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黎明 || 多罗使华期间中国天主教徒姓名考——根据纪理安《北京纪事》(第一卷)
提 要
十八世纪初多罗宗主教使华,是中国外交史和宗教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而纪理安(Kilian Stumpf)编撰的《北京纪事》,则是研究这一事件的基本资料之一。数世纪以来,《北京纪事》拉丁文原始手稿一直保存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几乎不被历史学者所利用,直到2015年其“第一个转写本暨英文注释译本”终于问世,书名为《北京纪事:多罗使团历史记录,第一卷,1705年12月-1706年8月》。总而言之,这是一本优秀的译作,但它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即在中国天主教徒人名的甄别方面留下了许多空白和讹误。根据中文和西文第一手材料,同时根据前人研究成果,本文尝试甄别这一时期中国天主教徒的姓名。
关键词
《北京纪事》 多罗使团 中国天主教徒 姓名甄别
多罗(Carlo Tommaso Maillard de Tournon, 1668-1710)宗主教使团是教宗国向大清帝国派遣的第一个外交使团。康熙皇帝数次在北京接见多罗宗主教并在热河接见颜珰(Charles Maigrot)主教等,会谈的主题是中国经典中的“天”或“上帝”是否可以作为“Deus”的中文译名,以及中国传统中的祭孔和祀祖是否带有异端或迷信色彩。由于双方立场截然不同,这次外交活动无果而终,而颜珰等传教士被驱逐出境,多罗本人则被囚禁并殁于澳门,一些中国天主教徒也遭到流放。对于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过去出版了不少资料集,最重要的为《多罗使团历史回忆录》(Memorie Storiche della legazione e morte dell'Eminentissimo Monsignor Cardinale Di Tournon esposte con monumenti rari ed autentici non piu dati alla luce),对耶稣会采取了批评的立场。而最近出版的纪理安(Kilian Stumpf, 1655-1720)《北京纪事》第一卷(The Acta Pekinensia or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Maillard de Tournon Legation, Volume 1, December 1705-August 1706)则针锋相对,对耶稣会士的行为多方辩护。《北京纪事》封面上书写了大而醒目的“敬天”二字,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挑战姿态。
《北京纪事》详细地记录了多罗使华期间各个方面的情况,文字主要为拉丁文,杂以意大利文、法文、葡萄牙文和西班牙文,总共1467页;这部书稿过去一直藏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ARSI, Jap.Sin, 138),学者很少利用。在澳门利氏学社的推动下,这部重要手稿的第一卷(手稿前400页)终于在2015年问世,且如译本所注明,这是“第一个转写本暨英文注释译本(First transcribed edition and English annotated translation)”。手稿转写和英文翻译工作由一个团队完成,知名学者鲁保禄(Paul Rule)和科兰妮(Claudia von Collani)则对文本进行了编辑和注释,前者更撰写了精彩的长篇导言(pp. XIII-LXXXVIII)。《北京纪事》第一卷英译本正文共714页,并有970个注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优秀的译本,但存在一个明显的不足,即在中国天主教徒人名的甄别方面乏善可陈,留下了许多空白和讹误。本文尝试弥补这一缺陷。
