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小房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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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是中国士人的独立精神的存在;太湖房,是中国本土建筑学自觉的开始。《小房记道》是普利兹克奖得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王澍教授为《乌有园第四辑:袖峰与洞天》撰写的文章,追溯当代中国本土建筑取法自然的星火发端,以及自下往上生长,小中见大的传统。本文经作者授权刊载。
暑假一过,在建筑学院14号楼的一楼走廊碰见王欣。向院子里看去,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切都这么美好。他对我说,正在编第四辑《乌有园》,希望我写一下太湖房的缘起。好像他们这一期是要讨论这些话题。他对我说,这一类事情的发生其实都是从我的太湖房开始的,后面的都是衍生物,所以无论如何希望我写一篇。我看他说得恳切,就答应了。但笑着对他说,也许是很短的,现在的感觉,好像写不出长篇大论。
其实答应的时候,我有片刻的犹豫。王欣编这套书,每一期都希望我写点东西,我一直没有写。主要的原因,从我1990年代末发表《造园记》开始,我实际上一直和园林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我做的事情一直和园林有关,但我一直避免直接讨论它,或者在建筑中直接参照它,这是我的方式,就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说,和往昔的事物只是保持着一种一线之牵的关系。就像一种君子之交。
不过,答应写了,不免想想,确实,从我画出第一个太湖房开始,这个小品式的原型就一直在我的建筑中反复出现,甚至陆文宇经常禁止我使用,我还是忍不住要用,这总是有原因的。我一直坚持,好的设计一定要有足够强烈的理由,哪怕这个设计的结果只是像太湖房那样小的房子。此外,我发明的太湖房并不仅仅是一个小房子,它实际上牵连着好几件事情,它们都和造园有关。
小楼,是一种精神
我记得,太湖房的原型第一次在我的草图上出现,应该是1997年,我在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的一张A3草图上画出的。就是立在水中桥头的那个小房子,我定义它是哲学与诗歌阅览室,也是当时苏州大学主管建设的副校长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扬言要用炸药炸掉的那个。其实他的想法也没有错,谁会在那个小房子里读书呢?没有人用的房子当然就是多余建造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读出了这个小房子的言外之意,因为在一个已经开始喧嚣的时代它显得格外孤独,但是又很骄傲。不过他显然不知道算另一笔账,只用了造那么小的几个房子的代价,这座图书馆就具有了一座建筑的精神气质,并且,它超越了时间。
还有几点要强调:①这些小房子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独立存在的意味,但肯定不代表某种个人主义。②它们一开始就是四个一起出现的,或者说,是成系列的。它们在一个建筑里到处出现,于是它们构成一种语言。和这种方式有联系的手法,我们可以举出托马斯・艾略特的《荒原》,由四章组成,而他另一首诗的名字干脆就叫《四个四重奏》。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威尼斯医院,西扎(Alvaro Siza)的波尔多建筑学院的四个小房子,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也设计过四个一组的小房子,等等。为什么是四个一组,也许是因为没有中心性,也许是现代语言学的标志。但根本来说,和那些建筑师的小建筑组群的区别是什么?