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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蓑烟雨任平生

王伯涵 王冠亚 2019-06-29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一、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月24日),常州顾塘桥,遇赦北归途中的苏轼溘然长逝,走完了他坎坷、奇崛、旷达、浪漫的一生,享年六十六岁。是日,常州城风雨如晦,如泣如诉,似乎在祭奠着这座横亘数千年文化高峰的坍圮。

是的,横亘千年,这并不是一个夸张的修辞手法。九百一十五年后的今天,倘若你去问任何一个稍微读过书的人,他一定知道苏轼的大名。千年的岁月时夏时冬,千年的草木有枯有荣,唯有千年的人格华章气贯长虹。

论词,苏轼之于宋词,犹如陈子昂、李白之于唐诗,破“词为艳科”之藩篱而自成一家,以诗为词,“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因其词风豪放,后世多以“苏辛”并称。

论诗,苏轼是宋诗风格的塑造者,世人常以“苏黄”并称。苏诗气象阔大,如长江大河,风起涛涌;黄诗气象森严,如危峰千尺,拔地而起。

论文,苏轼对散文、四六、辞赋无一不精,兼有儒家的温柔敦厚、道家的清虚自然、佛家的性灵超脱、纵横家的浑厚雄放,入“唐宋八大家”之列。

论书法,苏轼位列“宋四家”之首。《黄州寒食诗帖》“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连黄庭坚都不得不叹服,本朝善书,自当推(苏)为第一。

论人品,苏轼性行耿直,天真烂漫,“一肚皮不合时宜”,终其一生都在新旧党争的政治漩涡中被反复倾轧。而当朝名士,莫不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其周围,其中以“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为著。

在如此多的领域达到最高成就,纵观整个中华文化史,无人能出其右。当然,这寥寥数语,这浅陋笔墨,也仅仅只能勾勒出苏轼的轮廓。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

何等的才华横溢,何等的曲赡高华,何等的博闻广智!倘使只拥有他天才的十分之一,也是妥妥的大咖。对于苏轼,我想用五体投地、顶礼膜拜、高山仰止来表达敬意,但仍嫌不足。夜雨潺潺,一灯如豆,我的思绪飘往千年以前……


二、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宋仁宗景佑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公元1037年1月8日),一个男婴在眉州眉山县城纱谷行呱呱坠地。得弄璋之喜,苏老泉为麟儿取名“轼”,意为车前扶手,寄望其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苏轼少小聪颖,十岁时,母亲程氏教其《后汉书·范滂传》,极力褒奖东汉名士范滂之高风亮节。苏轼对母亲说:“做儿子的如果也像范滂,为正义而死,母亲高兴不高兴?”程氏说:“我的儿子如果真像范滂一样,我难道不能象范滂的母亲一样感到光荣吗?”

嘉祐二年(1057年),二十岁的苏轼及弟弟苏辙,跟随父亲苏洵,第一次自偏僻的西蜀沿江东下,进京应礼部试。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阅卷人是诗坛宿将梅尧臣。苏轼挥笔写就《刑赏忠厚之至论》,欧阳修阅后连连称奇,误以为是门人曾巩所作。为避嫌,刻意将此作降为第二名。就在这一年,苏辙也考中进士,并写下著名的《上枢密韩太尉书》。后来,欧阳修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此时的苏轼,春风得意,马蹄轻疾,声名大噪,誉满京师。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此后十余年,苏轼先后经历丧母、丧父之恸。待到苏轼守孝期满之日,还朝之时,朝廷早已不是他二十岁所见的“平和世界”了。年轻的宋神宗对疲弱的政治深感不满,力图革新,启用新党,震惊朝野的王安石变法开始了。而苏轼所无法察觉的是,这是他命运多舛、仕途连蹇的肇端。


三、人间有味是清欢,诗酒趁年华

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上书陈述新法之弊,与王安石发生正面冲突。苏轼自知力量难以抗衡,于是上奏自请出京。八年间,苏轼先后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此时的苏轼,尽管远离政治中心,但儒家经世济民、定国安邦、致君尧舜之心从未泯灭。