一、两位流放辽东奉天的天主教徒
1706年12月17日,三名中国天主教徒被朝廷判决流放奉天,他们是陈若望、汪伯多禄和顾多默。次年初,汪伯多禄给北京主教伊大任(Bernardino della Chiesa)写信求援:“沐恩教下罪人汪伯多禄等百叩禀候大神父台前,万安。……禄等三人,顾多默、陈若望俱于十二月二十日到奉天,已分派三旗,正黄是陈,正白是汪,镶黄是顾。我等三人到了,众人无不惊怕,教中教外,各皆惶惶。二百年来,教中平静;今日多大神父之来,乱了教中之事。是救人乎?是害人乎?惟望尊裁。……”在《北京纪事》第一卷中,顾多默尚未出现,故本文仅考证另外两名被放逐的天主教徒。
1. 陈修(Chin Sieu, Chim Sieu)
多罗使华期间,陈若望是最重要的中国天主教徒,因为他先是担任多罗的相公,后来又成为颜珰的抄写员。《北京纪事》原稿记其名为Chin Sieu(一处写为Chim Sieu),英译本一概转写为Jin Xiu,并加以注释:“在纪理安通常遵循的葡萄牙文标准拼法中,Chin或为中国普通姓氏Jin,Chim或为罕见姓氏Jing。Chin有时也被用于同样稀罕的姓氏Zhen。因此,出于谨慎,在写有其姓名的中国文献出现之前,我们姑且名之以Jin Xiu。(p. 342, n. 632)”《北京纪事》译者仅写拼音而不写中文,读者只能猜谜:两个罕见的姓氏Jing和Zhen,或为“敬”和“甄”,普通姓氏Jin或为“金”。据此,《北京纪事》译者偏向于此人或姓金,至于其名Xiu的中文,则存在许多可能性。
确如译者所言,甄别西文文献所载中国天主教徒中文姓名的关键,在于相关中文文献的存在。幸运的是,对于Chin Sieu如此重要的人物,不难在中文文献发现其线索。从前述汪伯多禄致伊大任主教函可知,陈若望即Chin Sieu,其中“若望”为教名,“陈”为姓氏。此外,梵蒂冈图书馆一份档案载:“(多罗)甫离京都,堂前调开记室之陈生”。“陈生”即当时担任多罗相公的Chin Sieu,其中“生”为尊称,“陈”则为其姓氏。因此,Chin的中文对音为“陈”,拼音当写为Chen。至于Sieu的中文对音,也有迹可循。康熙四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赫世亨等传旨铎罗、阎当、陈修等人事朱批奏折》载:“陈修频叩头答言:我自十岁依靠天主堂西洋人衣食长大,去年随多罗来京城,殊不谙文理,仅识数字。因阎当不能写字,故令陈修写。时陈修我不知文书内情,是以抄自阎当之书。至孔子之道与天主教不符之缘由,陈修我确实不知,别无他故。……又阎当叩称:陈修乃无知胡涂之人。我不知文理,又不会写字,故令陈修代笔。此均阎当之过,与陈修无涉。”该奏折最后有一说明:“陈修系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民,年四十九岁。”据此可知,Chin Sieu的中文名字为陈修。
如前所述,陈修的教名为若望,《北京纪事》原稿拉丁文为Ioannes,意大利文和法文则分别写为Giovanni和Jean,当时均为中文若望。与许多天主教徒不同的是,陈修不但有教名或圣名,还有字号。《方济会中国传教史档案》中,陈修的西文名字有时写为Ching Tao-chiu,有时写为Tao Kieu。《北京纪事》将Ching Tao-chiu转写为Jing Daojiu(p. 342, n. 632),不确。笔者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发现一份档案,涉及康熙四十六年春浙江衢州府西安县圣母堂纠纷,其中写道:“本处圣母堂,经艾老爷于五年前,用银子三十六两典得徐姓房子一所,今艾老爷进广东去了,徐家告在王三府署县台下,说止得价银十八两,王三府审问中人是谁,徐家说中人是陈道几,他在京里劝万岁爷爷奉教,万岁爷要杀他,饶他命,罚他充军往辽东去了。”陈修为浙江衢州府西安县人,故有条件成为这桩买卖的中人;他在康熙四十五年被朝廷发配至辽东奉天,即证词中“罚他充军往辽东去了”。因此,证词中的“陈道几”即陈修,“道几”为陈修的字或号,Tao-chiu或Tao Kieu为“道几”的拼音。
2. 汪伯多禄(Vam Petolo, Petrus, Petro)
