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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先擢先生纪念专辑】曹先擢先生谈治学经验

曹先擢 语言学微刊 2019-01-13

惊闻北京大学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曹先擢先生因病于2018年11月7月逝世,微刊特推出2015年对先生的访谈以及系列专题文章,表达我们的哀思与敬意。先生千古!

曹先擢先生简介

1932年生于浙江长兴。中国辞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专业。同年留校任教。1986年调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工作,历任秘书长、副主任,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所长。中国文字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语言学会理事,《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修订审定委员会主任委员。致力于辞书编纂和古汉语文字、词汇研究。曾主持《新华词典》(商务印书馆,1980)的编纂。通读定稿《新华多功能字典》(商务印书馆2005)主编之一。著有《通假字例释》《字里乾坤》《古代词书讲话》(合著)《汉字文化漫笔》《八千种中文辞书类编提要》(主编之一)《古代汉语讲授纲要》(合著)《〈广韵〉反切今读手册》(合著)。担负《王力古汉语字典》未集撰稿。

受访者:曹先擢先生

采访者:罗涛

整理者:罗涛、万群

时间:2015年10月15日

地点:北京 曹先生寓所

一 授业恩师

在我治学经历中,对我影响大的有王力、吕叔湘等几位先生。


先说王先生。有时候看《王力文集》,觉得王先生真是天才。例如,王先生分析古文字,文字学专家李学勤都说王先生分析得好。当然,王先生的学问也不是天生的。王先生家乡一家秀才有一大堆书,他的后人不读书,王先生就借来看,他的国学功底是非常扎实的。王先生在清华国学院时,导师之一是王国维。王国维不是投昆明湖吗?王先生最早赶去的,还写了一首很有感情的诗:“似此良师何处求?山崩梁颓恨悠悠,一自童时哭王父,十年忍泪为公流。”感情是很深的。


王先生的头脑是科学的。他在给陈复华、何九盈的《古韵通晓》写的序言里说,做科研,一要有材料,一要有科学的头脑。王先生说,做论文题目要小,材料要多。这些都是一些要领。所以我觉得很荣幸,能够在王先生门下,受益很多。

吕叔湘先生是我的恩师。他说我的汉字文化的文章写得还可以,以后可以再多写一些。于是我很认真地接着去写。


吕先生对自己非常严格,有些是我们猜想不到的。他说,我死了以后,不要有骨灰盒。骨灰盒贵,弄个东西包一包,就葬在香山的植物园里。他从小就读梁启超的文章。墓在梁启超墓的后边。吕先生是1998年去世的,当时我正在美国,在我儿子那探亲,回来吕先生丧事已经办完了。我跟吕先生的大女儿吕霞说:“大姐,我要去吕先生的坟前扫墓。吕先生的栽培教育,终身难忘。”我们去墓地,她都找不到吕先生的墓,说是在四棵松树之间,他也不起坟,碑也没有。慢慢找才找到了。后来吕师母也葬那里。吕先生这种高贵的品质,高风亮节,与日月同辉。


吕先生非常节俭。到香山去开会,中午要休息。人家说,吕先生您要休息,我们找个饭店的床位您休息。吕先生说这就不对了,床位不给钱吗?就在这里吧,打个盹就得了。

二 治《说文》的经验

1971年后我被借调去编《新华词典》。编《新华词典》的那段时间,我的一大收获是熟读《说文解字》。我曾买了扫叶山房的段注,在家里读。孩子们找我,我就把他们赶走。


当时和陆宗达先生共事。段注难度大,我啃不动,就向陆先生讨教。他说,你先读白文吧,你把《说文》本身读一读,特别要掌握小篆。这就指给我一个方向。我买了一本中华书局出的大徐本,两块钱。每天读,三十卷,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一卷,勤习小篆。如果当天一卷读不完,就用记号钩乙标明,下次接着读。这样,我把《说文》读得比较熟。后来我就对我的研究生王硕说,我们智商如果不是太高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啃《说文》,啃下一个算一个,还是见功效的。饶宗颐先生说:“《说文解字》是一部奇书,常学常新。”饶先生这话说得很好。


编纂完《新华词典》,编纂组很多人就留在商务印书馆了。北大中文系要我回学校去,我有些犹豫,就问周祖谟先生,说,商务要留我,您看怎么办。他说,你都学好了?我说没有。他说,没有就快回来,回来提高。周先生这一句话,我就回来了。我要开《说文解字》讲读课,王力先生通过了。朱德熙先生主管开课的事情,朱先生说《说文》难度太大,让我先听周祖谟先生的课,然后再去开课。因此我又听了周先生一年的课。


