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青子诗选丨像扩音器播送的梵曲一样温柔
禾青子诗选
去爱弱小的动物（组诗）
1.一只松鼠
夏天的早晨。我寻觅着
蜜桃树和黄桃树上崭新的嫩芽
一只松鼠突然窜入狭长的院子
赤棕色，像邻居家的小狗
在那个瞬间，沉睡的柠檬也被惊醒
从未见过的不速之客
是多么可爱！它是如何抵达我的住处？
这其中可能有一段离奇的故事
也许由于它自己的健忘症或
伐木工人的疏忽。树洞丢失了
当一只松鼠拖着尾巴走在
夜间草地和冰凉的露水上
当它从山的边缘胆怯地滑进河流
并躲开蛇怪袭击，朝我们居住的地方走来
有没有一处密林中的灯盏在内心
召唤它回家？
在我的孤独和它的孤独之间
有一条秘密通道是安全的
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脚趾上浪费了很多时光，但最终都接受了那些错误
像今天这只可爱的松鼠
滚动的身体就是封闭而陈旧的胶卷
2.家燕
你见过燕子在灯管上筑巢吗？
它应该感到满足
泥浆与唾沫凝成的房屋
看起来很结实，咸草已被羽毛烘干
一个家庭开始组建
如果鸟族也立下族谱
记录它们生育过几个孩子
首先它教会的是唱歌而不是飞翔与捕食
当我注视满地粪便时
我也会同意它扮演法官
审判人的灰暗的内心
以及苍蝇的嗡嘤和臭虫们的悔恨
它常年披着公正的法袍，的确很像
你和家燕有过近距离接触，并且
愿意永久地为它浪费一支灯管吗？
3.在淘金山，遇见一只蜥蜴
你还记得那只蜥蜴吗？
对，就是那只。从铁树干燥的根部
探出小脑袋，然后摇摆身体
越过寺庙门口的台阶
迅速爬入密集的草丛
我错了，摄像头的闪光令它害怕
并且匍匐在草地里，想想它的鞠躬吧
机智的小眼睛
朝我所在的方向转动。如果它有亲人，多半会是
一个合格的父亲。为避免伤害
而变得更加精明
但如果它没有，它想向我祈求什么？
在很久之后，它的眼神仍然清晰
从那里我看到绿草的波浪，树的
生活在痛苦中压低了噪音。两个世界
像扩音器播送的梵曲一样温柔
4.野鸭
池塘几乎凝滞不动
膨胀到极限的浮萍，灰脸蝶
色泽接近尿液的湖面
如果还能找出
让你张开翅膀的理由
你应该也不敢飞越污染的水域
可怜的野鸭子
别盯着自己无能的蹼
你既不是轻巧的鸟，又缺乏勇气
只考虑孤单，恐惧和沉默
甚至我觉得离开之后
夜晚，树林会掷出坚硬的石头
而你可能像我的语言
扑腾在与这个世界不合拍的流放地
5.驼鸟
你应该跑进采摘完火龙果的棚子
跨过护栏和网，高高跃起
依靠两个趾头的脚掌去战斗
左右晃动。舒展类似外星人的头颈
带来书页哗哗的翻动声和些许惊惧
也可以在青草稀疏的路上
给我看你的眼睛
离家的泪腺已在阳光下融合
驼鸟，驼鸟，你孤身在此
与火鸡为伍。沉默，不出一声
忘记奔跑或蜷缩在沙土上装死
假如我尝试靠近与你对话，关于被囚禁的生命
严厉的硬喙将会啄向我
或者宣告:
荒漠与我们身体的距离，一点儿都不遥远
6.关于萤火虫的诗
～写给我五岁的儿子
萤火虫已将光亮嵌入草地
接着消失在
蟛蜞菊白色的花朵和繁密的枝叶下面
我想到泥土表层一些脆弱的空空的茧
以前我也走过这里
一条比田埂略宽的小路
没有谁劝导过我
放弃追逐
不要去捕捉一闪一灭的翅膀
那时绝非因为爱，仅仅是喜欢
空气里睡梦般无声的礼物
装在墨水瓶盒里
或更小的旧火柴盒
多少夜晚，我并没有抓到什么
晶莹的天使便已逝入黑暗
亲爱的小孩，半个世纪后
如果在某次孤独的外出散步中
你怀念起我隐去的面容
请珍惜像今夜一样，一盏对你点头致意的
微不足道，却能照见自己的灯
7.山羊
我不是甩鞭子的人
别担心，若我走向你们
只为能再次抚摸温柔的脖子
请继续用灵巧的唇啃食青草
我曾经，敢于抓住任何一对羊角
在邻近沙滩的草地上
掌握与你们摔跤的技巧
即使一头栽倒
也感到欢乐，躺下，仰望蓝天
怀着少年的机智和与动物的友谊
今天的确有些不同
或许是那段往事决定拦阻我
你们眼神充血，提醒着：
退后，保持距离，放弃男性的力量
直到听出自己与土地之间的绳索悉索作响
让诗歌作为一种挖掘
——评禾青子组诗《去爱弱小的动物》
◎侯建魁◎