熙宁五年(1072年),苏轼担任杭州通判期间,与几位文友同游西湖。莺歌燕舞之时,丝竹悠扬之际,苏轼第一次见到长袖广舒、轻盈曼舞的王朝云,内心为之一颤。眼前佳人,素衣淡淡,倩影姗姗,黛眉轻扫,朱唇微点,沁入苏轼黯淡的心田。苏轼灵感忽至,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的佳句: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

此后,王朝云终身追随东坡先生。据传,苏东坡作《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春景》

唯有王朝云与其心意相通,每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联想到东坡先生的身世之悲,就惆怅万千,掩面而泣,不胜伤感。王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担任密州知州期间,写下了两首著名的《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前者气势雄豪,淋淳酣畅,一洗绮罗香泽之态。

后者真情郁勃,句句沉痛,再忆连理比翼之情。

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苏轼欢饮达旦,大醉,想到远在齐州的胞弟苏辙,未曾谋面已达七年之久。对月怀人,苏轼提笔写下千秋绝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中秋》

这首家喻户晓的作品,词家之推崇备至,自不必多言。只举一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评价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对于京城改革派和保守派近乎残酷的政治斗争,眼不见,心不烦,这样也好。然而,苏轼并不知道,一场腥风血雨正在向他步步逼近。

 

四、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由徐州调任湖州。他作《湖州谢上表》,其实只是例行公事,先是谦虚一番,略叙为臣过去并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浩荡,但他在后又夹上几句牢骚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读到这一句时,我差点笑了起来。四十二岁的苏东坡,字里行间还略带孩子气一般的口吻,这也太傲娇了!好比女孩子赌气时说的:“我不体贴不温柔不善解人意,她什么都比我好,我走还不行吗?”

其实,这也怨不得苏东坡。中国自古的文人,似乎有这个通病。我首先想到的是孟浩然。

唐开元十六年(728年),四十岁的孟浩然赴长安应进士举,不幸落第。某日和王维相聚,恰逢唐玄宗来了,孟浩然吓得躲到床底下。王维据实禀告,唐玄宗大喜说:“我早就听说过孟浩然的名声了,只是一直没有见到。何必怕我呢,让他出来见我,念念他写的诗。”

孟浩然从床底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清了清嗓子,大声念到——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岁暮归南山》

其实,当他念到“不才明主弃”一句时,皇帝就很不爽了。唐玄宗打断他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大意是说,你自己不好好复习备考,挂科了还怪我?

这样的情商,确实让人感到捉急。“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就这样被弃用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三百五十年后的苏轼,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让我们再来看看这句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说自己不生事,难以追陪新进。言下之意,新进之人都是喜欢生事的咯?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死死揪住苏轼的小辫子,上奏弹劾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然而,仅仅凭着这只言片语,远不能给苏轼带来致命伤。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身为文坛领袖的苏轼发行了新专辑,叫做《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监察御史里行舒亶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他经过四个月的潜心钻研,从苏轼的作品集里摘得《山村五绝》、《八月十五日看潮》、《戏子由》中的句子,上奏称:

“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墙倒众人推。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等人也纷纷上奏,给怒火中烧的宋神宗加上了一把把干柴。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遭到逮捕,随后被送进御史台的监狱。在狱中,苏轼受尽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甚至给苏辙写下“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的绝命诗。

置苏轼于死地,正是何正臣、舒亶等人希望看到的结果。御史们深文周纳、曲解附会、罗织罪名,到处搜集苏轼的诗文,唯恐有漏。他们对苏诗的解读,充满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阴谋: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

恨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之二)》

对于苏轼的这首明志抒怀之作,副宰相王珪是这么评价的:“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这样的解读,连皇帝本人都觉得牵强可笑。宋神宗很不屑地说了一句:“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对于苏轼的遭遇,朝廷的有志之士纷纷站出来为其求情。

宰相吴充对宋神宗说:“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弥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曹太后说:“昔仁宗策贤良,归喜曰:‘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今杀之可乎?”