与陈若望一同被放逐奉天的另一天主教徒汪伯多禄,《北京纪事》原稿写为Vam Petolo,Petrus,Petro。根据《北京纪事》,1706年5月18日,皇太子对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说:“我听说一些中国人去宗主教那里,说一些给你和你们事业带来麻烦的话,特别是我认识的某个Vam姓者(即Vam Petolo,一个著名的年轻人,曾在严州事务中被Rosalia主教所利用)”(p. 302)此处括号内之文字为纪理安的注释,当指四川宗座代牧梁弘任(Artus de Lionne)于1698年在浙江省严州建立一座天主教堂之事。同书又载:1706年8月,耶稣会士得知,著名的中国人Vam Petolo正在城里转悠,调查耶稣会士的典当问题。《北京纪事》译者注释:此人即汪柏多禄,他可能是前面提到的梁弘任的相公;他也可能是1706年12月17日与颜珰等一同被放逐的Wang Boduolu。(p. 615, n. 899)
显而易见,《北京纪事》译者对Vam Petolo的情况大体了解,将之写为汪柏多禄,并指出其名为Wang Jiao,但未写中文(p. 302, n. 600)。必须澄清的是,“汪柏多禄”中的“柏”为“伯”之误,而Wang Jiao的中文对音为汪鲛。这有两份中文文献为证。其一,上述汪伯多禄致伊大任函署名为汪伯多禄,函中他自称“禄”或“鲛禄”。其二,1700年前后,闵明我(Claudio Filippo Grimaldi)致函穆若瑟(Joseph Monteiro)时称:“汪伯多禄,俗名汪鲛,其人甚是胆大,他不是钦天监官,又不是天文生,他时常假写我们的书,拜抚院总督,各处当事官府,说道我们差他往各省天主堂,取西洋字天文书并医学等书籍。他知道我们与那一位官府相与,便在那一位官处打抽丰,常常得些银两。食惯了嘴,故此胡行乱做,大坏我们名声,最为可恨。”
根据汪伯多禄自述,他出生于广州一个贫困家庭,1665年至1671年间跟随毕嘉(Giandomenico Gabiani)入教,并很快取得了耶稣会的信任,1686年被派往澳门以陪同闵明我出使欧洲,但他赶到澳门时,闵明我已经启程,他遂留在澳门学习西方知识,一直待到1700年前后。他在1705年觐见南巡中的康熙皇帝,表示愿以其所学西学为朝廷服务;1706年6月他径自来到北京,开始为多罗调查北京耶稣会高利贷问题。1704年底,闵明我等向康熙皇帝借贷一万两白银修建教堂,剩余二千两;时两广总督郭世隆之子郭朝正因急需用钱,以京城一百间房产作为抵押,向北京耶稣会士借得二千银两,月息四十两银子;郭朝正向多罗抱怨此事,多罗对此高利贷行为大为震惊,要求耶稣会改正,而耶稣会则坚持这样的利息在中国合情合理(pp. 498-507)。汪伯多禄和顾多默为多罗调查高利贷的行为,触犯了北京耶稣会士的利益并损害了耶稣会背后的康熙皇帝的权威,最后遭致流放。值得一提的是,《北京纪事》中有两个Vam Petolo,除汪伯多禄之外,另一人是王伯多禄,是耶稣会的坚定拥护者,纪理安特别强调此王伯多禄非彼汪伯多禄(p. 228)。《北京纪事》索引将两人同归Wang Boduolu名下,欠妥;既然一人姓王,另一人姓汪,不是同一人,当区别对待。
二、北京三堂四相公
多罗使华期间,北京有三座教堂,即西堂、东堂和北堂。西堂是北京最老的教堂,前身是利玛窦(Matteo Ricci)在1605年建立的小堂,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在1650年扩建,康熙时代成为耶稣会副省会长暨巡察使的驻地,经常被叫做“葡萄牙人教堂”或学院。东堂建于1655年,毁于1664年至1671年间,后来由安多(Antoine Thomas)重建;它属于葡萄牙中国副省会,但居住者多为北欧传教士,故也叫做“日耳曼教堂”。北堂是康熙皇帝资助法国耶稣会士而建的教堂,1703年正式落成,故也被称为“法国人教堂”,多罗在北京期间即下榻于此。每座教堂均有一位中国相公,即西堂相公、东堂相公和北堂相公。《北京纪事》载,1706年2月28日之前,多罗宗主教与翰林院大学士Sun、钦天监天主教官员Fan、东堂Leam相公、西堂Chu相公、北堂Lu 相公以及北堂前相公Yu见面,讨论中国礼仪问题(pp. 175-176)。北京三堂三相公,加上北堂前相公聚于一堂,这是《北京纪事》第一卷所载唯一的一次。这里先考证一下四位相公的中文姓名。
