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梁晓声：瞧，那些父亲们

作者：梁晓声原载《群言》2010年4期

有时候，父亲们对儿女们之宠爱，溺爱，竟远远超过于母亲们。将儿女们当做宠物一般来爱，是谓宠爱。将儿女们终日浸泡于这种过分的爱中，是为溺爱。宠爱也罢，溺爱也罢，都曰“惯”，民间又说“惯孩子”。“惯孩子”惯到无以复加，难免遭侧目。民间的批评语常是“惯孩子也没见过那么个惯法”。此言之意有二：一，既为父母，谁还没惯过自己的孩子呢？二，但是超乎一般的惯法，委实是不可取的，而且肯定是对孩子有害的。故民间有句诫言是——“惯子如杀子”。结果，必然是身为父母者自食苦果，甚而恶果。 人类早就总结过这方面的许多教训。在别国，最典型的也是比较早的一例，记载于希腊神话中，体现于太阳神阿波罗身上。阿波罗是很受凡人崇拜的一位神，关于他的事迹，几乎都是正面的。他似乎具有种种之良好的神之品德，连他为数不多的一二次绯闻，凡人也当成无伤大雅的逸事来传诵，并不多么的诟病，不像对他的父亲宙斯那么加以大不敬的一些评论。口碑极佳的太阳神最主要的缺点，便是惯孩子这一条了。 太阳神的儿子叫法厄同，有一天，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请求，要驾父亲的神马神车在天穹兜风。那神马神车是太阳神的“公务车”，除了他自己，任何人连碰也没碰过。并且，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言而喻。但太阳神出于对儿子的“惯”，居然答应了。神权乃神圣之特权，特权宠授，结果祸事发生——神车翻于空中，引起熊熊烈火。神马挣脱缰绳跑了，法厄同却被烧成一个火球，坠落一条河中，焦头烂额地惨死了。连大地也深受天火之害，据说沙漠便是因这一场天火形成的。河神大为怜悯，埋葬了那碳化的少年的尸体。不幸到此还没算完，法厄同的姐妹们痛不欲生，哭了四天四夜，哭得众神不忍看下去听下去，将她们变成了扎根在法厄同坟旁的杨树。阿波罗不但因自己铸成的大错使人间遭殃，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也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们…… 另一例惯子的教训，也同样记载于希腊神话中，便是特洛伊城的灭亡了。帕里斯这个风流成性的特洛伊国小王子，本来是肩负着一国重任，率船队去往斯巴达国，商讨接回特洛伊国美女海伦的。海伦受着爱神的庇护，美貌不衰。她是在一次战役中作为“战利品”而归属于斯巴达王的，后来虽被封为王后，与斯巴达王之间却并无真爱。故帕里斯的使命，具有着刷洗特洛伊国家耻辱的庄严性质。这一使命之完成，需要爱国情怀和大智大勇。但帕里斯却根本不是一个以国家使命为重的人，他趁斯巴达王并不在国内，说服对他一见倾心的海伦乘他们的船逃离了斯巴达国。而这一做法，使一次理直气壮的使命，变成了卑劣行径。他自己以及特洛伊国，于是背上了拐走别国王后的罪名。这还不算，他并没有直接将海伦带回国去，而是先命船队驶往一个岛屿，与海伦在岛上同床共寝过起夫妻生活来。直至希腊人对特洛伊城大军压境，才为了自己的安全携海伦偷偷潜回特洛伊。公平论之，海伦未尝不值得同情。但解救一个值得同情的女人的命运，须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才算正义。如果说木马计证明了希腊人的狡狯；那么帕里斯的行径，毫无疑问地使全体特洛伊人大蒙蝇苟之羞。作为兄长的赫克托耳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所以他怒斥弟弟自私而可耻。事情严峻到如此程度，化解的策略也还是有的。赔礼道歉，劝海伦为着特洛伊城众生免遭屠戮，谎辩自己实是被掠，暂且随斯巴达王回去，解救之事从长计议，未尝不是明智之举。起码，可以试一试。赫克托耳便是这么主张的，但更爱小儿子帕里斯的父王，又哪里听得进长子的话呢？