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沈马 | 学生被校警击毙，警车被学生焚毁，然后呢？
这是选·美的第849篇文章
【说沈马】说沈马是选·美旗下的吐槽向专栏，间或自带有声读物。
听说佐治亚理工过去两周风波不断，先是一名校警开枪打死了一名学生干部，然后悼念死者的烛光守夜活动又迅速升级成示威，学生还和校警起了流血冲突，甚至连警车都被烧了，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天的节目，身在佐治亚理工的小说，将接受选美团队采访，讲所见所闻所想告诉大家。
选：听说你9月18日当晚目击了骚乱的全过程，所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我得先说一下之前发生了什么。9月16号，也就是枪击发生的那天，那是一个周六，大概晚上十一点半，我在学校办公室里写东西。忽然电话响了，一接发现是学校的安全警报。警报里面说，学校里现在有安全威胁，请赶快找地方躲起来，等待后续通知。当时我就挺害怕的，因为我的办公室是半地下式的，一半窗子对着地面，而且办公室里灯正好坏了，又只有我一个人在。
选：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沈：不经常，但以前有过，我想的可能是持枪的歹徒被警察追着追着到了校园里了。
选：学校平时治安就不好吗？
沈：也不能这么说，周围治安是不太好，但校园里挺安全的。大概一刻钟之后警报就解除了，当时也没觉得什么，但是第二天网上就开始传开了，原来是我们Tech的一个学生被学校的警察打死了。我听说之后就整个一个“蛤？！你是在逗我？！校警打死自己学生干什么？！”周一到学校的时候，明显校园里大家都在讨论，我跟本科生没太多交集，但是连我们博士生办公室里也在讨论。
选：我们听说被打死的学生，本身身份也比较特殊，是不是这样？
沈：唉，怎么说呢，我要是描述多了，就好像又在“宣扬政治正确”……死者叫Scout Schultz，是Tech性少数族群LGBTQIA联盟的主席，他自我性别界定是不分性别的，代词用的是they。最开始学校里邮件这么写，写的they，我还想，难道不止一个人出事了么？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他的自我性别界定是雌雄同体的，或者说认为社会对性别的界定是虚无的。
选：这个背景对后来的事情有影响吗？
沈：说没有是骗人的，不过我留到后面再说吧，因为到具体的枪击现场，跟你用什么代词没有半毛钱关系。周日的时候我看了网上的视频，他好像手里拿着刀，向警察逼近，视频里至少看见两三个警察包围着他，白光照在他身上，他连手都没有抬起来，也没有任何冲刺的动作，就喊着shoot me（朝我开枪）向警察很慢的靠近，然后就砰的一枪应声倒地了。
选：听上去完全没有必要开枪啊。
沈：是啊！我们周一就在说这个，为什么不用胡椒喷雾，为什么不用电击枪，为什么不打腿，为什么不先对天鸣枪。他光着脚，看上去情绪如此不稳定，兴许你先对天开一枪他就清醒了，或者趁他吓着的时候就制伏了，对不对！
选：那么星期一晚上到底怎么会事件忽然升级的呢？
沈：是这样，事情发生了很多人都很悲伤，很生气。那一天学校群发了很多邮件，校长也发了，不痛不痒的那种，然后有一封邮件说晚上八点会在学校草坪边上举行一个守夜活动，到了八点我就去了。
选：那时候很和平？
沈：对，特别感人，整个特别安静，现场至少来了三四百人，但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有修女和学生给大家发蜡烛，大家围着坐好，整个氛围特别肃穆。我当时心里非常非常感动，学校里有情有义的人真的很多。
选：这个活动是官方组织的吗？
沈：不好说，我觉得有点，尤其是整个论调。名义上是LGBTQIA联盟组织的，但谁知道呢……总共四个人上台演讲，先是LGBT社团的两个干部，Scout是主席嘛，讲话的一个是副主席一个是秘书长，他们说完了之后是LGBT的辅导老师说，再然后是Scout生前的好友。那个调调让我觉得很意外，因为我觉得最应该拿出来说的就是校警的权责的问题，学生的精神健康的问题，LGBT社团在Tech有没有被边缘化被歧视的问题，结果这些问题全都没有提到，我觉得是很反常的，所以当时我觉得这可能是校方行政权力为这个守夜定了调了。