1. 梁德望(Leam Stephanus)
Leam相公是东堂相公。在多罗逗留北京期间,他似不甚活跃。除了这次集体接见,《北京纪事》还有一次提及此人:1706年3月1日,北京耶稣会士向北京主教伊大任征求对待天主教徒抱怨的意见,伊大任回答,天主教徒往往口是心非,逢场作戏;他认识很久的Yu相公在中国礼仪问题上的立场便与众不同,Leam相公和Lu相公也是如此。纪理安评论说,Leam相公和Lu相公的情况不同,特别是Leam相公曾警告安多说,毕天祥(Ludovico Appiani)通过欺骗性的问题影响他和其他天主教徒,让他们去说他想让他们说的话;他没有立即向耶稣会士发出警告,因为他心里害怕,这样的警告显得是对毕天祥神父的一种抱怨。(pp. 177-178)康熙四十一年七月十七日(1702年9月8日)《北京教中共同誓状》诸多署名人中,有“天文生梁德望”,其拉丁文姓名写为Leam Stephanus。笔者相信,Leam相公即梁德望。《北京纪事》索引未列其人。
2. 蘧若瑟(Chu Giuseppe)
Chu相公是西堂相公,《北京纪事》原稿写其姓为Chu,《北京纪事》将Chu转写为Zhu(p. 176),但未写对应的中文。罗马耶稣会档案馆一份档案载,“康熙四十五年二月内,有多大老爷买办程嘉禄到西堂寻蘧相公等,说:‘你们要准行敬天、供祖宗牌、拜孔子的规矩,你们须会同几位到北堂去,求一求伊主教转达多大老爷,即可准行。’蘧相公回云:‘有许多教友递过誓状,求过几次,尚不依从,恐今又去,亦属无益。’”由此可知,西堂相公的姓氏是较为罕见的“蘧”,其拼音不是Zhu,而是Qu。蘧相公虽在西堂效力,但在1702年9月8日《北京教中共同誓状》以及稍后的《北京教友公书》上,均不见他的署名。多罗在北京期间,他没有参加任何抗议活动,而根据《历史回忆录》,他在中国礼仪问题上至少一度背离了耶稣会的立场:1706年3月27日,在北京天主教徒反对毕天祥的过程中,多罗指出,由于耶稣会士的阻止,许多人不再出席他每晚的祝福,包括Lù Giovanni Kiu-Djn,“因为担心被逐出教堂以及不能再为他们服务,他不敢前往;……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Chu Giuseppe身上,他曾写下反对中国礼仪的书面意见,也同样被禁止前往,以免被耶稣会士逐出。”Lù Giovanni Kiu-Djn即下面将讨论的北堂相公陆若翰,Chu Giuseppe当也在耶稣会某堂担任相公,应为西堂蘧相公。作为教名,Giuseppe通常译为若瑟,西堂相公的姓名当为蘧若瑟。
3. 陆若翰(Lu Joannes)
陆若翰为北堂相公。《北京纪事》载,1706年4月中旬,北堂前相公Yu警告前去领圣体的北堂现相公Lu说,他已经犯下重罪,因为他们在就中国礼仪问题致教皇誓状上发了伪誓;Yu相公声称,劳弘恩(Antonio Pacecco da Frosolone)几天前对他这么说,他因而向毕天祥做了忏悔,现在他劝Lu也照此办理。举人出身的Lu相公害怕犯下亵渎罪,于是也向毕天祥忏悔,并按照毕天祥的要求写下忏悔词(pp. 534-535)。但是,Lu相公后来反悔,遂要求讨还忏悔词。毕天祥称忏悔词已经存入多罗的档案室,无法取出;Lu相公提出自己再写一个撤销前面忏悔词的证词,但毕天祥拒绝接受。5月18日,Lu相公准备在多罗夜间祝福时将证词交给多罗,但多罗宣布当夜取消祝福。次日多罗要去温泉,Lu相公凌晨四时手持证词,跪在多罗室外等候;多罗和伊大任凌晨六点出门,看到跪在门外的Lu相公,伊大任过来对他说,翻译毕天祥不在,他与多罗均不懂中文,所以请他在多罗从温泉返回时再来。Lu相公耐心等待两个多月,7月23日夜间,Lu举人终于见到多罗并呈交证词,多罗优雅地接待了他,示意将证词放在桌子上;但在与毕天祥交谈后,多罗将材料还给Lu相公,并要他离开(pp. 534-535)。Lu相公不甘罢休,27日上午十时许再次求见多罗,但遭拒绝;下午三时,Lu相公返回,要求将证词亲自交给多罗,再遭拒绝。Lu相公走到小堂前面,跪倒在地,将证词放在十字架下面,然后离开。不久多罗遣人将证词还给Lu相公,后者第四次往见多罗,第二次将书信放在十字架下面。多罗失去耐心,挥拳击打Lu相公的头部和脸部,Lu相公痛得大叫,整个房间一片哗然。多罗甚至要求下人揍Lu相公,显然最后没有落实,但此事依然被视为丑闻。(pp. 554-559)
