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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地书|龚纯:春风落日谁相见

龚纯 越人诗 2023-01-11



越地书:写尽故乡事



龚纯:春风落日谁相见(组诗)


◎只有那种蓝在湖上慢慢地道晚安

 

一整天,都是那种蓝。那种月氏、匈奴、乌孙

柔然出现过的蓝。蓝得惊心动魄,又澄澈安宁。

 

其中天空里的蓝,养在水里的时间,极其漫长

也极为短暂,很快蓝到黄昏,蓝到夜晚。

蓝得在若干年之后,你还记得

 

你舍不得离开,仿佛湖水重新给予了一种生活:

激浪拥堤,七彩净海,羊在羊圈,星星

在马厩,阿尔古丽在毡房中

 

天空有种无声的深邃的蓝,静静地向你道晚安。

 

 

◎启明星

 

小时候,我就见过那颗星星

在东方黎明的夜空中。

 

其他小星无一不远去,只有它自己

留在自己的位置,独守寂静。

 

澹泊与灿烂交相辉映的时刻

远未到来。天空与大地会为伟大事件作准备。

 

四十年一晃而过,再见那颗大星浮现天边

我在我的生活里一事无成,已然老去。

 

希望和指引,乃至想象却仍旧悲伤地

存在于老朽之躯。

 

光明与热情,将永远献给

这个不停涌来泪光与潮汐的世界。

 

——我惟一所爱,将永远是

我惟一所爱。在黯淡世界不可垂直的表面。

 

 

◎哭腔

 

突然想起江汉平原曾有一种令人

荡气回肠的哭腔。

离世的人被放在门板上,哭丧的人远远而来

也许是出嫁的女儿,或者是年迈的

姑妹,跄地而诉

抚柩而哭,直至坟墓。

有时听得入神,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音乐

和人类情感的光辉神殿。

现在,这种情景很难再现,很少有人会拖着

婉转的长腔,对亡人诉说遭遇。

人们大约已肉身倦怠,审美疲劳,情感深度也不配

这种动荡肺腑的技艺。

昨夜,我看到一两处祭奠逝者的鬼火

火舌翻滚,没有一丁点声音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与离去之人的各种联系。

 

 

◎白云正在寻找我们

 

为收回来的稻谷,老鼠和我们

在同一屋檐下,发生了争抢。

 

我们不得不一月就将稻谷担出一次

磨成新米,装入陶瓮。

 

老鼠们不同,它们整天整夜埋伏在谷仓周围

时不时向粮仓发起攻击,抬起它们的小爪子。

 

为了占据膏腴之地,老鼠们也互相殴斗

在谷粒堆和地上,丢下尾巴或耳朵。

 

但看不到一只老鼠死去。老鼠药稀少且昂贵

只有某个哭泣不止的农村妇女,才偷偷吃上几粒。

 

我们哪里知道,农田将不再需要大量的妇女

她们可以慢悠悠扭着屁股,走在城市。

 

我们哪里知道,如今老鼠不多见

粮食多得不再需要农田。

 

看啦,一团白云从天边逶迤而来

在田野上寻找我们。

 

可事实上,是天空在囤集足够多的白云

几只老鼠换上羽毛,在夕光中飞离我们而去。

 

 

◎烈士

 

父亲去世前一年,回忆一名

村里的青年

他的心、肝被村公所的人炒着吃了。

他们抓住他时,他的衣裳上下

打着许多补丁。

他有几两力气,年轻的肌肉被太阳

晒得乌黑,和土里八叽的农民没有两样

不像共产党员。

他们拿了腊贞家祖奶奶的铁锅

下面用木头加猛火。

他没有成家,也没有田,他兄弟

他兄弟的儿子孙子几十年里为他争取烈士之名

终得于二零一二年暮冬之际于长市镇

曾岭村跃进河河堤竖起

正名之碑。父亲告诉过我几回

我始终不记得他的名字。

他们问腊贞的祖奶奶,很好吃

你要不要吃,给你留一块。

 