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的这四个东西,它们是类似亭子的东西,是某种比建筑更小、更细碎的东西,是无法用建筑类型学分类的东西,是匿名的、我只能称之为房子的东西。房子的命名含义,也是指它是可以依靠日常经验依稀记得与认出的。这里的核心概念是差异,就是事物间低于类型等级的微小差别,但这四个差别微小的房子却在一条五十米长的路上,区别出四段意义不同的区域:入口、斜上岔路、壁临、远处。可以说,整个的新造园活动,就是从把园林只看作一个差异的世界开始,表面上的审美疲劳变得无关紧要了,甚至在今天它变成遍地游客的“猴山”也不要紧了,它只是在连续变化、继续变化而已。③它们可以以算术的原则编配,它们不是词语,更像是词素。④它们和园林里的事物对应,介于亭子与小楼之间,随位置变换身份。⑤它们包含一种视线,或者几种视线。人们看它遥远,它看人则是疏离的。⑥它有时候以近景出现,吸引你走入一个差异性的世界。有时候以中景出现,层出不穷,踌躇不前。有时候以远景出现,但那个视线其实是向回看的,小中见大,就是这样一种细读的感觉。⑦就像我在艺圃发现的,那个小小的明代亭子和邻水的大体量茶室的地位是相当的,亭子甚至比主体突出。而对面假山上,那么近的距离,竟然并峙两个亭子,这个尺度关系完全是观念意义上的。
比这组文正学院图书馆的小房子更早的,应该是我做的“八盏灯”(八间不能住的房子),木头的,是送给陆文宇的礼物,装在我们第一个家的墙上,于是宅就转化成了园子。而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的草图,就是在“八盏灯”里白炽灯的暖黄光线下,用铅笔完成的。而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物的世界,比精神更宽广。
和这种意识相伴随的,应该是对园林的真正进入,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它让你进去!园林如此,山水画也是如此。它们都首先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走进去体验的。这种双重细读的发生,才会引起一种完全不同的建筑学观念的发生。一个欢欣的世界,没有主体,连续不断。
太湖房被真正地命名,则要等到画象山校区山南校园草图的时候。时间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2005年吧!如果说之前的小房子还相当概念化,它真正的转变就是身体性的,我注意到古代侍女画上侍女的扭腰动作,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还记得那一刻的兴奋。于是,概念和身体终于重合了。那个扭腰的太湖房,它第一次有了名字,现在还静静地立在建筑学院的小图书馆的石头高台上。这个暑假,我在它旁边加建了一个木头和阳光板的筒状亭子,它终于要结束孤独了。我已经在想象大家在亭子里喝茶的状态。
象山校区中有几个太湖房呢?孤立于高台上的只有一个,它是实体状态的。另一个在13号楼的院子里面。在高台上显得很小的房子,在院子里,同样的体积就显得庞大。混凝土的材料使得这个房子有一种重摇滚的感觉。打开一面、暴露内部的太湖房,嵌在这个院子的外墙上。我记得艾未未在现场的反应,他嘟囔着说我做的好像某种肉体的器官,或许他的反应是最准确、最本质的。还是那句话,它让你进去!园林也好,山水画也好,只要是大观式的,结构绵密的,它们都有某种惊人的一致性,那种内部空间结构都看似人体的内脏。我猜测这种状态也是身体性的。那一天,矶崎新先生来看工地,天上下着小雨,遍地泥泞。我带他到13号楼门口,他看见两个太湖房,兴奋地一直往前走。据说老先生从来不进这种工地,他那种状态让人吃惊。
傲立高台的太湖房,摄影:王欣
镶嵌在建筑端部立面上的太湖房还有一个。不过,准确地说,应该叫太湖楼。或者说,它的类型总是在亭子与楼之间摇摆。
另外三个太湖房藏在18号楼另一面的水院里。和前面提到的太湖房那种立方体不同的是,这三个更接近太湖石的形态,这种转变就很突然。实际上,这三个原本是为苏州朋友的一个小住宅项目做的设计,那个项目旁边还有童明和董豫赣设计的房子。多年以后,据说我那栋也建成了,但我至今没有去看过。好在我把它们在这里先用上了,免得被遗忘,但是那种隐藏的状态就显得很远。就像我们看一幅山水画,总是从下方看起,走进去,山重水复,到画的上端,已经是很远了。
