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神话︱“生日”“生月”:两种文化的对撞与融合
圆圆
团团
兽类图腾氏族、部落兽与月两种崇拜物的整合,形成了“兽月一体”的观念,使得爬行动物有了月之生命化的象征意义。在汉画砖中主月之神则为人身蛇尾,月中之物则有白兔、蟾蜍。至今民间仍有月中有玉兔、蟾蜍的传说。
在中国,太阴神话与太阳神话有同等显赫的地位,日月神话反映着民族上古时代的历史与宗教。在中国人的灵魂深处,太阳和月亮,并不是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的。对太阳是“射日”、“逐日”,蕴含有仇恨的意识;而对于月亮则是“奔月”、“游月”,表达着深深的向往。
从历史与宗教的角度考察,在中国先民的观念中,日月并不仅仅是两个空洞的发光体,而是与东西方两大文化系统的民族联为一体的。《山海经》用神话的方式饶有趣味地记载了这一历史的发端:
有女子名羲和, 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 帝俊之妻, 生十日。(《大荒南经》)
有女子方浴月。帝俊之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大荒西经》)
有不少学者认为,所谓“生十日”,就是指发明了甲乙丙丁十干;“生月十有二”是指创造了一年十二个月的历法。其实问题并不如此简单,我认为,这里的“日”、“月”所代表的乃是两种不同文化精神的部族。
在中国先民的意识中,太阳神与月亮神的象征物分别是鸟与兽。如《春秋元命苞》说:“乌为阳精”;《灵宪》说:“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以此为管钥,我们便可以打开上古文化的神秘之门,进而彻底解开“生日”、“生月”之谜了。
三足乌
为解此谜,我们需要对上古图腾做一初步考察与分析。如果把上古主要的氏族部落根据其图腾的不同分为两大类,便可自然地划为兽(虫鱼之类亦可姑归于此)与鸟两类(植物图腾因无显赫之迹,姑不与例)。伏羲、神农、黄帝、共工、颛顼、尧、鲧、禹、周等,属于前者;少昊、舜、伯益、皋陶、商等,属于后者。
从地理分布上看,兽类图腾的大本营在西方,波及北方。飞鸟图腾的大本营在东方,波及南方。兽类图腾与飞鸟图腾,因图腾形态的差异与地域分布的不同,形成了东西对峙的文化格局。兴起于东方的鸟图腾部落,把太阳认作他们最大的崇拜物;在西方兴起的兽类图腾部落,则以月亮为他们的崇拜物。他们分别把日神和月神认作了他们的女始祖神。在东方,最大的鸟图腾群体是商,这个部族曾在中原建立过强大的王朝,因此影响最大,材料也较多。我们可通过对商的研究,看到东方民族太阳崇拜的盛况。
由于鸟图腾部落对于太阳的崇拜,在民族潜意识的运作中,创造出了日鸟合体的崇拜形象。《山海经》、《楚辞》、《淮南子》、《论衡》等,皆言“日中有乌”、“日载于乌”,汉画砖石刻以及帛画中,日中居鸟的形象,更是屡见不鲜。《说文》“日”字条下收古文“日”作“ ”,段注云:“盖象中有乌。”这就是说,“Ο”象日之轮廓。其中之“乙”,则是乌之象形。这种观念的凝定与深化,便使得鸟有了太阳生命化的象征意义,出现于民族的意识中。
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金饰
在正史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记载。这种记载,乃是民族群体幻觉的反映,而这种幻觉的形成,正证实着阳鸟文化的深刻影响。根据东方鸟图腾部落崇拜太阳的这个特点,我们可把这种文化命名为“太阳文化”。