Lu相公是举人,数年前曾在北京天主教徒给教皇的誓状上署名,这是甄别其姓名的重要线索。前述《北京教中共同誓状》的诸多署名者中,有“举人陆若翰”,此人无疑为Lu相公。白晋(Joachim Bouvet)研究《易经》时,举人陆若翰从旁相助。在其它西文著述中,他的姓名也写为Lù Giovanni Kiu-Djn或Lu Jean Cingin,其中Giovanni或Jean均为若翰,而Kiu-Djn或Cingin当为其名和字号,但目前尚未找到对应的中文。梵蒂冈图书馆藏有一封猛烈抨击耶稣会的中文书信,根据韩琦、吴旻的研究,其写作时间在1707年至1710年间,因为书信中提及多罗囚禁澳门而未写其死亡;其作者或为一位传教士的相公,而因为书信“明确针对耶稣会,似乎作为该会相公的可能性极小。”然而,他们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在此函的封面上有“语云 第二书,LU”的字样。“语云”指该书信开头所写:“语云:士无先容,卒难遇合。人情反复,初终易辙”;“第二书”暗示在此之前还有另一篇类似的书信,“LU”则指该书信的作者。就目前的资料而言,Lu姓相公似乎只有陆若翰。鉴于陆若翰立场的摇摆不定,不能排除他写此书信而最后与耶稣会决裂的可能性。但这目前只能是一个假设,需要寻找更多的证据加以证明。
4. 郁若瑟(Yu Iosephus)
《北京纪事》载,1706年2月28日,Yu相公当着多罗的面说,所有中国礼仪都必须废止,他本人已经抛弃了它们,而优秀天主教徒当不管它们。毕天祥对此深为赞许(pp. 175-176)。如前所述,4月中旬,Yu相公警告陆若翰过去发了伪誓而犯下重罪,陆若翰为此忏悔。《北京纪事》又载,Yu相公年近70岁,是北堂前相公;8月22日,他告诉薄贤士(Antoine de Beauvollier)和杜德美(Pierre Jartoux)两位神父,多罗问了他四个问题,即关于尊孔和祀祖、中文“买”“典”和“当”的差异、一座被“典”的房屋意外毁坏时重建问题以及房屋的本金和税收以及收税的方式。郁相公没有说他是如何回答前两个问题,而关于第三个问题,他说他在北京从未调查这个问题,故只能回答他所知省份的情况;关于第四个问题,他回答说,他过去被怀疑欲染指教堂的世俗事务,所以他与之完全疏远,现在对此一无所知。他还说,如果多罗宗主教想知道真相,他不必讯问教堂成员,因为他们若爱其主,则会撒谎甚至会做伪证(pp. 648-649)。与北堂相公陆若翰一样,北堂前相公Yu也曾在《北京教中共同誓状》上署名,而在“举人陆若翰”之前,有“举人郁若瑟”,此人无疑为Yu相公。《北京纪事》对Yu相公未作注释,其索引遗漏此人。
三、与劳弘恩辩论的五名天主教徒
《北京纪事》载,3月21日,近百名天主教徒向张诚求见多罗,其中五名天主教徒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请愿书;多罗要求先由耶稣会士署名,但教徒坚称这是他们的事情,多罗无奈接受(pp. 212-213)。23日,张诚往见多罗,多罗要求耶稣会士阻止天主教徒散布有关禁止祭祀死者的谣言,张诚回答说,他们也许可以控制Peter、Paul和John,但无力控制数千教徒(pp. 221-222)。28日,Lawrence Zhu、圣母堂的Wang氏(Vam ex Xim Mu Tam)和Wang Bodulu来到北堂,与劳弘恩就中国礼仪问题进行交流,其中谈到日本迫害天主教徒以及英国(西洋鹰格里国)国王婚姻问题(pp. 228-231)。根据前述罗马耶稣会档案馆一份中文档案,北京天主教徒与劳弘恩对话的内容与《北京纪事》所记一致,但天主教徒不是三名,而是五名,即焦保禄、王伯多禄、朱老楞佐、任若瑟和王嘉禄。因此,《北京纪事》所谓三人,实为误记。苏霖(Joseph Suarez)为此中文文献所作拉丁文标注,天主教徒人数写为“四”,后有人用铅笔将“四”改为“五”。显而易见,苏霖先将五名天主教徒误为四名,纪理安再误为三名。下面对这五名教徒做一考证。
1. 焦保禄(Ciao Paulus)