这些太湖房都是实存的,而存在于11号、18号楼两个我称之为大山房上的,则还有四个负形状态的。但是,真正准确的太湖房定义,细想起来,是由几条不同的理由构成的:①扭腰版太湖房最早的浮现应该是在苏州的园子里,我觉得最可能是在网师园。在五峰仙馆的背院里,我注意到峰石经常被忽略的特征就是腰腹的变化。②它也叠合了我对拙政园中一座小假山的分析,三个立方米,两部楼梯,一个石室,一个高台,高度浓缩。于是,太湖房就是将一座小假山的空间、功能浓缩进了一个峰石的意思里,童寯先生说的不能住人的洞,于是可以住人了。③它与太湖石的形态被拉开足够距离,是混凝土的立方体,单方向以“左右左”的规则变化。利用这个变化,安排楼梯,完整版的太湖房甚至还有一个卫生间。它的内部空间被设想为连续的腔体,但结构模型在计算机上的受力模拟证明这无法实现,妥协的方式是在三层楼里保留两层是连续空间。另外,头部像假山的大头悬挑是计算机地震受力模拟的极限状态。肯定是有意的,太湖房另一个方向如刀切,没有任何突起变化。事实上,如果仔细留意,就会发现,整个象山校区的建筑,无论大小,都遵循这个原则,即片断的原则,它们就像是一棵菜上切下来的寸段,是某种连续发生体的片断。④扭腰版之前的小房子,还不能称之为太湖房。概念上看,它们更接近于索绪尔语言学定义的词汇的聚合体,但实际上,它们是更加细碎的片断,是生成过程的事物。我在2000年前后的杭州吴山顶上曾经见过一组由匿名建造者建造的小房子,每一个都不到三个立方米,相邻排列,材料依次是青砖、红砖、夯土、混凝土砌块,就像是语言学的教科书,但是首先是物质性的,是有某种唱腔的嗓音质感的。甚至可以让人确信,李渔一直没有死,他一直匿名地活在像吴山这样的地方。但我们讨论这一类对象时,不能忽略那些我们从作品视角出发经常忽略的东西,这组房子周边挤满了类似的事物,就像嘈杂的地方话语,或者说有种错觉,语言居然直接在现实的话语中平等地呈现,它们一起构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集合体。⑤象山校区里太湖房的另一个新变化在于它以弥散的位置出没,这和文正学院图书馆里沿着一条小路排列的方式完全不同,环境、视线、临近的事物都有更加强烈的意义。⑥所以,数量多少固然有意义,而完整与存在状态更有意义。它们一个个以细小差异挑战着人的记忆能力。⑦象山校园里的太湖房已经不仅是差异性的语言表征,它是独立存在的。和文正学院图书馆中的小与大的成对关系不同,象山校园显然是一个丰富得多的世界。和太湖房并存的小事物系列可以排出一组名单:高台、披檐、走廊、檐廊、风雨桥、太湖洞、爬窗、台阶与汀步、飞道、遮阳片、屋顶、某种墙体、某种介于天井和院子之间的东西,甚至结构本身,等等。
隐匿洞中的太湖房,摄影:王欣
实际上,象山校园里的太湖房最重要的用处或许就是点题,或者说显示了我所说的“园林的方法”。我记得是在苏州的那次建筑师与哲学家的对话会上,我第一次公开重新讨论童寯先生的造园三原则,正是这种对法的意识,让我重新意识到这三个原则的分量,因为童先生是直接拿这三个原则来衡量园子的优劣的,这可以看到那一代学者的厉害,他懂六法,敢评价。而我对三原则的讨论,则是用它来衡量今天所有以造园的名义造房子的作为。我记得那次会议出了本文集。王欣他们开始编《乌有园》也是在这之后的事情。
后来有人说看出童寯先生是套了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三种境界的结构,其实这是摆在面上的。古人有一点我很钦佩,做学问固然虚实相应,但总体上是实的,很多看上去是形容词的、象征的,仔细读,还是实的。譬如,把童先生的三原则和王国维先生的三境界放在一起读,就会发现,童先生毕竟是建筑师,想问题不自觉地偏向于制图与布局,第三条“眼前有景”,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表述。而王国维先生则落在视线与身体,第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对应的其实就是山水画中“平远”的观法,里面出现的建筑类型就是小楼,是“小楼昨夜又东风”的小楼,是太湖房如楼般的第一次出现。太湖楼是小楼,也是瘦楼,按李渔的看法,是孤独的意思。而“平远”法,重视的是俯瞰视角下的总体布局,即所谓“疏密得宜”。这是南宗山水画最重要的技法,原本低山丘陵不入画,入画要等到董源这样的画家自觉运用平远法之后。