选：真的只字未提？
沈：我印象里是的，只字未提，所以大家才有情绪吧我想，我当时也有点不满。这不是说要谁背锅的问题，但学校你也不能当一件普通事故一样的就这么撸过去了啊，学生被自己校警打死了啊！……
选：然后发生了什么？
沈：然后大家点起烛光，默哀，整个超安静。我看见有一个妹子举着手机录视频还被一个同学善意的劝阻了，真的特别温暖。随后一个人声团唱了Jackson 5的I’ll Be There，歌唱完活动就结束了。唉，我们Tech的学生真的特别特别善良，我看见一个孩子离场的时候还对着收拾话筒和舞台的人员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为Scout做这些事。唉，真是听了眼泪都忍不住……
选：到这会儿为止，都看不出有任何暴力的迹象啊？
沈：对，确实是，到活动结束都很平和，但大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些人开始拥抱，哭泣，很多人手里拿着蜡烛，所以也可能是等着蜡烛燃尽再走。然后这个时候，事情发生变化了。我记得第一个打破安静喊出声的人，喊的是“This is not okay”，很快就有人响应了，也附和It’s not okay，但是大多数人还是都坐着不出声的。慢慢的，骂的话就凶起来了，Fuck the Police这一类的，叫校长辞职啊，We want justice之类的。
选：都是什么人在喊这些话呢？
沈：当时天太黑了，我看不见，不过听声音的话，最开始确实是来自于少数几个特定的人。然后就有一个LGBT联盟的学生站起来大声喊话了，他嗓子哑了情绪也比较激动，我没有每一句都听清楚，但大意就是：你们以为Scout会稀罕这种形式吗，我们要的是更好的精神健康服务，负担得起的医保，学费每年都在涨，但LGBT社团的经费越来越少，人都雇不起，学校到底都在干什么。
选：所以事情性质变化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吗？
沈：怎么说呢，这位同学喊了大概有十分钟，大家鼓掌认同的，但是画风突变是之后的事，情绪起来了之后就很难控制了，眼看着大家越来越激动，喊的话也变了，开始变成Cop is the Murderer，而且喊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这时候站在我前面的一个胖胖的捧着花的哥们就说，你们不要使用暴力，暴力不解决任何问题的。一个扎着粉红大辫子的妹子就冲过来很激动地质问他：那你又做了些什么解决问题，你能为Scout做什么！妹子很快被人拉开，但是主张更激进行动的学生越来越多的站出来了，他们不知从哪里拉出了很大一块横幅，上面写着：Protect LGBT, End GTPD（保护LGBT，解散佐校校警），还有一些别的我就没看清了。不少学生聚拢过去，大约有三四十人，他们喊着口号敲着鼓，离开守夜现场，开始游行了。
选：怎么听上去好像是完全另一拨人的感觉？
沈：我也觉得很奇怪，可是这其中很多人刚才都是流泪的，和人拥抱的，我不觉得他们是校外的人，但是他们确实是早有准备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开始就准备好的，仿佛知道守夜的那个论调会是很不给力的。其实你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LGBTQIA联盟的人，认识Scout的人，肯定是非常非常愤怒的。
选：然后呢？他们往哪里去了？
沈：先是围着我们学校大草坪绕了一圈，这期间队伍变得比一开始大了，大约有五六十人了。他们点起了那种户外求生用的燃烧棒，喊的口号有不少都是借鉴Black Lives Matter的，比如“这是谁的街道？我们的街道！”，还有其他一些羞辱警察的话，但主要是一直在整齐地喊：Cop is Murderer。我起初以为他们会去往学生宿舍那一带，结果没有，一个左转弯直接就朝学校警局的方向去了。我当时跟着他们走了一阵，那个弯一转，我就知道完蛋了，事情要变得很丑陋了。
选：接着就和警察起冲突了吗？