最令人感动的是,连改革派一号人物、已经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书神宗皇帝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那些被保守派称之为“奸邪”、“小人”的变法派大臣,纷纷上书为苏轼求情。包括被苏轼斥为“新进”的章惇,也加入营救的行列,并不惜与王珪翻脸。反倒是那些平时与苏轼互相诗文唱和、引为知己的保守派大臣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话。

事实正如欧阳修《朋党论》所说的那样,其实小人根本就没有朋党,因为他们的主张从来都是受利益驱动,随时变卦。而君子,追求的是真理,追求的是相同的志趣。他们不因时因势而动,只站在正义的一边。

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在这场有宋一朝最大的文字狱里,表现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日久见人心,患难显真情。有的时候,我们必须承认。

宋神宗欣赏苏轼的才华,本来就无意杀他,加上众人极力相劝,最终苏轼得以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与此同时,牵连者甚众。驸马都尉王诜被贬为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秘书省正字王巩被谪监宾州盐酒税,胞弟苏辙贬任筠州酒监。其余案犯二十余人等,皆罚红铜。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至此终于落下帷幕。

 

五、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被贬黄州,是苏轼人生走向转折的关捩。团练副使属于散官序列,相当于现在副调研员一类的非领导职务。由湖州知州改任黄州团练副使,苏轼遭遇到了仕途上的断崖式降级,难免心灰意冷。在黄州,苏轼或竹笠草屐,与渔樵杂处,“终日无事,啸咏而已”,倚杖听江声,夜饮醒复醉;或焚香静坐于寺院,“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经历宦海沉浮的苏东坡,物我两忘,身心皆空。

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七日,也就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个春天,他与友人出游,风雨忽至,众人深感狼狈,他却不以为意,泰然处之,吟咏自若,缓步而行。

雨啊!你就下吧!我拄着竹杖,穿着草鞋,一边慢慢走,一边放声唱,比平日里骑马更显轻便哩。哪怕披一件蓑衣,在风雨里过一辈子也可以呀。

雨停了,春寒料峭,夕阳西斜。酒也醒了,有点冷,我也要准备回家了。再回首刚才的萧萧瑟瑟,下雨也好,放晴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都不重要啊!

清代郑文焯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曰:“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一蓑烟雨任平生”,这让我想到了唐代诗人张志和笔下的渔翁。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渔歌子》

然而,张志和笔下的渔翁,终究还是在惦念着肥美的鳜鱼。可苏轼不同,他此刻的心境,更像是柳宗元笔下的蓑笠翁。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千山万径,鸟绝人稀,定是荒芜之地。一“孤”一“独”,蓑笠翁真的是来钓鱼的么?非也,非也。他无非只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我想静静。

苏东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彼时的心境,我们大概也可以从他的小品文里窥得一二。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记承天寺夜游》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句话颇有戏谑之意,又仿佛带着自嘲的口吻,透露出人生的无奈。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往事依稀,却又历历在目。

元丰五年(1082年)秋,苏东坡的“一词二赋”横空出世,闪耀着困厄中的光芒,在中国文学史上熠熠生辉,千古流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念奴娇·赤壁怀古》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前赤壁赋》节选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后赤壁赋》节选

此时的苏东坡,少了几分纵横之气,却平添了几分自由、旷达、恬静、超然、洒脱。他似乎已经明白,“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相比于“致君尧舜上”的崇高理想,他更乐意于享受“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恬淡诗意。

东坡之不幸,诗家之大幸。

千百年之后,谁还记得那一朝的皇帝是谁?那一代的宰相是谁?

我们只记得,泛舟饮酒的苏东坡。

我们只记得,遇雨徐行的苏东坡。

我们只记得,吟诗作赋的苏东坡。

 

六、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元丰七年(1084),苏轼自黄州迁汝州团练副使。途经九江,与友人参寥同游庐山。横看绵延逶迤,侧看峰峦起伏,激发了诗人对人生哲理的无限思索: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西林壁》

钱锺书先生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此言得之。

然而,不幸很快就再次降临到苏轼头上。这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一家船泊金陵。由于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苏轼和朝云的小儿中暑不治而夭折,年不及周岁。遥想五年前的同一天,因“乌台诗案”被捕下狱,而今又罹丧子之痛,苏轼不禁怆然,喟叹曰: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