上述中文证词的第一个署名者,《北京纪事》这次谈话遗漏此人,但与此前张诚表示可以控制的三名天主教徒之一Paul(原稿写为Paulus)当为同一人。他曾在《北京教中共同誓状》署名为“原任钦天监五官正焦保禄”,后来也在《北京教友公书》上署名“焦保禄”。学界认为焦保禄可能是焦应旭或焦秉贞。由于焦秉贞曾任钦天监五官正,故他为焦保禄的可能性更大。
2. 王伯多禄(Vam Petolo, Petrus)
中文证词上第二署名者。《北京纪事》载,此人来自钦天监,1706年3月7日曾与毕天祥等人争辩中国礼仪问题(pp. 192-193)。在叙述3月28日与劳弘恩的对话之后,纪理安对他予以高度评价:“此人正直,热忱信奉宗教。”(p. 228)毫无疑问,他是康熙四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北京教中共同誓状》署名者之一,即“天文生王伯多禄”。根据韩琦的研究,王伯多禄1665年生于北京,在钦天监天文生后曾任钦天监博士。王伯多禄在教中地位一路上升,从《京都总会长王伯多禄等十八人致外省各堂会长书》可知,时至1718年,他已经成为“京都总会长”。《北京纪事》索引中有此人,但将他与汪伯多禄混为一谈。
3. 朱老楞佐(Chu Laurentius)
上述证词第三署名者,《北京纪事》将之列为3月23日谈话三人之首,未加注释。《北京教中共同誓状》署名者“原任钦天监五官监侯朱老楞佐”,其拉丁文译文中写为Chu Laurentius,并注明他是钦天监的九品官,与此处朱老楞佐当为同一人。根据钟鸣旦的看法,朱老楞佐可能是朱世贵。
4. 任若瑟(Gin Josephus)
上述证词第四署名者,《北京纪事》3月28日谈话遗漏此人,但在其它地方有记载。同一天(3月21日),四名东堂的天主教徒以及四名西堂的天主教徒,在耶稣会士不知情的情况下前来见多罗,想对他解释废除中国礼仪的难处。东堂的四名天主教徒被允许接见,其中一人为Joseph Ren(p. 181),原稿写为Gin Iosephus。《北京纪事》将之猜译为仁若瑟(p. 181, n. 402),“仁”为“任”之误。毫无疑问,Gin Iosephus即《北京教中共同誓状》署名者“监生任若瑟”。《北京纪事》索引未引此人。
5. 王嘉禄(Vam Carolus)
上述证词第五署名者。《北京教中共同誓状》诸多署名中有“天文生王嘉禄”,拉丁文写为Vam Carolus,与这个王嘉禄当为同一人。《北京纪事》3月28日载有“来自圣母堂的王氏”(p. 228, n. 484),或为王嘉禄。
四、其余天主教徒
《北京纪事》第一卷中,还出现了其他一些天主教徒,其中一些教徒的姓名可以确定,而另外一些姑且存疑。存疑者的中文姓名后面打问号。
1. 孙致弥(Sun Michael)
《北京纪事》载,1706年2月28日之前,多罗接见北京三堂四相公时,在场的还有翰林院大学士Sun以及钦天监天主教官员Fan(pp. 175-176)。关于Sun,《北京纪事》编者认为“此人或为孙致弥”(p. 175, n. 387)。根据有关资料,翰林院某位“孙老爷”(Sun Laoye)曾撰写一证词,《正教奉褒》将之甄别为孙致弥,孙元化之孙,耶稣会的长期伙伴,翰林院学士,《北京纪事》赞同这一观点(p. 159, n. 306)。此外,罗马耶稣会档案馆藏有一份中文证词,署名为“嘉定孙致弥”。钟鸣旦猜测孙致弥可能为孙弥额尔(Michael)。事实上,康熙四十一年九月十五日,江南松江府暨嘉定县奉教缙绅士宦孙、许、姚、冯等公书,第一署名者为“翰林院大主考孙弥额尔”。出生于嘉定而任职翰林院,则非孙致弥莫属。据此,可以肯定孙致弥的教名为孙弥额尔(Michael)。
孙元化
2. 方弥额尔(Fam Michael, Fan Michael)
与翰林孙致弥一同被多罗召见的钦天监官员Fan,《北京纪事》编者对此人未加甄别,索引也未提此人。《北京教中共同誓状》署名者有“钦天监春官正方弥额尔”,《北京教友公书》最后一个署名者为“方弥额尔”,即钦天监官员Fan。根据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康熙四十一年前后《月、五星凌犯时宪历》末尾的监官职衔,黄一农考证出春官正方弥额尔即方亮。笔者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看到一份档案,其中也提到“钦天监春官正方亮”,即方弥额尔。
