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卡内基中心:普京的“两步走”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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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14日,普京签署俄联邦宪法修正案草案,3月16日,宪法裁定修正案符合国家根本大法,自此俄罗斯修宪迈向最后一个进程——4月22日全民公投。修正案如获通过,普京之前任期将被清零,2024年便可以再次参选总统。“2024问题”剧情反转之大,引发一片哗然。莫斯科卡内基中心客座研究员塔季扬娜·斯塔诺瓦娅(Tatiana Stanovaya)近日撰文对此进行了深入分析。现编译该文,以飧读者。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近两个月来俄罗斯政治就像坐上了过山车:普京一会儿要离开,一会儿又可能留下,杜马一会儿说要提前选举,一会儿又说不,还有国务委员会、安全会议......专家们试图解释正在发生的事情,却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和预测。而总统本人又释放了模棱两可的信号:在人们以为他会长久在位的时候又表示权力的更迭非常重要。
大多数谜底都在10日揭开了:普京在国家杜马发表的讲话结束了关于提前进行议会选举的话题,但同意将现任总统任期清零的提议,并将这个问题的最终决定权交给了宪法法院。这意味着至少他能在2024年再次参选。
举棋不动
3月10日上午,俄罗斯政治进程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关于国家杜马提前选举。修宪草案二读前气氛已经变得白热化,看起来提前选举已经在所难免:刚开始有人放出了很多关于选举准备工作的消息,后来关于统俄党和全俄人民阵线合并以及挑选执政党新候选人的传言又沸沸扬扬。统俄党成员亚历山大·卡列林(AlexanderKarelin)提议,为了通过修改后的宪法,应提前进行杜马选举。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立即表示支持这一提案,虽然他本人一月份还曾公开表示强烈反对这样的言论并称议员们已准备好就修正案进行投票。
提前选举的话题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政治冲突,可以说是平地惊雷——全体杜马议员都被置于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下,很多议员,尤其是统俄党成员,尽管推动了退休金改革、如今也大力支持宪法改革,但仍面临着被免职的风险。
随后普京的发言推翻了这个可能性:“我不认为有进行提前选举的必要”。
普京放弃解散现任杜马的原因可能有如下三点:首先,现任杜马班子对于基里延科而言是“外人”,对普京来说却是“自己人”,普京和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其次,解散杜马的逻辑在于通过宪法修正案能为讨论提前选举总统的问题提供必要性。但我们现在明白了,这并不在普京的计划之中。最后一点是,这将会大幅缩短竞选准备时间,引起与反对派的冲突——反对派显然没有为新的选举作好准备。此外,这难免会引发议员们的紧张情绪。而众所周知,普京不喜欢人为地引发紧张情绪。
况且在油价暴跌、新冠肺炎蔓延且全民公投已经近在眼前的情况下,如果普京再支持解散杜马,势必会引发政坛震荡。
闷声干大事
然而当天的主要议程并不是杜马是否提前选举,而是总统的任期,普京的未来。应当承认,此前所有人都被愚弄了——从宪法改革一开始我们就坚信普京2024任满之后会退场。“如果还有人在猜测普京是否会连任。那么答案是他不会了。”RT总编辑 Margarita Simonyan曾在自己的Telegram频道中这样写道。
过去的两个月,大概发生了如下事件:
一方面,在普京所谓“宪改不会延长现任总统权威”的说辞误导之下,一无所知的精英和总统办公厅部分人员都得出了总统任期不会清零的结论。统俄党和克宫的匿名消息人士对此都曾十分肯定,普京本人在工作组中也曾有所提及。换句话说,普京本人没有对外透露任何消息。他的圈子(可能也有一些例外)将这种沉默理解为普京准备于2024年离任,或者最坏也是想将这个问题推后解决。关于任期清零的话题,除了此前极少数专家的预测和苏尔科夫采访中的说法,几乎未受到任何关注。甚至普京本人8年前“若删除宪法关于总统任期规定中的“连续”一词,此前任期即可清零”的提法也很少有人当真。
另一方面,宪法修正案给人一种强烈的话没说透的感觉。普京加强了总统的权力,但似乎是在已经确定继任者的前提下;他表示自己不会成为俄罗斯的国民之父,但也否认修宪是为了延长自己的统治。
整个宪改进程中所有人都默认普京将会退场。去掉“连续”一词、扩大议会权力、多项变革举措——这些其实都是政治收买手段,目的是为普京换取一个新的“正确”的,可以给他一个新任期的宪法。普京身边的精英和总统办公厅都没看穿,而民众的直觉却异常准确:民调结果显示,47%的俄罗斯人认为普京修改宪法的真实目的在于2024年之后继续掌权。
我们看到的是最为精巧的“两步棋局”,也是普京治下最令人叹服的打法之一。第一步,先为宪法改革争取到最大限度的合法性——关于这次改革的争论涉及所有问题:上帝、主权、儿童、退休金、国务委员会,但绝不会是普京为了自身利益修改基本大法。
向精英和社会隐瞒任期归零的想法,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权力交接、寻找接班人和卸任之后他的位置等问题之上,普京为推动修宪、讨论其政治遗产以及普京主义宪政化创造了最为理想的条件。这一切从某个时刻开始具备了去人格化的特点——宪法改革成为了一个能让国家结构在普京离开之后依然保持稳定的方式。这个方法的确奏效了。