这首诗的题目很长,平淡如大白话。可恰恰是这样的无心雕琢,才是苏轼苦难人生的真实写照。诗的魅力是什么?不在于辞藻之华美,而在于字里行间迸发出的感化人心的力量。正如清代学者仇兆鳌所述,“群鸡正乱叫”这样真切朴实的叙写,是久经战乱的心内之言,其格调远在“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之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短短一两年时间内,神宗驾崩,王安石、司马光相继离世,那些活跃在大宋政坛、诗坛、文坛上的风云人物,留下一个个鲜活的背影,功过是非,任由后人评说。

哲宗即位后,高太后临朝,旧党得势,新法尽废。苏轼被召还朝,累迁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然而,岁月变迁,不变的是这一身铮铮傲骨。新党执政废旧法,旧党执政废新法,这新与旧,不都是一丘之貉么?所谓政治,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成王败寇,自古而然。既不能见容于旧党,也无法见谅于新党,对于人格正直的苏东坡而言,留在京城,分分钟都是煎熬。也罢也罢,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苏东坡的容身之地么?

元佑四年(1089年),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事。由于西湖长期没有疏浚,淤塞过半,“崶台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苏轼决定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开掘葑滩,疏浚湖底。他连上几道奏章,申述民意,争取经费。朝廷同意治湖,但所拨款项极少,只给了100道僧人的“度牒”。苏轼没有灰心,他用这些度牒换了一万七千贯钱,又拿自己的字画去义卖筹款,最后终于开工。他组织二十万民工,挖掘淤泥,终于疏浚了西湖。可是,这么多的淤泥又该放在何处呢?苏轼下令在西湖上筑起了一道长堤,南起南屏山麓,北到栖霞岭下,绵延六里。每逢晨曦初露,月沉西山,轻风徐来,柳丝漫卷,置身堤上,如梦如幻。自南宋后,“苏堤春晓”便被列为“西湖十景”之首,延续至今。苏轼倘若泉下有知,应感宽慰。

自元祐六年(1091年)起,苏轼先后知颍州、扬州、定州,几度辗转,人生蹉跎。


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绍圣元年(1094),宋哲宗亲政,新党再次执政。苏轼被按上讽斥先朝的罪名,贬知英州。未至贬所,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这一年,苏轼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

岭南盛产荔枝。苏轼在惠州期间,写下诸多咏荔枝的名篇佳作,试举一例: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食荔支》

南蛮洪荒之地,侍儿姬妾尽散,唯有朝云相伴。苏轼颇为感念,写诗云: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朝云诗》

一场瘟疫,朝云魂归天界,年仅三十四岁。朝云逝后,东坡偈语云: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被贬至更为偏远的儋州。蛮荒孤岛,相去京城几千里,瘴疠尤多,去者罕有生还。有宋一朝,放逐儋州是仅比满门抄斩轻一等的处罚。

是生态荒地,也是文化沙漠。自北宋立国以来,儋州连一个举人都没有出过。苏轼到任后,办学堂,兴教事,风气为之一振。姜唐佐中举后,苏轼赠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物质上苟且以活,精神上高贵无两。采药、制墨、煮茶,平淡的生活也要过得有滋有味。

泂酌彼两泉,挹彼注兹。

一瓶之中,有渑有淄。

以瀹以烹,众喊莫齐。

自江徂海,浩然无私。

岂弟君子,江海是仪。

既味我泉,亦哜我诗。

                    ——《泂酌亭诗》

“东坡自岭海归,鬓发尽脱。”困厄中的苏东坡,自知时日无多。这一生,在人间两万四千个日日夜夜,倏尔即逝。当年画像中的翩翩少年,转眼间垂垂老矣。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自题金山画像》

苦难辉煌。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而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若瞠乎其后矣。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

人固有一死。物质生命的苏东坡戛然而止,精神生命的苏东坡永存世间。清人王士禛《带经堂诗话》评价说:“汉魏以来,二千余年间,以诗名其家者众矣。顾所号为仙才者,唯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东坡的才情,东坡的乐天,东坡的豁达,东坡的超脱,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让困厄的命境无计可施。

春风绿满江南岸,又是一年花开时。断桥边,苏堤上,杨柳依依,艳桃灼灼。故人不知何处去,唯有桃花空对春风,一笑粲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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