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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选登】张允和:落花时节

张允和 群言杂志 2022-07-27




64年前,我20岁,在上海吴淞江边的中国公学念大学一年级。校长胡适请来一位扬州老先生做我们的国文老师。有一次,他出的作文题目是“落花时节”。等到发回卷子的时候,唯独没有我的卷子。我想,我的作文可能出了毛病,也许遗失了。在课堂上,我不敢问老师。下课铃一响,我一个箭步上前:“老师,我的卷子呢,怎么没有?”老师对我摇摇头:“莫慌!莫慌!跟我来!”我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邀了一位女同学一同到老师的屋子里去。老师不慌不忙地从长袍口袋里掏出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了他那古老的皮箱,小心翼翼地拿出我的卷子,说:“我怕男同学抢你的卷子,所以锁在箱子里。”那时候,男同学很淘气,常常开玩笑抢女同学的卷子。我急忙先看后面的批语:“能作豪语,殊不多觏。”再看卷子中间,有密密麻麻的红圈儿。这才放下了心,拿着卷子回身就跑。老师叫我回来:“莫慌!莫慌!不要跑!”我停了步子。老师对我说:“你的作文跟别人很不一样,有女中丈夫的气概,女孩子要都能像你这样,男女就能真正平等了。”

 

那是怎样一篇作文呢?我把落花时节的秋天写得很美,胜似姹紫嫣红的春天。秋天,遍地金黄色的庄稼,农民们欢天喜地,庆祝丰收。果实累累,生活富裕。秋高气爽,精神焕发。这样的美好季节,不值得欢欣吗?为什么文人学士要呻吟“秋雨秋风愁煞人”?为什么闺中士女要悲叹“凄凄冷冷、闷怀无绪”呢?秋天是青年,特别是女青年,努力学习的最好时光。

 

我是一个瘦小的个子,真是有点弱不禁风。我生于宣统元年,生下来没有气,不会哭,经过千方百计的抢救才开始呼吸,哭出了声音来。12岁前,我不仅身体十分虚弱,意志也非常脆弱。我爱哭,遇到一丁点儿不顺心的小事就哭。人家骂我,“看你瘦得像条韭菜”,我听了就哭。人家讥讽我,“你苗条得像林黛玉”,我听了又哭。12岁时候,母亲去世,撇下了九个儿女,这给我极大的震动。我的大姐不在家住。我这个“二姐”成了一群小弟小妹的头头,感到责任重大。有一次,人家劝我“哭有什么用?”这句话提醒了我:哭真的是没有用处的。我要坚强起来,担负起做“二姐”的责任!从此,人家骂我、笑我,我沉住气,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下,眨一眨眼:不哭!我立志要彻底改变我的脆弱性格。由于经过这样一次性格的自我改变,我才能用积极的笔墨写出歌颂“落花时节”的文章。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女孩子上大学还十分稀罕的年代,对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来说,是脱胎换骨的性格变化。

 

1936—1937年间,我为两张报纸编辑妇女专栏。一张是《中央日报》的“妇女与家庭”栏,另一张是《苏州明报》的“苏州妇女”栏。这时候妇女解放的思想在中国开始萌芽。我在“妇女与家庭”栏中写过一篇文章:《女人不是花》。我反对人家说机关里的女职员、学校里的女教师都是瓶中花朵。我还写了其他一些关于妇女问题的文章,今天看来十分幼稚,可是在当时我可尽了鼓吹女权思想的绵薄力量。

 

我是不是对花完全不爱好呢?不是的。我也爱好花。没有春天的花,哪有秋天的果实。但是,我爱春花,我更爱秋实。我反对“黛玉葬花”“宋玉悲秋”。那样哭哭啼啼、苦苦恼恼过日子,不是新时代青年的正常生活,更不是健康女性的形象。那时,我家后院瓦杂堆上长出了一株无花果,它不占好的土地,不需人工精心栽培,自然枝叶繁茂,它实际不是没有花,不过她的美丽的花隐截在果子里面,在人们面前花枝招展罢了。我爱无花果的性格。



(1993年“我写我”征文;原载《群言》199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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