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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与怀念】凌龙华:细雨清明忆费老

群言杂志 2021-08-26
作者:凌龙华原载《群言》2010年10期


费孝通(1910-2005)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生命劳动和乡土结合在一起就不怕时间的冲洗了。——费孝通”
        这是镌刻在费老墓碑上的一段文字,也许可以解读为墓志铭。       墓碑是一整块花岗石,岩岩,大山一样的气质,又乡土一般的本色。       费老是赤子!费老是书生!伫立费老墓前,静静,枝头聚落的雨滴,在无声展开的石雕书卷上激溅起又一页哀思。       吴江松陵公园,费老墓前。没有刻意选择,竟是天亦有情,雨丝雨意,思忆随之绵延。       从家园走出,又魂归桑梓,费老在吴江这片热土上留下了太多太深情的印记。这是一位学者走近乡土的足迹,更是一位领导人志在富民的心迹。       费老是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曾担任过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要职。特别需要一提的是,费老还曾任民盟中央主席、名誉主席。而正是因为“民盟”,费老之于家乡的我们就更多了一层“同盟同志”的亲切关系。       2010年,值费老百年诞辰,摭拾点滴见闻,以寄后生感念。

    费老的舅家在同里,紧邻其出生地松陵。同里古称“富土”,今天已成直接打上前缀“中国”的旅游名镇。镇上有“退思园”,系园主“退思补过”,于清光绪年间回乡修建。巧的是,进入20世纪末期,又一位同里人在“富土”之上构筑起了与历史遥相呼应的私家园林。此园初名为“进思园”,意取“富而思进”。园主陈金根,是第一批在“富民”政策推动下成长起来的乡镇企业家。那时如火如荼的乡镇企业正如一夜春风催生着“苏南模式”。       费老走进了“进思园”,褒扬之余,以学人的睿智建议“思进”的企业家去浮躁致“静思”,并欣然题书了正式园名“静思园”。今天,静思园已静静成长为一个足以傲人的园林新秀,收藏的奇石、古桥闪亮登场“2010上海世博会”。致力文化,回报社会,园主陈金根也以特殊的贡献光荣加入了民盟组织。       进思尽忠,静思致远。因为这一段渊源,内刊《吴江盟讯》的封面就锁定了静思园,事实上,也算是我们以特定的方式来铭记费老的嘱托。       费老是民盟的骄傲,是一位真正把“学人话语”转化为经世致用行动的典范。费老自言一生做了两篇大文章——民族研究与农村研究。在民盟政治交接学习中,我们把费老那句朴实的叮嘱作为全体盟员建言献策、社会服务的指针——“出主意、想办法,做好事、做实事。”


       年过不惑,我进入政协工作,任吴江市政协文史委主任。没多久,机关搬迁。整理文史资料时,意外发现了费老当年题书的一件墨宝:“李白六十二,杜甫五十九。我年已过稀,虚度岂可究。梦回苦日短,栖栖不敢休。文章千古事,万顷一沙鸥。”落款:“一九八三年五月,六访江村,过庙港临太湖读唐诗得句,题赠吴江文史资料。费孝通”篆刻朱印:“松陵费氏”。       这件墨宝充满书卷气,字体平和稳健顺畅,是标准的“费氏行书”。令人备感亲切的是加盖的篆刻朱印“松陵费氏”,拳拳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至此,我终于弄清了接任编辑的《吴江文史资料》题名是怎样得来的。《吴江文史资料》创刊于1983年,首期内页即印有费老上述题赠,但封面所用题字出自苏州一书法家之手。出版第3期时,改用费老题字。留意观察一下,不难发现,当年费老题赠时可能已虑及对方取用,特意把“吴江文史资料”六字单列一行。大家细心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说来惭愧,“初识”费老,十分肤浅。那时乡镇企业在苏州地区星火燎原,家乡企业家请费老题字也蔚然成风。其间我还在某乡中教书,上下班常经过一不大的厂家,厂门口挂着不大的厂牌,牌子为“吴江瓶盖厂”,落款是“费孝通”。当时只觉得费老的题字到处都是,字也算不得漂亮。       2001年,创建仅三年的吴江市高级中学以“崛起”的姿态一举申报江苏省重点中学。喜庆之中,校领导拟请费老题词。因学校新创,费老未必“认知”,故领导事先让我代拟好底稿。不知天高地厚,我代拟了如下一句口号:“办世纪名校,育一流英才。”当时费老正好在吴江,即刻就给题书了。但展开一读,发现文字作了小小的改动,费老题词为:“办世纪学校,育一流人才。”当时哑然,感觉很是失落。现在回头再细细咂摸,不由敬佩大学者的严谨与良苦用心。