《北京纪事》又载,8月23日,钦天监天主教官员Michael Tang对纪理安说,多罗主教通过毕天祥神父正积极利用其线人,查询谁是耶稣会的欠债人,特别是他们卖房后从耶稣会得到多少钱。线人鼓励他们给多罗写信告状,因为多罗是耶稣会的上司,可以摆平债务(pp. 654-655)。《北京纪事》索引中有此人,但未写中文姓名。根据拼音Tang,此人姓氏或为唐或汤;但遍查钦天监名录,未见唐弥额尔或汤弥额尔其人。笔者核对拉丁文原稿,发现其人的正确拼写当为Fam Michael,译者将F误写为T。事实上,原稿中上述钦天监官员Fan之F与此处Fam之F的写法完全相同。因此,Michael Tang当改为Michael Fang,即方弥额尔或方亮。
3. 程嘉禄(Chin Kialo)
《北京纪事》载,1706年3月25日,Chin Kialo来找纪理安,称天主教徒欲指控毕天祥,而为了平息教徒的抗议,他建议纪理安与多罗谈判,让毕天祥返回四川;他还透露毕天祥打算去天坛之事(p. 223)。两天之后(27日),纪理安又写道:“夜间,我召见Chen Jiale,询问天主教徒是否再次对他说要指控毕天祥神父,以及他是否按照我的指示加以阻拦。”(p. 226)《北京纪事》将Chin Kialo写为中文陈嘉乐(p. 223, n. 474),不确。前述中文档案显示,Chin的中文对音不是“陈”,而是“程”,而Kialo的中文对音不是“嘉乐”,而是“嘉禄”。程嘉禄曾是耶稣会的仆人,在此期间开始为多罗服务,《北京纪事》原稿写其头衔为emptor,《北京纪事》译为steward,似也不当。拉丁文emptor相当于英文的buyer,意为“购买人”或“采办者”,而steward则有“管家”之意。上述中文文献称程嘉禄为“买办”,恰如其分。
4. 胡(?)达陡(Hu Thadaeo, Tadoeum, Thaddeus)
根据《北京纪事》,Hu Thadaeo(原稿也写为Tadoeum, Thaddeus)家在北京,是圣母会成员,多罗在北京期间担任其仆人,某种意义上也是耶稣会在多罗使团的卧底。他曾陪同毕天祥试图参观天坛和先农坛,均不得进入(pp. 223-224)。1706年5月19日凌晨,毕天祥为多罗前往温泉打前站,并要求Hu Thadaeo一同出发;他让Hu Thadaeo前往临清,带信给北京主教伊大任,准备在那里接待颜珰主教并陪伴他到北京。Hu Thadaeo中途折回,前往会院参加弥撒,随后拜见苏霖,纪理安恰好也在场。他在会院逗留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才出发去临清(pp. 305-306)。7月19日,毕天祥看不懂郭朝正的割让契约,特召Hu Thadaeo过去翻译,而后者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北堂和西堂的所有仆人(p. 490)。按照通常的拼音转写,Hu Thadaeo中文或为胡(?)达陡。
5. 李(?)独眼(Li monoculum)
《北京纪事》载,3月25日,程嘉禄往见纪理安,告诉他说天主教徒打算在礼部指控毕天祥,并指出其中一人为李独眼(p. 223),原稿写为Li monoculum。他在《北京纪事》第一卷中仅出现一次,而且相关信息太少,故难以甄别。尽管如此,不妨作一假设。Li通常为中文“李”的拼音,而在多罗在北京期间表现活跃的天主教徒,大多在《北京教中共同誓状》上署过名。查《北京教中共同誓状》,李姓有正蓝旗随印笔帖式李若翰(Li Ioannes)以及两个同名同姓、同为候补天文生的李若瑟(Li Iosephus),李独眼或为他们三人中的一个。如果是这样,李独眼则更可能为李若翰,因为独眼可能是从军的后果,而具有这种生理缺陷者似不便在钦天监任职。
6. 张(?)巴西略(Cham Basilius)
《北京纪事》载,3月23日夜,多罗召见纪理安,抱怨说他曾下令不准对郭朝正提出任何要求,但是北堂的某个Cham姓(即Cham Basilius)收租人(collector nostrorum reddituum)还是去骚扰他。纪理安辩解道,这是他们的一个仆人自行其是,他们不承担责任(p. 219)。英译本将Cham转写为Zhang,未写中文。作为教名,Basilius通常译为巴西略,而Cham的中文对音可能是张,也可能是章、詹或常等,不能确定。