我这一生和《说文》结下了不解之缘。《说文》之学越学越有味。


我发现,有时候单看一个字、一句话看不出什么东西,就要把两个字、两句话对在一块,这个词语的深度才能被发现。比如说,依靠义的“依”和“倚”。戴侗的《六书故》说“倚”力大于“依”,就是说力量要比“依”大。他说得很好。我把这个叫做“比照为释”。比如:“纽扣”的“纽”和“缔结”的“缔”。结而不可解者为“缔”,结起来以后解不开就是“缔”,所以缔结条约,规定的时间内就不能动了。可解的为“纽”,就是枢纽,如说德国的法兰克福是欧洲航空的枢纽,飞机进进出出。还有很多例子,如:城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冏”。例不胜数。

三 研究汉字文化的经历

再谈谈我研究汉字文化的经历。


1985年后我们去香港访问,讲传统文化。他们提出一些问题。例如:你们说水管,我们说水喉。你们说质量,质量有量吗?就是质。我说质量是个偏义复词,它就是质。偏义复词在汉语里不稀奇。后来有人说曹先生,你讲的这个我们很感兴趣。比如说“嘴”,古代指的是鸟嘴,它是尖的,人的嘴叫“口”。香港有个尖沙嘴,地貌就是尖的呀。香港人对这比较感兴趣。他们问我能不能就此写本书。我说可以,我就写了一本《字里乾坤》。

我回来以后,到协和医院探望吕叔湘先生,把这本书送给吕先生。我对吕先生说,我这个书很肤浅,您在空闲的时候翻一翻,省得寂寞。吕先生后来写信说,先擢走了以后,他那本书就放在我的口袋里,我就每天看一点,足足看了半个月。他说这种文章还可以再写一点。我说,我知识有限,经常是看到人家的研究成果,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础上,再结合汉字来谈一谈。他说这个路数是对的。


举个例子说。我曾经看到夏鼐先生的文章,提到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的异同。他说,二者相比较,有文字,有城市,这是一致的。但是也有不同,例如:我们有陶,我们的马是拉车的,不是用来骑的。后来我们的陶发展成瓷器。到瓷器走向世界的时候,瓷器就代表中国了,在英语里是一个词。因此,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谈这个特点,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了。我觉得这条可以走下去。不过我当时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再举一个例子。当时引滦济津,把滦河的水调到天津去。天津人喝到甜水了,告别了苦水的时代,这个事我也很兴奋。马上想到一个问题:这个滦河的水是怎么来的?滦河过去就是热河。热河呢,后来改做滦河。那么热河是不是热的?我就骑着车子跑到北大地球物理学系。问他们,热河的水是热的吗?他们说哪能是热的,热河的河岸有一些泉眼,在冬天不结冰,人家一看这河就是热的了。滦河的“滦”与暖和的“暖”,一个读l,一个读n。这段玉裁、王念孙都说到了。


我的这些文章有一些是批判性的,比如说“支那”。有一本词典说“支那”是外国对中国的通称,我说这个命题就不对。通称就是经常的称呼,外国人经常称中国为“支那”?你说别称还可以吧。更为严重的是不知道“支那”是日本人在侵略中国的时候对中国人一种蔑称。

四 研究字形、音、义的经验

音韵学很重要。像我们教研室,王力先生不用说,其他的,像郭锡良、唐作藩、何九盈,他们搞得都比较熟了。我觉得我也不能落后。我在编《新华词典》的时候,读《广韵》,搞反切,我抄了很多材料,写了《谈谈反切》。我征求过唐作藩、张双棣等人的意见。他们说没有问题我才发表。后来我就把《广韵》的反切统统都做了卡片,三千八百个小韵都做了。之后我和我的研究生李青梅共同编写了《〈广韵〉反切今读手册》。

重纽问题我以前是似懂非懂,在系统地做《广韵》反切后就懂了。例如“皮”和脾脏的“脾”,都读pí。在《广韵》里“皮”为符羁切,“脾”为符支切,二者声母相同,韵母均为支韵,《韵镜》把“皮”列在三等,“脾”列在四等。这就是重纽。