 

◎天堂寨

 

乡亲般的群山,抗日队伍曾在那儿打游击

大批理想青年死去,变成数字。

如今,他们在那里挖掘山石,轰炸山头

空气中飘着烤石头的气味。

走出山区的乡民,再无幼年时石灰标语

革命口号可记。他们在房子里赤裸行走

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房子。

他们成天接触石灰,水泥,小个子石头

但谁也无法说清它们曾组成怎样的山峰

与石壁。这世界经历最杰出

最无情的改变,在建最好的天堂寨

——那逝者的故里,英雄化成灰的省份。

 

 

◎蔷薇传播的部分日历片断

 

日本人进入上海,又一年春天 

夏天在蔷薇花上到来。

 

慢慢的,小巷分散聚集的人群 

印象派改变港口的位置

买办啊买办正常更换几家外国公司。

 

哦,姑娘爱蔷薇和玫瑰,玫瑰和月季

它们没有国别。

而爱带着尖刺,种在京都,芝加哥

巴黎,威尼斯和火坑。

 

当你背负行囊站在街头,调转身

小雨仿佛年轻时细碎的脚步声,渐密踏来

那无以复加的感觉,像蔷薇插入花瓶

像经历痛和血,重建过去的花瓣

和绿叶。

 

 

◎在小酒馆

 

那日,我从苏北回来。那日是2016年

8月的最后一天。

我还记得同年的另一个日子,6月18日夜月明,听

屋前屋后灰喜鹊、腊嘴、薅割鸟、苦恶鸟清澈交错而鸣

至亲之人尚有二妹远在返家的粤西

22时36分,父亲离世。20日午间,在村东新坟前

烧掉他喜爱的东西,但留给他常用的收音机

家里的一串钥匙。

自此之后,众亲之中,无人牵念我的诗句

自此之后,走在田野里,会想到为数众多的永别

寂寞袭来,令人颤栗。

我从异乡的窗户后面退出来了,一如从孤苦与

秘密中挣脱。现在,哪怕太阳和星星破裂

我也可在小酒馆独坐

将无可告慰的日子悄然度过。

 

 

◎深夜听到豌豆八果雀子叫

 

躺在床上,听到豌豆八果雀子在叫——

夜半被一只鸟唤醒,不算是荒唐透顶。

已经走过五十春秋,活着慢慢平静下来,

不再为爱睡不着觉,更不为不爱而染病。

只有一种早逝的感情,如同羞辱,疾患,

缠绵在身,不能修复:“我早已把他们隐藏起来”。

但那又怎样,他们没有死去你就把他们送到

另一世界他们还能听见漂亮桌布后的秘密。

但那又怎样,你不是一天两天才盘算剩下的时间

如何打退堂鼓,“直到被人友好地忘记”。

事实上,那突然的叫声,让人空虚

年复一年回头看那些文字,那隐晦不明的细节

在几十年后显露出来,但已微不足道。

年轻时心脏不断地被激情占据,如今只觉得旧房子

装着某样安静的东西,被带上火车——

那旧身体,那熟悉的噪音

穿越遗忘的底层,飞临你的头顶:阳光普照

天空蔚蓝,使你坚信时光停住了脚步

然而,最好的东西已全部失去。

 

 

◎苏北纪事之四

 

那些长途奔袭回家的人们喜爱它

我的父亲,母亲也喜爱

目前没碰到多少人反对。

去年我们曾给父亲烧车子,猛烈的暴雨新停后

坟头的草木真是亮绿啊。

父亲料到我们在腊月都将从远处回来

早在他尚能举起斧子时,准备了一牛屋木柴。

牛屋还在但没有了牛,瓦房还在

人世已空。我和哥哥驱车去访问父亲的朋友

他已在农场开枝散叶,一大家子二十几号人置春酒

请我们入席。他妻子躺在紧邻的房间几无声息

已经七年,等待日子完结。

农场的土地多么平整,父亲曾在那里开荒

多么年轻英俊,东方红拖拉机声音多么洪亮

冒着上世纪六零年代那种

突突的浓烟。

 