7. 高(?)方济(Cao Franciscus)
《北京纪事》载,1706年7月19日晚,Cao Franciscus给郭朝正送去第二份转让契约,郭朝正大为不满。Cao Franciscus回来后看到闵明我非常沮丧,于是自作主张,第二天再次前往郭宅,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而郭朝正的态度转为温和(p. 491)。《北京纪事》将Cao转写为Gao,似乎可为中文高姓。但这仅为一种假设,因为Cao也可能是曹姓或其它。
8. 严(?)若翰(Yen Iohannes, Iohan)
《北京纪事》载,1706年8月25日,两个陌生人前来北堂,随后不见踪影,后来发现他们在北堂后面与毕天祥交谈。北堂管家(steward)Yen Iohan被派去辨认,他认出这两人是Han姓官员的仆人,该官员前天曾向宗主教指控张诚和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二神父。Yen Iohannes随后告诉神父们,北京全城流传说,从欧洲来了一个有影响的大人(Tagin, Magnatem),根据其授权,禁止欧洲人收取房租,如果已经收取则必须退还(pp. 662-663)。《北京纪事》将Yen转写为Yan,其姓或为严或颜等。另外,其人头衔原稿写为noster collector(我们的收租者),而《北京纪事》误译为our steward(我们的管家)。
五、结语
上面是笔者对《北京纪事》第一卷中出现的中国天主教徒姓名所作的一个初步考证。由于笔者学识有限,也由于中文资料的缺乏,尚有一些教徒的姓名难以确定。有关多罗使华的西文资料汗牛充栋,而相关中国天主教徒的文献则寥若晨星,这给中国天主教徒姓名的甄别带来困难。无论如何,近年来中西学者在中国天主教徒的研究方面颇有进展,其中以韩琦、黄一农和钟鸣旦的研究最为突出。令人遗憾的是,《北京纪事》译者没有充分利用这些研究成果,也没有努力查找有关中文文献,故而甄别出的教徒姓名寥寥无几。《北京纪事》译本对于中国天主教徒的草草了事,也反映在书后的索引中:多数天主教徒未列入索引,而汪伯多禄和王伯多禄不加区分地列在Wang Boduolu名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另一方面,《北京纪事》译者在一些人名的甄别上又似乎有画蛇添足之嫌。例如,多罗的相公Chin Seou,中文本名为陈修,拼音则为Chen Xiu,而《北京纪事》译者却将其姓转写为Jin,疑似“金”的对音。又例如,与北京耶稣会士有典当房屋纠纷的两广总督郭世隆之子Cao Chao Chin,中文姓名为郭朝正,拼音当为Guo Chaozheng,而《北京纪事》却将之转写为Guo Zhaojin。在笔者看来,如果不能确定中文姓名,应该老老实实地照抄拉丁文原稿的拼写,否则可能将读者引入歧途。此外,《北京纪事》的转写有时粗心大意,以致犯下将方弥额尔(方亮)的姓氏Fan转写为Tang的错误。再则,《北京纪事》在中国天主教徒身份的翻译方面也有讹误,如程嘉禄的身份是emptor即买办,严(?)若翰的身份为collector即收租人,而《北京纪事》将之一概译为steward即管家,不确。最后,《北京纪事》原稿本身存在一些史实错误,如1706年3月与劳弘恩对话的教徒有五人,而纪理安误为三人,应该根据中文文献加以改正。
总而言之,多罗使华是一场高层政治交涉,主角是多罗等外国传教士和康熙皇帝及其高级官员,中国天主教徒不过是配角和小人物;但是,一场大戏少不了配角,而在一个大历史中小人物也不可或缺。只有充分研究中国天主教徒,才能完整地展示出历史原貌;而甄别中国天主教徒的姓名,则是深入研究中国天主教徒的第一步。
作者简介:宋黎明,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讲座教授。南京 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