很长时间没有读到像这样一组能感动内心的诗了，我想这也是能唤醒我们心灵的，对弱小的动物们如此执着、细腻、深邃的爱。这组诗《去爱弱小的动物》，既让我们读到了诗人禾青子对自然界弱小动物真诚的偏爱，又让我们从这份偏爱中悟到了诗人在诗歌上的追求，也就是依靠言语的力量去完成对世间万物的普世关怀。
禾青子的诗中，一定隐含着一种颇为成熟的诗观：诗歌作为的反应，既是自我对自我的一种启示，也是对自身内在的一种修复，在此，语言作为一把挖掘的铁锹，为寻找情感的寄托物而持续掘进。
就像《一只松鼠》这首诗，他展开的想象，以文本细读般的诠释分析了从未涉足过“人区”的小松鼠“离奇”之旅的每一步：什么原因让它决定踏上这段旅程。小松鼠一路走来必然充满恐慌和艰辛，它可曾滑进可怕的河流、躲过危险的蛇怪，是否曾被夜里的露水打湿绒毛，是否曾十分疲惫却又不敢停下脚步……又似乎小松鼠是专门为了来看望诗人、为了在一个清晨激发诗人的诗意才不顾艰险地来到这里。诗人无比感激这份奇缘，同时更庆幸密林中一定还有一条只有这只小松鼠与诗人共同知道的“安全通道”。作者推物及己，虚实结合开始了对生命的思考和诗意的升华，由对小松鼠来讲很可能只是一个“错误”的旅程，联想到自身的过去经历，物我之间的巧妙搭桥，更容易引发读者共鸣。值得一提的是，诗人的一切描述和想象绝非所谓简单的拟人写法，而是他本能地以最纯粹的童真眼光感同身受地观察和想象小松鼠的心路历程，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和平等的态度为它的到来和返回担心，这种关怀关心同时也是本能的、真诚的、执著的。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学中“齐物虚己”情怀的生动体现。读这首诗我们也从中找到我国现代诗做为世界语言一部分的传统性和继承性。仿佛重新找回了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笔下写过的那只著名的灵感之狐。并因此完成了诗歌作品的地域性和世界性糅合。
我们其实一直都在追问，物质化日趋严重的现实社会，诗歌何为，诗人何为？禾青子恰恰用这样的一组诗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诗歌的作用即对心灵的治疗。作者通过家燕、蜥蜴，野鸭，鸵鸟，萤火虫，山羊等形态各异的物种，赋予它们对等的人性化关注，同样让诗人悟到了极为深刻的生命哲思。诗人希望家燕首先教会儿女们的是精神层面上的、审美意义上的歌唱而不是物质层面的、生存本能的捕食与飞翔；不仅如此，诗人进一步想到，天生一身“法官服”的家燕，仿佛时刻审视着人们的行为和灰暗的内心，由传统诗学中家燕的经典形象来促使人们反省自身。在《在淘金山，遇见一只蜥蜴》中，诗人最初只是想要留下一张有着清澈眼神的蜥蜴的影像以慰藉自我纯粹的童心，却不曾想“摄像头的灯光”令蜥蜴提心吊胆。诗人看到，蜥蜴甚至以鞠躬来乞求人类不要伤害它。它只想要安全地活下去，它不明白那可怕的灯光意味着什么，它只是本能地认为未知便意味着危险。好在诗人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并及时收手，于是对于一只艰难求生的蜥蜴来讲，生存的苦痛便幸好没再加重。《野鸭》一诗中对野鸭生存环境的担忧，《萤火虫》诗中的“放弃追逐/不要去捕捉一闪一灭的翅膀”《鸵鸟》中对非洲鸵鸟孤身呆在异国他乡的同情。《山羊》一诗中回忆作者童年与山羊的亲近等等。诗中都留下了对与生俱来的爱的赞美和贯穿着自然界为万物共存共有的思想，也是作为诗人的禾青子对诗人群体的一次清醒且有意义的发声：诗人，本就应有着比其他人更为敏感和多元的对生命的、对生活的思考，这样才能历练出更纯粹、更深入、更丰富的诗性眼光。也才不至于成为我们所说的文字的技艺到家而情感的技术失败。就如谢默斯希尼所说的：“一首诗可以风格有些瑕疵而能存在下来，但不能以死胎的方式生存下来。”