       吴江有费老的“江村”。江村是太湖边上的一个乡村,是中国农村社会,特别是中国东部沿海农村社会的一个生动的样本。一本《江村经济》(原名《中国农民的生活》),举世瞩目,让年轻的费孝通一下攀上了社会学研究的塔顶。国外导师当年预言:“费孝通博士的《中国农民的生活》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一晃70多年,书已“古稀”,而“江村”却越发光华青春。今天,“江村”(吴江庙港开弦弓村)正成为海内外众多学者、学子心目中的“社会学研究圣地”。       费老的一生可谓“行行重行行”。晚年依然东奔西走——西走边区,东奔沿海各地。强烈的责任心与“志在富民”的心愿,让费老“走一趟,写一篇”,调研到最敏感的素材,提炼出最灵动的思想。1983年,一篇《小城镇,大问题》的发言,让人们把城市化、工业化推进的视线集中投射到具有中国特色的“乡镇”这个至要的关结点上。这是了不起的关注,是《江村经济》思想在新时代的跃迁。今天,我们大谈国际化、城市化,千万不要脱离了中国国情,特别不要忽视了中国乡村这个广大空间。我们要走“城市化道路”,严格地说应该是“城镇化道路”。通过对吴江乡镇的实地调研,费老用家乡的群众语言给人以轻轻的但却意味深长的点拨:城——城里人;乡——乡下人;中间呢?是镇——街上人!镇是“乡脚”,是城乡的纽带,因此,要寻求农村发展的出路,小城镇建设才是一个头等的“大问题”!也许还可以进一步演绎:今天我们大力推进城市化建设,大搞新农村建设,较为和谐的平衡点和最为适切的切入点可能就是“小城镇建设”!       在翻阅费老访江村的现场资料时,我看到了这么一张乡情浓浓的照片:费老手抱着大白兔,满面笑容地与干部、村民交谈。照片的主人当时随同陪行,他在照片背面特别注明:“1985年10月17日,费老在开弦弓11队周宝明家里看兔子。”事后,我在纪念费老的画册《老来依然一书生》上看到了那一次看大白兔的“官方照片”。       思想的力度在于正视,思想的高度则在于超越。追寻费老行踪,不由时兴“高山仰止”的喟叹。在边远落后地区,费老指点了“沙里淘金”的致富门路;在西部开发战略思考中,费老则棋高一着,率先提请人们要发掘“人文资源”。这是何等的远见与胆识啊!       2008年11月,吴江费孝通研究会成立。大会上,我见到了一头银发的费老女儿费宗惠女士。她深情地回忆道:父亲晚年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是“文化自觉”,是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文化何去何从的问题。文化自觉需要我们追问“需要什么样的生活”、“要把世界带到哪儿去”等根本问题……费女士的回忆,为我们点明了费老在西部开发与区域经济调研中何以突出强调“文化”的因缘,也让我们进一步明晰了费老富民理想伸展的脉络:社会经济——文化自觉——天下大同。       我无缘接近费老,但费老留给我的印象挥之不去。一想起他,便映出那慈祥的笑容。这是一位长者的笑,是一位智者的笑,像一朵金菊盛开在秋阳中,也像一尊弥勒大肚能容打坐在莲座上。恍惚中,耳边回响起当年好事者对费老形象的戏说——费老“蜘蛛肚”,满腹是经纶。


       费老一生回的最多的便是“家”。江村是他学术的家,更是他感情的家。他一生26访江村,特别是晚年,几乎每年都要回家乡,每回都要访江村。吃着家乡菜,听着乡亲说乡里事,费老的诗情便随赤子之心荡漾。       “江村蚕熟庆丰收,老来又作故乡游。儿童笑我白眉长,我羡太湖一沙鸥。”这是费老《乡情》组诗之一,借“儿童笑我白眉长”来抒发“少小离家老大还”的感慨,深情而豁达,恬淡而真切。       也许是“书生因子”使然,读费老作品,我的第一感觉是“诗文”,是“美文”。这中间包括费老的一些学术著作,如《乡土中国》。为区别费老那些写人写事写文化的随笔,我还自说自话,把费老的学术文章归类为“学术美文”。1990年,费老八十华诞,在东京召开的东亚社会研究国际研讨会上,费老作了题为“人的研究在中国”的演讲,会后奋笔题书:“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是人类和平发展的一个箴言,是社会和谐构建的一声礼赞,更可看作是费老学术思想的一次“美文”化表述。       “老来依然一书生”。回到案头摆放着的费老著作,我把巡礼的目光定格在费老归故里忆母校的一首小诗上:“万水千山行重行,老来依然一书生。难尽笔下胸中意,愧忆南园读书声。”值得深味的是,这首小诗后面,费老不厌其烦加注了一个不短的说明:“1993年10月返故里寓苏州饭店,窗外正对南园,幼年常在此游憩,有感书。费孝通,时年八十有三。”赤子乡心,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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