渡失败。


丹尼尔·丹维尔:那么,起义的失败以及临时总统哈迪领导下的所谓全国对话会议的失败是如何演变成如今这场已经持续十年的内战的呢?具体来说,起义和和平过渡的失败怎么导致胡塞武装向南进军并占领首都萨那?


拉克纳:2011年11月,萨利赫签署了海合会协议。该协议规定由阿卜杜拉布·曼苏尔·哈迪(Abdrabbuh Hadi)领导为期两年的过渡政府。过渡政府成员一半来自萨利赫组建的全国人民大会党,另一半由主要反对党组成,包括改革党、也门社会主义党、纳赛尔主义者、复兴党,以及由妇女、青年和公民社会组成的“新力量”(New Forces)这个政府现在已经被解散了,它当时被民众普遍认为是也门有史以来最腐败的政府。2013至2014年,也门过渡政府举行了长达11个月的全国对话会议。在此过程中,也门的总体状况在经济条件、生活条件和社会服务等方面继续恶化。


胡塞武装曾是2011年起义中的活跃分子,但他们没有成为过渡政府的一部分。胡塞武装因此集中精力巩固他们在也门北部的权力,并逐渐扩大了对萨达邻近省份的控制,加强了自身地位。过渡进程催生了将也门建立成联邦制国家的想法。全国对话会议上最大的争论之一是也门联邦的图景。而有两个团体反对这一计划。一是萨利赫及其支持者,他们希望保留中央集权制度。另一个团体就是胡塞武装。胡塞武装并不一定反对联邦制,但是全国对话会议提出的联邦制规划不符合胡塞武装的愿景,因为该规划完全孤立了胡塞组织,没有满足胡塞组织的任何要求,没有给予胡塞通往西部红海的出海口,也没有划分给胡塞东部的油田。


因此胡塞武装当时与萨利赫结盟,向南方进军。到2014年夏天,他们基本上占领了首都萨那和周边地区。时任总统哈迪被胡塞武装软禁,后逃离萨那抵达亚丁。胡塞武装和萨利赫部队继续向南挺进,威胁要进攻并占领亚丁。2015年,亚丁攻守战持续了大约三个月,也是在这个时候,阿联酋和其他外国部队开始直接参与也门内战。


丹维尔:那么,随着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在美国的关键支持下加入,这场战争为何又如何在2015年变得国际化?是什么促使这些邻近的君主国与胡塞武装作战?他们声称是应哈迪的要求而参战,但他们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拉克纳:当哈迪觉得有人企图炸毁他在亚丁的宫殿时,他立即请求沙特支援。我们要记得,也门过渡协议的名称是“海湾合作委员会协议”,它主要是由沙特和阿联酋发起的。如果你想了解沙特卷入其中的原因,你必须清楚,自沙特建国以来,沙特就一直介入也门事务。沙特阿拉伯和也门之间的第一场战争发生在1934年。所以,沙特因素在也门问题中长期存在。


沙特人似乎总是把也门视为一个潜在威胁,原因我至今仍觉得有些费解。沙特和也门的人口数量相似。很大的不同是,也门人口99%是也门人,而沙特人口大约60%到70%是沙特人,其他是外籍人士。此外,也门人是出了名的真正的战士。


一直以来,有大量也门人在沙特工作。北也门,以及统一后的也门共和国,都非常依赖沙特的财政支持。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胡塞武装一直在威胁沙特阿拉伯。因此,哈迪的干预请求似乎受到沙特欢迎。


还有其他因素与沙特的干预特别相关。2015年1月,沙特国王阿卜杜拉去世后,取而代之的是萨勒曼。萨勒曼上台后立即开始提拔自己的直系后代,特别是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他立即被任命为国防部长。尽管如今看来很可笑,但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当时确实认为:“我们将在几周内解决也门问题。胡塞武装只不过是一群野蛮的部落成员,他们拿着简易武器盘踞在山上。我们拥有美国提供的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我们还得到了英国人、法国人和其他所有人的支持。我们将轻松取胜。”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沙特人一开始就不愿意地面进入也门作战,他们主要依靠空袭。当时,阿联酋和沙特关系密切,穆罕默德·本·扎耶德和穆罕默德·本·萨勒曼被广泛描述为“师徒关系”。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因此,沙特和阿联酋最初参与也门战争,是因为他们觉得能轻松取胜。当时官方宣布的沙特领导的国际联军包含九个国家。例如,埃及是联军正式成员,但埃及拒绝派兵进入也门。巴基斯坦本应该是联军成员,但他们非常狡猾,只是说,“我们必须取得议会同意才能参战”,然后议会没有同意,于是巴基斯坦也没有派兵。


▲ 也门内战中,沙特领导的国际联军及其盟友。图源:路透社


丹维尔:也门的战争很快变得异常复杂,包括美国直接针对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al-Qaeda in the Arabian Peninsula/AQAP)发起的独立但相关的行动。美国同时也为沙特和阿联酋对也门的干预提供军事支持。我们应该如何评估美国在打击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方面的作用,以及美国在支持沙特-阿联酋战争的西方大国联盟中的领导作用?