普京的似是而非使得反对派也丧失了主动权,他们无法动员民众上街抗议这样一部充满社会福利的宪法。如果普京在1月15日的国情咨文中就提出其任期归零的想法,所有关于社会福利的承诺就都将黯然失色,抗议活动也有了最好的理由,还可以为抵制全民公投提供充分的时间。但现在留给反对派的时间已经被压缩到了最短。
我会离开,但我还在
让我们回到2012年4月,彼时已当选总理、尚未履新的普京对俄共提出的从有关总统任期的宪法条款中删除“连续”一词的提议表示支持。当时他留下了一个重要意见:“法律没有溯及力。从它生效的那一刻起,我就拥有了再当两任总统的权利。这是不容置疑的。“
普京的立场是基于对宪法的修订会形成新的规范,并且没有溯及力,这就意味着不能计算已经担任过总统的年限。如果遵循这一逻辑,普京现在的任期就很容易被认定为其首个任期(从宪法修正案生效之日起开始计算),这也就为普京2024年再次竞选总统提供了可能性。
但这还不是极限。8年前普京发表其相关意见之后,《俄罗斯报》曾作出如下评论:“一切都取决于立法者如何规定总统任期的计算标准。理论上存在普京即将到来的任期(2012-2018)不被计算的可能性,那样他就可以再竞选两个任期。”换句话说,出于极大的期望和法律极高的灵活性,当前的任期也可以被清零。
从法律角度讲,这一个极具争议的问题。2015年,俄罗斯联邦宪法法院在处理知识产权纠纷时曾分析过法律溯及力问题。法官指出,一方面,这是立法者的专有特权(即由国家杜马决定),但另一方面,法律没有溯及力主要适用于调整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并且倾向于维护个人利益(刑法和退休金法)。
宪法法院1998年的案例也非常值得回顾:当时叶利钦的反对派试图证明其2000年无权再次参选总统。叶利钦政府当时提出的依据是,叶利钦的第一个总统任期不是1991-1996年,而是1996到2000年。当时宪法法院站在了反对派那边。
现在针对普京的许多批评正是来自于当时宪法法院的决定,认为将普京之前的任期清零是违宪的。但如果愿意的话其实有些争议是可以避免的——总统的首个任期应是其根据宪法新规范首次获得权力的任期。叶利钦的首个任期是1991-1996,普京的便是2018-2024年。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普京要将其清零并于2030再次参选的话,确实会成为一个问题。
普京近期表态给人的感觉是其最初的计划被推翻了:刚开始他去意已决,但如今面对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与沙特的石油大战和叙利亚的紧张局势,他不得不适应现状,选择留下。但如果仔细回顾普京1月份的国情咨文和他后来的评论就会发现,其实前后根本不存在矛盾。甚至当他不同意新的宪法将“延长总统权力”的说法时也是一样,毕竟按照他表述的字面意思,“权力是无法延长的,只能通过赢得选举来获得。”
那么总统近几周来反复提到的权力更迭又该如何理解呢?普京给出的解释是:“这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他在杜马发表的讲话中指出:“从长远来看,社会应当确保权力的定期更替。我们需要为后代考虑。”但针对当代俄罗斯人,则建议“取消对任何人、任何公民,包括对现任总统参与总统竞选的限制”。普京对杜马议员们说:“在2024年到来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到那时一切都会清楚了。”
双面普京
普京成功改写了剧本,现在他可以重新参选了。一位与总统办公厅关系密切的消息人士表示,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普京的真实意图。总统周围的所有动作都旨在提供尽可能多的选项,由他到时候选择。就连捷列什科娃提出的修正方案也是在取消总统任期限制和此前任期清零之间选择一项。
现在,不管普京的计划是什么,“2024问题”中被热议的继任者名单和平行的超总统结构都提前退出了历史舞台。无论普京是否参与2024年大选,他都不再是一名即将卸任的总统。
在这个富有启发性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两个不一样的普京:一个普京是法律的忠实守护者、国家利益至上者,梦想俄罗斯能在文明国家俱乐部中占有一席之地。他大谈权力更迭的重要性、应加强议会,为自己修宪和双重权力都不可接受。他希望以一个公正明智的、将国家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上,知道分寸并尊重程序(即使有时需要重新配置)的形象被载入史册。
另一个普京则是务实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雷厉风行,他周围都是精于权术且不择手段的敌人,随时等待用政治程序将其摧毁。
这两个普京都在为自己的未来作斗争。事实上,普京可能确实希望离开,将自己的历史遗产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继承人。但这都是未来的事情了,毕竟现在战火未息、紧急情况频发、政治体制不够成熟,国家也很脆弱。维持稳定比保证权力的可更迭性更重要。新生活将从周一开始,但如果今天就是周一,那新生活可能永远不会到来。普京似乎陷入了一个经典的陷阱:想要一个正确的未来,而当下对权力的滥用又正在侵蚀未来的正确性。但是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变化才是永恒的。
(编译:达琏懋,欧亚系统科学基金会特聘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