他为了成全帕里斯与海伦的二人之欢，以“保护女人是男人的义务”作口号，激励全城军民众志成城，与希腊人决一死战。口号一经由国王提出，不是统一的意志也只能而且必须是统一之意志了。结果是人们都知道的，双方尸横遍野，美丽富裕的特洛伊城灰飞烟灭。希腊人攻入城内之后，大开杀戒，屠城报复，特洛伊城幸免此劫者寡。《希腊神话》中写着，特洛伊国王有包括赫克托耳和帕里斯在内的50余个儿子，除了帕里斯携海伦逃之夭夭，其他王子皆战死沙场，特洛伊王普里阿莫斯也丧尽王的尊严，可悲地死于敌人剑下…… 还有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也很离谱，便是《圣经故事》中的希律王。他美丽的女儿莎乐美爱上了游走到希律国的先知圣约翰。但是圣约翰的心另有所属，他早将自己的爱全部奉献给了上帝；他拒绝莎乐美诱惑时的语言冰冷以至嫌恶，使莎乐美恼羞成怒怀恨在心。她在父亲的生日为父亲献舞。希律王大为开心，对爱女说无论她要什么，凡是世上有的，都将实现她的愿望。 莎乐美的愿望令人不寒而栗，她要的东西是圣约翰的头。 希律王并非不知圣约翰是一位伟大的先知，却为了使女儿高兴，命人砍下先知的头，用金盘子托给了莎乐美。 《圣经故事》中记载，后来这位国王和他的国，也遭到神严厉的惩罚…… 在中国，千夫所指的父亲是《水浒传》中的高太尉。他对高衙内的宠惯，使他不惜以高官身份亲自在阴谋诡计中扮演重要角色，害得林冲家破妻亡，最终把林冲逼上梁山…… 1980年代初即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中国枪毙了几名高衙内式的干部子弟。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与高衙内差不了多少的，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当下中国，贪官的贪，目的各异，或为供一己挥霍享乐，或因金屋藏娇，奉养“二奶”,但确乎有一些操权握柄的父亲，其贪主要是为了儿女。 想来，既为官，他们的儿女的工作、收入、生活，怎么也不会太差。但他们的父亲们，认为他们没有别墅，没有名车，没有巨额存款，便实在是自己的心病了。没有一定得有怎么办呢？于是便只能靠自己们利用职权替儿女们去贪。这一贪，几个亿也是贪。索性，替儿女们，将儿女们的儿女们未来的那份儿，也由自己在位时一总的贪足了。这才是“惯孩子也没有那么个惯法！” 这样一些父亲，大抵是不知以上希腊神话故事或圣经故事的；告诉他们也是白告诉，他们根本不信那种因果报应的“邪”。而事实上，“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种话，恐怕只验证在他们中一部分人身上。甚而，恐怕还是少数。倘若真有人神通广大，竟搞出一份详实的“高官儿女富豪榜”来，那肯定会令全中国全世界目瞪口呆的。连我这种从不关注所谓“黑幕”之人，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所以一般的人们，根本不要指望靠了文化的浸淫帮助他们获得救赎。据我所知，他们是极端蔑视文化的。他们一向认为，文化的教育功能，那主要是针对百姓而言的。 然而文化终究影响过人类的大多数。在我们人类还处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便通过种种的神话故事，试图一代代劝解和教育我们后人——怎样做人为对，怎样做人为错；包括怎样做父亲母亲，尤其怎样做有权势的父亲母亲。古人此种良苦用心，值得我们今人感恩戴德。 中国发展中诸问题及诸对策，自然首先是政治的、经济的、外交的、教育的……但首先的首先，其实皆是文化的。因为怎样的文化，决定对以上诸事的怎样的思维。 一言以蔽之，我们在文化上，既不可能回到古代去，也远没有现代化起来。 故我们的文化很尴尬，与我们实现国家现代化的大目标很不相适应；能否从文化尴尬之中突围出来，将决定我们的改革开放究竟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