拉克纳: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在也门的介入主要是反恐,尤其关注基地组织。尽管在1998年肯尼亚和坦桑尼亚袭击事件之前没发生特别的恐袭事件,但基地组织当时正在崛起,逐渐成为阿拉伯半岛上的一支重要力量。美国介入也门事务的主要理由是反恐,它在也门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根本利益,它的根本利益就在于所谓的终结恐怖主义。

美国在也门没有根本的经济利益。直到最近,红海的战略重要性越来越凸显。而美国对控制战略位置的兴趣是全球性的。例如,美国进入并占据了法国在吉布提的部分基地。所以,我认为保证对红海战略位置的控制是美国现阶段的主要兴趣所在。


丹维尔: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的规模和影响有多大?塔里克·阿里曾表示,美国夸大了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的威胁,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最多只有三四百名武装分子。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是美国干预也门的借口,而不是真正大规模的恐怖主义威胁。您的评价是什么?


拉克纳:是的,我很大程度上同意这一点。基地组织有不同的派系和分支。我认为,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对国际社会的威胁很小。遭受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袭击的主要人群是也门人。美国人试图系统夸大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以及恐怖主义的威胁。而且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是从沙特转移到也门的。所以我认为,基地组织的存在是也门的基本特征这一观点是错误的。当你问一个非洲裔也门人他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基地组织可能在他眼里的重要性要排到第15到20位,他还有很多其他更重要的问题要关心。


丹维尔:在也门内战期间,伊朗在支持胡塞武装的政治和军事力量方面发挥了什么作用?


拉克纳:早期,胡塞武装与伊朗在意识形态上存在微弱的联系。胡塞家族的一些成员去伊朗学习过宗教知识,受到了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在胡塞武装与萨利赫政权的六次战争中,伊朗人并没有发挥作用。2015年以来,胡塞武装和伊朗的关系不断深化。目前,胡塞武装和伊朗既是政治联盟,也是意识形态盟友。胡塞组织试图将自己与宰德派传统主义思想区分开来。因此,胡塞组织从伊朗引进一些属于十二伊玛目派的宗教活动,这些活动在过去基本上不属于宰德派的宗教实践。


政治上,胡塞武装也越来越靠近伊朗,因为二者都反对美国和以色列。在过去的三四年里,二者的军事联系当然有所增加,并且现在仍在增加。大约从2017年开始,伊朗一直在为胡塞武装提供技术知识,帮助胡塞改进武器装备。胡塞武装学到了很多东西。胡塞武装的大部分导弹是从阿里·阿卜杜拉·萨利赫政权那里继承来的。但是伊朗人提供的信息和知识更加复杂,可以帮助胡塞武装丰富武器装备。正如我之前所说,我真的不是军事专家,我分不清导弹和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区别。目前胡塞武装和伊朗在政治上还是彼此独立的,但他们确实是亲密盟友。(延伸阅读:一个美国和以色列的神秘劲敌, 酝酿十年后崭露锋芒


 3   也门内战的前景


丹维尔:在经历了近十年的可怕战争之后,也门各方是如何达成停火的?长时间的停火是否有可能导致胡塞武装与沙特签署真正的和平协议?


拉克纳:首先,这不是停火,这是休战。休战从2022年4月持续到10月。自2022年10月休战结束以来,到目前为止,也门境内所有常规战线上的军事活动都非常有限,而且几乎只发生在也门内部派别之间,尽管在与沙特阿拉伯接壤的边境上,也发生过几起从也门越过边境的袭击。最近的事件是胡塞武装杀死了一些在也门-沙特边境战斗的巴林人。


如果我们从整体上看战争的演变,会发现2016年至2022年期间战线的变化非常有限。2020年,胡塞武装试图对马里卜发动大规模进攻,因为马里卜生产石油,对胡塞来说是战略要地。胡塞在2020年和2021年发动了对马里卜的攻击。最后,他们没有成功。因为沙特和阿联酋进行大量空袭,且也门反胡塞势力也集中力量阻止胡塞武装在马里卜取得进展。到2022年,也门战争基本上陷入了僵局,因为在任何一条战线上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而在此期间,人道主义局势日益地、急剧地和系统化地恶化,经济也在崩溃。这次休战是在战事陷入僵局的情况下达成的。