音韵学我补了一补,心里就有点底。这其实还是不够的。如果像王力先生那么熟,《诗经韵读》、《楚辞韵读》,他拿过来就标。如果不熟,《诗经》韵脚是在最后一个字还是在倒数第二个字,你都搞不清楚。这个学问很大。


汉字不是消极地记录汉语,它能够显示汉语的语音系统。例如,木字边加上一个必须的“必”,字作“柲”,指的是一种武器。这个字在金文里有。它进入小篆的时候,这只留了一个必字,木字边没了。你要看《说文》,是从八弋,八亦声。“八”为声旁就对了,它是收t尾的。所以“必”它就成了一个声母了。要看《广韵声系》的话,它会衍生出大量的字词。现在《新华字典》你要顺着“必”去查,它有的读“泌”,分泌的“泌”,泌它的声母是m,上古只有重唇。这也很好解释。所以现在读《新华字典》都还有用处。


耳朵的“朵”怎么分析呢?看《说文》:“树木垂朵朵也”。树枝上的花是往下长的。后来武汉大学做了《故训汇纂》,收了《玉篇》、《广韵》里的“朵,木上垂也”。树木往上长,也是“朵朵也”。朵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向外扩张的一个形,它是不分方向的,反正它的特点是鼓出来的。浪花是鼓出来的。孙悟空驾的祥云是鼓出来的。这样就可以把名词义、量词义、动词义连了起来。草垛的“垛”是同源字,也是鼓出来的。


演绎的话,先要做一个假定,然后再来求证,看看有什么错误,然后再修正。所以我写了一篇《“打”字的语义分析》,花了三个月的工夫


分析“打”字的时候,最难找的是语料。所以刘半农说这是个“混蛋字”。陈望道说,字是可以归纳的。你看得多,不归纳就乱。归纳了,它就整齐了。所以他不同意刘半农的。陈先生这个观点我觉得是对的。所以你去看《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相对来说,《新华字典》的注释就有点归纳。

五 结语

我自己反省的时候,有一个问题,没有童子功,中年以后记忆就差些。《诗经》我过去是能背的,现在也能背一些,主要是《国风》,《小雅》有一点。我写过一个《诗经叠字》,在《语言学论丛》上发表了。我脑子里记住了《诗经》的材料。比如说“美人”,咱们现在说“美人”,这是一个常用的词。唐代说丽人,“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词汇在变化。唐代说“丽人”,现在又回到《诗经》说的“美人”了,是不是?这个都挺有意思。最后想要说的是:治学最重要的是兴趣。做学问,如果没有兴趣,持久起来很难。



 附: 曹先擢先生代表作  

代表性专著:

《通假字例释》,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

《字里乾坤》,香港商务印书馆,1988;1990年台湾商务印书馆重印

《汉字文化漫笔》,语文出版社,1992

《谈谈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语文出版社,2009

《辞书论稿与辞书札记》,商务印书馆,2010

合著:

《〈广韵〉反切今读手册》,与李青梅合著,语文出版社,2005,2013年商务印书馆重印

《古代辞书讲话》,与杨润陆合著,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

编著:

《新华词典》(主持),商务印书馆,1980

《八千种中文辞书类编提要》(主编之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汉字形义分析字典》(主编之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王力古汉语字典》(负责未集的撰写工作),中华书局,2000


“2015年10月15日下午,《语言学微刊》小编有幸拜访了曹先擢先生,邀请曹先生传授研习汉语史的经验。曹先生欣然答应,热情洋溢地讲述了自己的治学经历和研习《说文》、研究汉字文化和汉字形音义的经验。我们从中获益良多,愿与诸位学友分享。因小编的原因,访稿拖延到现在才与大家见面,在此深表歉意。”(2016年6月8日编者按语)

        图为曹先生手批稿


“访谈初稿撰成,曾呈曹先生审定。读曹先生手批稿,再次受教。曹先生对稿件的措辞、错字和标点都细心乙正。对于自己的疏漏,小编深感惭愧;对先生的严谨,深为钦佩和感动。这种持之以恒的严谨认真的态度,是我们需要好好学习的地方。”(2016年6月8日编者按语)


2016年6月8日《语言学微刊》刊载曹先生访谈时的编者按记录了我们当时的感想。两年过去,言犹在,先生已逝,感念先生对后学的激励,对微刊的支持,我们将学习先生的治学精神,继续努力问学。




编辑:梦轩


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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