 

◎永定河桥上的告别

  

暴雨新来,正好落在桥头

两个告别的人之间,因而一方得到一把可以存放

久远的雨伞(当然这属臆想和妄念);

或者一段亲密关系

终结于人生的骚年——而那一头

或这一头爱的源流到了弥留之际

还在继续;或者他再无望等到她的到来

只把要说的话永远地放在肚里——我父亲的骨灰

被我抱在怀里冷却;或者一名年轻的妇女

仍然给她不爱的丈夫带来他爱吃的甘蔗,他们

临别之时,在一起翻看相册——发现他们站在

死人们中间,他年轻,英俊,她温顺,无言,跟他

第一次回家——两个人的衣服洗在一起

挂在晾衣绳上,多么甜蜜,仿佛会永远这般

获得心灵的安宁——啊,暴雨新来

在告别的时刻,像做最后的善行。

 

 

◎白云成群

 

一整个下午坐在窗前,无来由地

为成群的白云

感到喜悦。

 

这一带住着这个国家的穷人

这一带还有

种植庄稼的田野

 

多么需要仰仗白云,才存在着一个悠闲的世界

 

 

◎枇杷小镇

 

自昨夜起,风凉了。

秋虫在近处

也在远处哀泣。

月光陡峭,而大陆平缓。

我感到我穿过了危险的生活,大部分文字生涯

已悄然度过。

我没有与谁相遇,除了天有暇年去看故人的故居

死者的坟墓,在方泾桥上站立。

顽固的脑袋交给谁欣赏

只有一支遥远的叛军需要它,将它埋入

树林。

从窗口望出去,枇杷小镇

迎来了秋天的树枝

已然垂悬,茂密的,孤独的

果实。

 

 

◎傀儡湖之行

 

昨天,去鹿城买一个小小的房产

交钱后,开车走上大道看到草木蓊葱其间矗立无数的高楼

湖边,小路尽头,隐藏着富豪的别墅。

我安静下来了,仿佛真的可以安静下来了。在老婆的

车上打盹,梦中有客来访,似乎是阮籍

又似乎是庾信——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

远方堆着众多乌云,斜阳跟着步辇。

醒来已到楚申君地界,落日无声,重新把我交给了

伟大的城市。

 

 

◎写给父亲未曾到过的周庄

 

我的父亲没站在富安桥上

也没有站在富翁沈万三家门前。

 

我的父亲,没有看过这样流水

没有住过带走马墙或阁楼的家居。

 

我的父亲看的都是不要钱的风景

我的父亲坐的船,没有船娘和江南小曲。

 

我父亲的夜晚也有这样的静谧

我父亲的白昼,但无这样热闹的市井。

 

他知道儿子曾为这样的美景写作诗句

他知道儿子,在此谋取生计。

 

他知道,他不久于人世

他知道,我会说,“父亲,著名的风景里没有你”。

 

他思虑,以为过多地站在双桥上

欢乐之后,忧愁就要来临。

 

他走后,美丽的小镇仍然充满烟火和人群

他们走后,街衢仍将铺满月光这古老的花粉。

 

父亲,曾站立的旷野,和未曾抵达的古镇

及其春天,在此已构成我深深的庭院。

 

 

◎微弱的光源

 

夏夜里,它不知道它能飞翔

它不知道它有翅膀,它不知道它闪闪发光。

 

它不知道它是美少年,抑或美少女
它不知道,它非彼即此。

 

柔软的腹部,让它目瞪口呆

那里几乎就是陷阱,但也是肉体的光源。

在晚风中,它具有那个时代的非凡意义

正像不久前,度过闷热的二十岁。

 

把所有的希望,魔术般变成可能

把灰蒙蒙的地方指引为道路和,万家灯火。

在小镇上,它碰到的邮政公司职员屁股上扎着钢针

它眼见的妇女委员昏昏沉沉,像腰椎上打了麻药。

 