任何成功的作品都不是在做无意识的铺垫，而是在呈现一种有意味的等待细品的文字。因此要求诗人在表达的时候一定要很好地找到词语的试金石。诗人禾青子在这组诗中显然已经能很好地采用异质化的语言效果来做出呈现。创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语感，在对这组诗的阅读中多处可见。比如在《一只松鼠》中：“滚动的身体就是封闭而陈旧的胶卷”《鸵鸟》：“左右晃动。舒展类似外星人的头”《山羊》一诗中：“你们眼神充血，提醒着：/退后，保持距离，放弃男性的力量”在字词的采用上既大胆，别具特色，又不失去语言与读者的亲近感。以至于我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啊，我多么希望这是由我说出的话。以这种独特的方式”。
读者总是希望诗歌带来的感觉，就好比找到自己内心一条熟悉的小径，而这条小径还必须能够让他的想象力可以愉快地打开，所以一首诗中未曾说出的部份往往比说出的部份显得更加重要，也就是我们通常提到的诗应留下的空白。这组作品，这组作品，每一首诗都为读者预设了这么一条通道。通过这条充满隐喻的通道，读者可以按照自己的阅读导向去寻找这组诗中最重要的部份，也就是在这组作品中诗人所创造出的心灵风景，诗人从未厚此薄彼，而是始终自觉坚守着众生平等的原则。这种平等，以灵魂为载体，也即，人类和小松鼠、家燕、萤火虫，鸵鸟，野鸭，山羊等动物，甚至和蜜桃树、黄桃树、柠檬、绿草等植物，在灵魂面前，是平等的。例如，诗人在诗中所写到“孤独”，“孤单”，都绝非浮在浅表层的孤单，而是灵魂深处亟需的交流、抚慰和陪伴。《一只松鼠》中，“我的孤独和它的孤独之间/有一条秘密通道是安全的”，小松鼠长途跋涉至此，仿佛是感知到了“我”的孤独，同时也是要以与“我”的惊喜邂逅来抚慰它内心的孤独。真正的孤独是无从解释的、只能被迫接受的，甚至是悲壮的且必须做出牺牲的。如此，通过诗人对万物的观察和诗人主动站在其他物种的角度反过来对人类的观察，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已将对弱小动物的偏爱自然而然地升华为对生命本质的价值探问和对世间万物的普世关怀；而这样的普世关怀则充分体现出道家美学的深刻印记——道家将“柔弱”作为万物的生存和相处之道。就像在《萤火虫》一诗中提及的“请珍惜像今夜一样，一盏对你点头致意的/微不足道，却能照见自己的灯”诗人禾青子将这一理念巧妙地贯穿于诗歌创作之中，将“柔弱”作为一种主要对象去书写，迸发出了惊人力量。诗人先是将大化小，又小中见大，借由诗歌的语言，一点一滴地渗入自身的情感，并精准地阐述了自我的人生理想：人类与万物应共享宇宙自然，人的本心应尽速回归淳朴。诗人希望，人类世界和小动物世界能建立一条神秘的连接通道，并希望这通道能“像扩音器播送的梵曲一样温柔”。而不是“宣告:荒漠与我们身体的距离，一点儿都不遥远”这大抵便是诗人倾心创作这组诗的初衷和旨归。
此外，从这组诗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禾青子的诗歌创作正坚定地走在一条通往超现实主义的道路上，他借助隐喻和意象的手段锻造出一个自己独有的心灵风景，将笔锋由对外部事物的直接揭示转向对内心世界的描写，主张诗歌应该渗透到人的内心世界最深处，去刺激人们麻木的情感神经线，从而让诗歌具备唤醒的功能——这一诗风虽迥异于当下国内诗坛盛行的现实主义诗体，但未尝不是一条更加能够有机融合传统与现代的“秘密通道”呢？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 诗人简介 |
禾青子
曾用笔名叶金，70后。
曾在《诗刊》《星星》《青春》《散文诗世界》《海峡诗人》等杂志报刊发表作品，有诗作入选《中国百年诗人新诗精选》《福建诗歌精选》等选本。
出版有诗集《稻草人的魔法》《为脚下的溪流命名》等2部。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往期回顾
第003期 颜非诗选
执行主编：海约
编辑：海约 颜非
投稿邮箱：pzy5872@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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