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其实对应的就是“深远”法,本质上是深入内部,探查结构的过程。对于“园林的方法”意义上的建筑,这一部分最难,经常难到让人憔悴的地步。对观者,犹如陷入迷宫,有些着迷,也会懊恼。对造园的建筑师,这个格局的经营,最是容易让人憔悴不堪,折腾半天,却最终还是没有“曲折尽致”的感觉。最后的境界,国维先生和童先生理解是不同的,国维先生那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高处回头看,回头低平的俯瞰,这种对“高远”的理解与黄公望对“高远”法的界定是一致的。而童先生的“眼前有景”,对应的是不断转折中的突然出现,更像是不断地“开门见山”,这更符合从郭熙开始的经典三远法的定义。只是,童先生没有明确说视线的角度与高下,为可能的阐释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太湖房虽小,但显然它有着瓦解所有大建筑的能力。或许,不经意间,我们已经看见了一种永远以小见大、从下往上生长的建筑学。实际上,太湖房于我,就像是通往另一种建筑学的道路标记。或许,“建筑学”这个词还是太沉重,脱离日常,还是说“造房子”更放松,更有空气和阳光的感觉。
《乌有园第四辑:袖峰与洞天》现已上架群岛BOOKS微店和实体店,有普通版和少量编者王欣和金秋野签名版供读者选购。
标题 副标题 编者 策划 封面设计 平面设计 出版时间 装帧 开本 页数 | 乌有园 第四辑 袖峰与洞天 王欣,金秋野 秦蕾/群岛ARCHIPELAGO 谢庭苇 typo_d 同济大学出版社, 2021年3月出版 软精装 16开 356页 |
《袖峰与洞天》是“乌有园”系列出版物的第四辑。该系列关注中国传统设计语言之现代传承转化方面的积极探索,涵盖理论与实践(包括实验性作品)两个方面,内容以建筑与园林营造为主,同时也涉及造型艺术、绘画、文学等相关领域,坚持跨专业的开放性探讨与对话。由王欣和金秋野轮流担任学术主持,邀请国内外相关领域学者研究课题并撰文。自第一辑出版以来,获得相关领域的广泛关注与高度评价。
著名的公共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隋建国教授撰文《肉身成道》,开示性的展示了一种自然形式的探索之路:人在尽力无意识力量的作用下与物之肉搏,产生的痕迹。进而对此进行超尺度的重新阅读。籍此讨论,人如何超越模拟与追随、超越手与眼之规训,让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同频起舞,让人重回“天”。为本辑供稿的还有艺术家展望、姜俊,以及建筑、园林、景观领域的知名学者和设计师,包括葛明、李兴钢、顾凯、钱晓冬、吴洪德、覃池泉、张翼、郑巧雁、柯云风、张逸凌等人。
本辑延续了研究、作品、教学、专题等往期栏目,从追求山水游观体验与画意的造园到无目的的创造,从建筑取山形到移山入室,从明代的假山体验标准的研究到案头山水的观看之道……在自然与人工、传统与现代的转换中,构建起想象与现实交织的世界。
此外,本辑还以六十页的篇幅,完整呈现了七十二袖峰的变幻姿态,演示了一种极小化的诗意叙事。同时,也对两组建筑设计革新课程进行了回顾和展示:叠石掇山在建筑学叙事上的尝试“理壁掇山”、以情趣重建为核心,器玩为开端的造园教学“器房录”。
王欣,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副教授、《乌有园》主编,造园建筑主持建筑师,北京波轮联合公共艺术与设计联盟创始人,从事传统中国文人造园艺术的研究与教学,致力于当代中国本土建筑设计的探索与创新。代表作品有:《泉州红房子》《虎美术》《小洞天》《松荫茶会》等。著有《如画观法》;另与金秋野联合主编《乌有园》系列丛书。
金秋野,北京建筑大学教授,建筑与规划学院常务副院长,学者和建筑评论家。研究领域包括园林与传统设计语言的现代转译;当代建筑师及作品;复杂城市系统及其活力等。著有《花园里的花园》、《异物感》等学术著作,主持《当代中国建筑思想评论丛书》、《中国建筑与城市评论读本》等系列出版物,也是《光辉城市》、《透明性》等理论专著的译者。与王欣联合主编《乌有园》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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