而在2022年4月,新组建的总统领导委员会取代了哈迪。这是一项完全由阿联酋和沙特主导的议程,两国选出八个人组成总统领导委员会。总统领导委员会基本上由八名军事领导人组成,其中一些人的军事力量比其他人要少,他们在政治上代表着不同的派别,代表着该国不同的地区,他们之间的敌对和分歧正在取代他们消灭胡塞武装的共同意图。所以,自从总统领导委员会成员被任命以来,他们花了更多时间在内讧和斗争中。重要的是,这其中一些人主要是由沙特支持的,而另一些人主要是由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支持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分歧,与内部权力斗争有关,也与沙特和阿联酋在也门冲突中的竞争有关。这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无论是在有关沙特-阿联酋竞争的讨论中,还是在解决也门问题方面。


从2022年末开始发生的另一个重要事件是沙特和胡塞武装之间的直接谈判。正如我们之前所说,从2020年开始,沙特在也门的主要目标是从也门的混乱局面中脱身,即使沙特不能说“我们赢得了战争”,它也可以表示,“我们已经结束了战争,我们不再参与其中”。沙特试图通过与胡塞武装的直接谈判来实现这一目标。自2022年底以来,这种谈判一直是公开进行的。


在2023年期间,有两件大事让许多人相信沙特和胡塞武装会达成协议。首先,一个由高级官员组成的沙特代表团于2023年4月前往萨那进行谈判。其次,一个胡塞代表团于2023年9月前往沙特阿拉伯进行谈判。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都认为双方要达成协议了。但这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


我认为这里需要说明协议将是什么样的,以及它将如何运作。经过讨论并最终达成一致的主要内容是:首先,沙特将支付萨那政府工作人员至少一年的工资,双方经过了一些争辩才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其次,沙特针对荷台达港口的封锁将完全结束;再次,萨那机场增加新目的地航班,目前,萨那机场只有通往开罗和安曼的航班。这是协议的一些主要内容。对应地,胡塞武装将停止阻碍也门南部港口的石油出口。


一些人声称已经解决,另一些人则认为仍然存在的主要症结之一是,沙特将以什么名义签署协议。长期以来,胡塞武装一直坚持沙特必须作为参与者签署协议。沙特方面则希望以调解人的身份签署协议。这一区别很重要,因为如果沙特以参与者的身份签署,沙特就会因为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受到指控和法庭起诉,比如轰炸也门的学校、婚礼和葬礼等。然而,如果沙特作为调解人签署,那么这个问题就不会发生。


很多人说,胡塞武装已经作出让步,沙特将作为调解人签署协议。假如这是真的,那么意味着真正签署协议的一方将是胡塞武装,另一方是总统领导委员会,也就是国际公认政府。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总统领导委员会,还是国际公认政府的其他机构,甚至是联合国特使,都没有直接参与胡塞武装和沙特之间的谈判。所以,无论胡塞武装和沙特双方达成了什么协议,基本上都是强加给也门其他政治派别的。


丹维尔:最后,目前谈判进展如何?也门内战正式结束的前景如何?


拉克纳:我们必须区分沙特-胡塞和平协议和也门内战的结束。这两件事情非常不同。


我认为沙特和美国在2023年10-11月的希望是,设法让胡塞武装在加沙局势恶化之前签署协议。但如今,这样的希望已经落空了。美国已经打击了胡塞武装。胡塞武装不可能在利雅得、麦加、马斯喀特、安曼或其他任何地方,在沙特、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见证下签署协议。


我认为,胡塞武装不希望与沙特达成的和平协议削弱他们自身对也门人民的控制。因此,胡塞武装更愿意处于战争状态。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胡塞武装为什么对美国的介入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胡塞武装现在拥有一个真正强大的敌人。胡塞和沙特预期达成的协议是对沙特有利的。沙特可以对外宣称自己已经退出也门战争,然后继续支持他们想要扶持的也门政治派系。


就也门内战而言,这样一份协议不一定会产生非常积极的影响。因为强大的胡塞武装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分裂的、能力孱弱的国际公认政府。因此,未来也门内部各方谈判将在胡塞武装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进行。而就如我之前介绍过的那样,胡塞武装是专制的。不幸的是,也门其他大部分派别也同样专制和令人生厌。


因此,在解决也门国内危机方面,要建立一个能够满足3000多万也门人需求、抱负和希望的政权,前景并不乐观。我认为现任联合国特使正在尽其所能。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能否取得真正改善也门人生活条件的成就,确实会受到很多质疑。


*文章原刊于Jacobin.com,限于篇幅,仅摘取访谈前半部分。小标题为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自拟。



Helen Lackner作者: 海伦·拉克纳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员,英国-也门协会年度期刊编辑。著有《危机中的也门:战争之路》(2019)和《也门:贫困与冲突》(2022)。早期担任农村发展顾问,1970年代和2010年代前后在也门生活近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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