沈：没那么快，去警局的路是一个大下坡，也是很多校外车辆通行的城市干道。当时九点多了，车比较少了，但还是有车被堵在队伍后面，然后乌龟爬一样慢，就掉头走了。下坡的路上，队伍里有人点起烟花，飞毛腿的那种声音，街上烟雾缭绕，很呛。到了第一个路口的时候，那边停了三四辆警车，本来是疏导交通不让外面的车从北面进学校的，我想他们也是有准备的。学生的队伍一接近，几辆警车齐刷刷的闪着灯退了一个路口，集结到警局前去了。
街道上的烟雾以及被迫转道的车流
选：为什么要撤退呢？这不是给学生打鸡血吗？
沈：对，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不撤就意味着要在这里起冲突了，那还是在警局门前局势更好控制一些。然后又走了没几十米，队伍就到警局门口了，双方就开始对峙起来。
选：警察这时候有准备吗？
沈：我觉得有，有三四辆警车闪着灯守在警局门前，但是他们也没有太怎么严阵以待的样子。
选：学生这时候情绪激动吗？
沈：相当激动。都没有怎么对峙，我以为会隔着街喊话喊一阵，没有，直接就围上去了。那个时候我也有点紧张，所以没有跟得太近，远远地我就看见一伙人围住了一辆警车SUV，有人跳上了前盖，开始砸挡风玻璃。同时还有人在街中央放了一连串的烟花，制造混乱。
忽然一下，人群骚动的方向变了，几个警察冲过来，人群开始逃窜。好像是挡风玻璃被砸碎了，我也是事后看人家拍的视频才发现，坐在车里的警察头部受伤了，流血了，这一下事情的性质不一样了，警察就开始逮捕人了。
选：有多少人被抓了？
沈：没有几个，很明显警察是盯着犯事的人去的，不是见谁逮谁。不过美国警察真的骠悍，二话不说就摁在地上把手铐起来了，但是与此同时也有其他学生就在很近的地方拍视频，很多学生尖叫，说他什么也没干！这些情绪激动的人被学生们自己拦着，场面非常混乱，同时大概有三四个人被摁在地上，脸贴着地面的那种摁，我光是看着都觉得喘不过气。
图中，警察将一人摁在地上，很多学生围着他们
选：事情好像已经结束了啊，怎么还能趁机烧车的呢？
沈：我也不知道啊！当时确实就已经平息下来了，还是有人在喊口号的，但是人群被冲散了，那个士气没有了。而且这时候大量的警车开进学校来，至少来了四辆，其中有一辆还是我们邻校佐治亚州立大学的，可见是调动了周围一切能调用的警力了。然后救护车也来了，因为有人受伤了，学生也有，警察也有。
选：所以谁烧的车呢？
沈：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我唯一看见的可疑的，就是两个从我面前低着头飞奔而过的人，他们穿着帽衫，用头巾围着脸，想隐蔽身份的样子。我看见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手里是拿着工具的，黑乎乎的一个是S型的管子，一个好像是个黑乎乎的罐子，我记不清了。他们逃离现场后不久，不远处的警车就烧起来了。我这时候脑子里忽然有个名词闪过……
选：Antifa。
沈：对！Antifa。被烧的是一辆SUV，我不确定是不是被砸碎玻璃的那一辆，但火光越窜越高，我也不得不退后到街的尽头。倒是因为这把火，局势彻底降温了，因为那车发出嘭嘭嘭的炸响，所以所有人都开始退后，对峙就结束了。
然后消防车来了，等火被灭了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大半都被烧得焦黑了，空气里整个都是塑料的焦味，非常难闻，但是很多学生站在街的尽头，拍视频，讨论，我也是这时候听到一些对话，让我觉得情绪比较复杂。
选：他们在说些什么？
沈：同情警察的居多吧。他们在说，这事情已经这么糟糕了，为什么还要这样闹，大家都想尽快move on啊。还有人说，车烧了，买车的钱还不是得从我们的学费里出。后来我听说网上很多学生也基本是这个论调，觉得过头了，还有人说者都期中了，我就想好好准备考试。
我就觉得，有人死在校园里，才两天之后你就要moveon，死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学生啊！这样的冷漠很让人寒心……也可能他们觉得“那样”的人，无所谓吧，也有人说，种种迹象表明Scout是要自己寻死，而且警察都劝阻他了他还不听，警察又没有做错什么……这些话道理都对，但是就是很不入耳。
选：可是这也是你刚才说的你们Tech的学生。