与太阳文化相对照,在西方的兽类图腾部落文化,则可名为“太阴文化”。太阴文化集团以月亮为最高崇拜物,先后在中原地区建立过两个强大的王朝,这就是夏和周。夏之前因历史久远,史载不详。周人对月之狂热崇拜,是在文王之前。文王之后由于接受了商人高度的奴隶制文明与政治文化,其固有的太阴文化大面积地受到冲击。拜月信息在其文化的表层所存已不甚多,但其蛛丝马迹仍可查寻。以下我们可以周为太阴文化代表,做一考查。
首先在时间表现上,周人与商人不同,他们更注目的是月象。他们根据月象的变化,将一月划为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个时段。这是东方的太阳文化中绝对没有的。吉、霸、望,既是月名,也是祭名,祭名当是由祭月演变而来的。“初吉”指月初,古有吉礼,指祈福或吉祥之祭礼。祭祀须择吉日进行,故祭祀之日称“吉日”、“吉旦”。祭祀之服称“吉服”。月初曰初吉、吉月、吉朔,自然是古人心目中最吉祥的日子,因此祭祀活动每于此进行。古人认为月是有生死的,月之复生是一件大可庆幸的事,故名之曰“吉”,又曰“朔”。《释名·释天》云:“朔,苏也,月之复苏生也。”正如同佛罗里达的古代阿巴拉支人在太阳出山、落山的时候,唱颂歌向太阳致敬一样,周人在月吉时,也当对月亮举行祭礼。”
所谓祭马祖实与祭月有关。周人每月对月神至少有四次大祭,所谓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既是一月的四个时段,也是祭月的四种不同方式或内容。日为阳,月为阴,周人先求诸阴,自可证实“月”在其心中至上之地位。
众所周知,周是上古的“农业强国”,其先祖后稷即五谷之神。而月神崇拜乃是原始农业氏族或部落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大洋洲西里伯斯岛中部的土著民族,以为稻神居住在月中;在印度的传说中,月则是持有植物种子者;古波斯人以为,月灌浇草原,供给牲口食物;巴比伦人认为,月生产各种植物的生命;巴西的土著人称月为植物之母;在墨西哥,月则是土地神和植物神。周先公先王以月命名,自然是在表明他们是月神的子孙。而此种命名只限于先公先王,犹如蒙古人之称月为大皇帝一样,月乃是权威、地位的象征。《大荒西经》中所谓“生月十有二”的常羲,当就是周之女始祖姜原了。传说姜原为后稷之母,《大荒西经》说:“帝俊妻常羲”,又说:“帝俊生后稷”。由此言之,姜原、常羲当即一人之分化了。常羲古又写作尚仪,姜、尚、常同在阳部,仪、原同为疑母,《说文》:“仪,度也。”《广雅》:“原,度也。”是原、仪音近意通之比。姜原、常羲当是一音之转。兽类图腾氏族、部落兽与月两种崇拜物的整合,形成了“兽月一体”的观念,使得爬行动物有了月之生命化的象征意义。在汉画砖中主月之神则为人身蛇尾,月中之物则有白兔、蟾蜍。至今民间仍有月中有玉兔、蟾蜍的传说。
南阳汉代画像石拓片《嫦娥奔月》
拜日族与拜月族,一生于东,一生于西,故而形成了“东阳也、西阴也”的观念。古时日月运行规律并非与今不同,古人并非不见日月同是由东向西运动的,为什么会说“月生于西”呢?其实这里所谓之日月,表面上是指太阳与月亮,实则指东西方两种不同宗教文化的民族。以商人为代表的拜日族兴起于东方,所以说“日出于东”,以周人为代表的拜月族兴起于西方,故曰“月生于西”。所谓祭日祭月,乃是祭其母神。在神话中西王母的传说流传甚广。《轩辕黄帝传》云:“西王母,太阴之精。”《归藏》云:“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为月精。”《西王经》云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郭注:“主知灾历五刑残杀之气”,《淮南子·天文训》云:“月为刑,月归而万物死”。显然西王母就是月神。但月神何以称王母呢?据《尔雅》,王母就是祖母。《周易·晋》有云:“受兹介福,于其王母。”是王母为周人对女祖之称。所谓西王母,也就是周之女始祖姜原了。