由于天真,已可认为与天上繁星团结相媲美

由于纯粹,只能对自己保持本来无知的纯粹。

 

但愿万事一再以这种方式发生∶长夜辗转反侧

那发光的身段得以伸展而非烟头明灭。

 

它不知道它所谓的肉体反对肉体:进去以后

看到,灯火通明的宫殿。

 

 

◎在泰州看春天的燕子

 

这个时代有这种本事,让最底层的人民

也有机会来到海陵郡,充任侯方域

一切都在重逢之梦中,不经意的花草,鸟类

也取好了名字。

 

而孔东塘在厨房拌凉菜,一只青蛙

在池塘苏醒。

绿叶重新回到大地,徐徐南风吹空多云的苍穹

仿佛可以在我们国家的两岸,静坐到天色黑尽。

 

将富春山居图拼接在一起,我们的邮政局长

是走得最快的一位兄弟。但愿他酩酊大醉

因为收益和官位喜极而泣。

天空蔚蓝,时不我待,过一会就像酒醪一样变坏。

 

那么多事情控制了我,那么多人以三四百种方式

对抗悲伤的意识和喜爱的肉体,国子监博士何曾例外?

我的国家也有自己的边境,但流水、树枝、鸟兽

写作者的孤独,常年突破国籍与家庭的禁忌。

 

这一切都在春天的鲜花中。她有树脂的清香

她有小鹿的心房。钱牧斋走到深水里

又琢磨起自己的诗句。

那边的燕子飞过又回来,虚掷渐渐弱下来的光阴。

 

 

◎五月

 

进入五月,遇到蔷薇

更多的月季。

除此以外,儿子认得更多的汉字。

他们买菜,吃饭,跑步

偶尔爱爱,一周周周而复始。

一阵夜雨常常如急事,从树叶上

匆匆而过。有时手机里收到爱慕之辞

随后清晨从城市滑向另一城市。

听到人行道上,众多陌生口音

一夜风雨打湿月季,打湿

蔷薇。

然后飞机飞走,动车离去

只有开花的女贞树

还留在那儿,散发玫瑰

所没有的香气。

 

 

◎夏日白云的到来

 

坐在窗前看白云,感觉我们在同行

心里知道,不会同行很久。

开始我以为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缱绻之情——

很多很多,珍贵无比。

 

就像晚来的白云大面积涌现,落日恢宏

壮丽,如同不可更选的福祉。

一切想象都良善,一切匆匆而过也属好心——

白云自然无法巧取褫夺。

 

白云自然无法为谁恒守家乡与灵魂

就像提出忽然增多的要求,就像无所适从的圣手

美德与苦行,前后推辞与失矩——

白云在身上移动,人能年轻几岁?

 

白云并非我们真实的领土,干涉极为愚蠢

故作轻松散去,才可避免颜面扫地。

我曾以为我太过幸运,觉得白云带来深情——

它使天空蓝得要命,就像头破血流人也要站立。

 

我曾经那样憨直,不着边际——

如今远远地看着,充满怀念般的宁静。

 

 

◎我曾在河上四处漫游

 

阳光好得令人窒息,想起很久

以前做下的错事。

 

好得想起她,十多年前

再没有接听你的电话。

 

好得脸庞微微发烫

感冒发烧,打针吃药

再没有人在心上占据重要的位置。

 

好得令人忘记悲苦,一切的

一切飞快地,幸福流逝。

阳光如此充分的尘世,没有永恒。

 

如此焦灼,不再有等待。

如此黯淡,穿过老年大学去见

已经放下的不朽。

 

 

◎之子于归

 

这世界美且残酷,你仍然需要不存在的
女性的爱意与怜惜,像阳光
来到周朝的废墟,将粮食变成同情。
带着无人的离情别绪漫步艽野,将白杨悲风
变成宽慰。
之子于归,在此望见伟大的坟墓,将笑颜变成眼泪。
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你蠃得
而后失去这位文字中的美人的芳魂,与信任