沈：…………嗯，人就是各种各样都有的吧。我是觉得，Scout那样一个人，大四学生，在电脑工程专业，我们学校带“工程”的专业都是世界一流的，学习压力非常非常大的；同时他又是社会活动家，一个人顶着那样一个社团，在宗教势力很强大、价值观很保守、狂热爱好橄榄球、很讲究雄性度的工科学校校园里……哎，后来有报道说，打报警电话的也是Scout自己。他自己报了警，叫警察到现场来，然后佯装要行凶的样子，喊着shoot me，其实就是要寻死。
选：……
沈：他那手里都不是什么匕首之类的刀，是瑞士军刀那样的工具组，甚至刀都没有翻出来。就这样，就被警察打死了。
目前调查表明，射杀Schultz的警察Tyler Beck没有受过危机干预的训练
选：再问一句，这场风波之后，学校如何表态的呢？
沈：当天晚上，我还在现场的时候，学校就在群拨打电话，说要大家呆在室内。我回到办公室之后，警报仍然没有取消，警察一直在搜索纵火的人，但好像没有找到。第二天校长又发邮件了，说是一小撮校外的人“寻衅滋事”，不代表Tech的主流价值观，我们这时候要团结起来共渡难关……还是只字不提警察和医保里关于精神健康的问题。大多数学生也认为，激化矛盾的是校外的人。
选：嗯，也不意外吧。
沈：不过，学生们还是很暖的。最近几天，学校最热闹的那个广场草坪一直有粉笔，大家可以在地上写话，我看到很多为Scout祈祷的，也看到很多表示支持校警的，很多很多，写满了整片水泥地面。最近对Tech来说真的很艰难，我们学校难得上新闻，结果就是这种事……
选：这件事对你个人有什么影响么？
沈：呃……怎么说呢，我很不想承认这点，但是川总统说violence on both sides，现在好像不得不承认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当然，前提是烧车的真的是antifa而不是学生的话。
这个事吧，我自己觉得我态度挺持中公正的，学校的反应我觉得很不近人情，但学生的反应也过头，CNN采访我转引我的话我嫌他们把我对场面有多混乱的描述给弱化了。但是我有一个极左的好朋友，他美国人现在人在德国，他看了我在脸书上的描述和评论，指责我，说人命没了和财产损失怎么能是一回事，他说我是police apologist（为警察洗地的人），搞得我也很无奈吧。
就这么一个死了人的悲剧，左派的人用你愤怒的程度来衡量你的正义感，右派的人趁机鼓吹校园内应该允许合法持枪，更多的人无动于衷，对这个社会里的边缘人群始终无法有感同身受的怜悯。哎，我不觉得自己是有勇气的人，能做的也只有记录和诉说，想到这里会觉得自己很废柴，也许那位朋友的愤怒才能真的发挥点作用吧。不管怎么说，警车烧了之后，各大媒体才认真地报道了Scout Schultz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我也分不清对错了……
选：美国现在就是这样的吧，或者说，任何社会其实多多少少都是这样的吧。
沈：嗯……得知枪击事件之后的那个周日，我开车到学校，后面跟着的车恰好是学校的警车，那一刻我心里是有一丝丝忐忑的。我经常在学校工作到深夜，以前看到警车都是安心的，但就那天，非常不安。那天，我好像有浅浅一瞬，有点懂了黑人对警察的感受。
哦，还有一个，就是对自杀这个事情的态度。我以前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自己决定放弃自己了，那这样的人迟早都是要进绞肉机的，所以死不足惜吧……还有，警察要你放下枪，干嘛不放呢，干嘛逼得警察要开枪呢……以前我对这些问题都是这样想的，很机械的，一切都是合法合理要紧，这个世界就是应该按照合法合理的方式运行的。
可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的社群中的时候，好像这样的结论，我就有点下不去嘴了。事不关己的时候，对错黑白都是很容易评说的。我看到网上那些新闻下面的评论，就都是以合法合理为依据来说道的。要搁从前我可能会点个赞吧，现在我肯定是不会了，以后大概也不会了。
想要收听《说沈马》往期节目，请前往https://soundcloud.com/shuoshenma
图文：沈辛成
编辑：华思睿
团队支持：选·美小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