太阴文化的老家在西方的昆仑。昆仑在神话中是一个极为神秘之所。《山海经》言: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山上万物尽有,西王母就住在其上。这里还是天帝在下界的一座都城,是百神会聚之所。据徐旭生先生《读〈山海经〉札记》研究,昆仑实指青海高原。其说甚是。近年考古,在青海一带发现了较为密集的原始文化遗址,而且在青海柳湾马厂类型彩陶中还发现了太阴文化特有的八卦符号。郭璞《山海经赞》云:“昆仑月精,水之灵府。惟帝下都,西羌之宇。嵥然中峙,号曰天柱。”这无疑是说昆仑就是月神之宅,天地之中。拜月族因兴起于昆仑之地,因此他们把昆仑认作天地的中心。
与太阴文化相对,太阳文化的老家则在东方。古称东方为齐州,所谓齐就是中的意思。太阳文化氏族因兴起于东方,故把东方认作了天地的中心,名其地曰“齐州”,名其水曰“济水”,名其渊曰“天齐”,名其山则曰“泰山”。所谓泰山就是大山,是天下最大的山。《周易是谋类》郑玄注云:“金鸡,泰山之精。”而《通雅》引若谷曰:“日者阳宗之精也,为鸡二足,为乌三足。鸡在日中,而乌之精为星,以司太阳之行度。”这实际上是说泰山之精就是日神了!泰山可见日之始出,又主万物之生发。
太阴文化与太阳文化,一自西向东运动,一自东向西运动。两种文化相互接触、撞击、渗透、融合,太阴文化中一部分氏族、部落走进了太阳文化圈,太阳文化中也有部分族群走进了太阴文化圈。故而出现了黄帝生于东方之寿丘、少昊居于西方之长留的复杂传说。这两种文化经过长期的对峙、冲撞、摩擦,终于融汇于中州,形成了阴阳二元结构的民族文化。这种文化结构,作为一种潜在的力量,支配着民族的思维,影响着民族对于世界的认识。“一分为二”、“合二为一”、“一阴一阳为之道”等无不发酵于这种潜在的文化意识(有人认为,阴阳观念起源于对男女两性之认识,非是。男女之分阴阳,只是借此一概念而已,并无必然之关系)。
当“阴”、“阳”两种文化交汇于中州,形成以中原地区为政治中心的形势之后,原有的观念中的空间中心——昆仑与泰山,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以新的形式出现了。昆仑转化为神话中心,在民族的精神生活中仍起着作用。而滞留于边鄙的阴阳文化两系的族群,则逆方向运动,并保留了原始宗教崇拜的习俗。在中国大陆之东的日本所飘扬着的太阳旗,与大陆之西阿拉伯国家中所高挂着的月亮旗,可说是阴阳两系文化原始崇拜的残存。
同时,阴阳二元文化的融合,并不是平分秋色的。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太阳文化所携带的政治文化主宰了社会的表层,而太阴文化则潜存于民族意识之中发挥作用。太阳文化是阳刚的,太阴文化是阴柔的。太阳文化依靠刑法维护社会秩序;太阴文化则依据生物在时空中的自然排列次序—辈分,以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礼制,来调整社会。商、周两个王朝分别是文化的产物。以太阳文化为主体的商,人殉之风甚烈,人祭一次有多达数百者。而以太阴文化为主导的周,其统治则表现出温柔敦厚的特色来。荀子说:“刑名从商,爵名从周”,即表现了对两种文化的不同取舍。“射日”、“奔月”则反映了在民族意识深处对待两种文化的态度。
——本文节选自刘毓庆《神话与历史论稿》,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节选时有删改。
商务印书馆文津读书会
微信号:cpwenjin
官方淘宝店铺:商务印书馆文津公司
新浪微博:@商务印书馆文津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