 

 

◎不变的日期

 

是夜,秋虫唧唧

我来到河边,万般孤寂呀

但月亮以足够的清辉升起

照拂我心中的纪念碑。

桥上,我念着2114年8月29日

好像在秘密的旷野孤苦无告地发誓,不忘已死

旧爱的日期。

 

 

◎晚晴

 

梦到水是蓝的。梦到一个句子:

五十个人和燕子。

梦到艰辛地沿着河道返回家乡,经过漫长的跋涉河道变成

蓝幽幽的铁轨。

五十二岁了,满头雪白。站在树林前对自己表白:

我孤独的旧爱,我已从遥远的地方回来。

 

 

◎骑行

 

昨日,阴雨后微有阳光

在小小的秋风中骑行,怎么也看不清

过去匆忙的三十年

一眼望尽,弹丸之地衰败的农田

上一辈人留守之地

水稻还有生长

而鳢肠草、茨菰、野菵等等也伴生在侧

跟这个渐渐变老的世界

还保持着即将失去的交接与联系

我听到苇丛里传来,微弱蛙鸣

就像遭逢伟大友谊一般

全身产生一股电流,令人战栗,欣喜

随后,产生某种带着

裂缝的寂寞

九月将尽,围困我五年的梦境

可以改造了吧,不再新生

遍地的哀悼之情。

 

 

◎作品53号

 

天气很好,有个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餐

吃莲藕,吃土豆丝。

有个人冲他走过去。此时需不需要描写场景或气氛?

——他将礼物朝里头扔过去

——一百亩乃至一千亩灯火在湖中眨眼,月亮漂在水上

胜过大大小小的快乐。此时

需要再塑人物性格吗?

他突然看见,一只马脚麒麟

在万渡公园,不声不响地吃芍药。

黑暗中麒麟浑身是火,不声不响,大嚼芍药。

此时月亮,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

他能支配的画面很少,惟有孤独与想象力互相交错在一起:

湖面上月亮支离破碎,万渡公园生长芍药

生长玫瑰。

有个不成气候的导演,来到他的院子里,谈他的芍药

谈他的玫瑰,谈他的孤独

谈他的马脚麒麟

吃他的莲藕,吃他的土豆丝。

 

  

◎落日

 

夜晚就像飞机失事一样到来,到处都是道德

和生活的残片。我骑车经过村庄

缓缓升起的灯火中,什么暗示也没有

田野寂阔,几个老农民还不回家,聚在一起

完成难题——落日在远方徘徊

把巨大的光辉,留在树梢上面。

回望我所走过的弯道,碧云天已装满

铺天盖地袭来的阴影。

同样的日子不会回来了,再没有同样的

时间和地点。

山河仍然存在,直到落日深情的余晖

被锉骨扬灰。

 

 

◎初夏,突然到了傍晚

 

今天碰到凌霄开了红花

有什么意义。

水塘中,红的白的睡莲也有几朵

一只水马活着有什么意义。

现在阳光强烈眼科医生也闭着眼睛

群山来了,又离去

只剩下在花圃中劳作后站立的老龄妇女。

现在美人蕉病怏怏的,好像花好月圆过后

已经筋疲力尽。

年迈的人,总有点喘不过气来

但无论是谁内心都不算富有,都不能

很快闭上眼睛。

人群汹涌而来有什么意义

玉米在玉米中披着长长的头发

就像过马路的皇后。

玉米在玉米中披着长长的头发

就像尘世中的主角

昨夜没有休息,捱到了傍晚。

 

 

◎岁月给我带来很多东西

 

一个年轻的女孩问我,他是不是坏蛋

事实上她已坠入爱河而他毫无疑问

是狂蜂,花朵上的游客。

他们频繁见面,在草坪假山前

有时沿着湖岸散步,去到小树林中。

亲密关系的痛苦,不是惺惺作态

而是伴随着身体的欣喜与,不由自主。

他们活在全新版本的世界里,爱情

似乎为涉险而存在。

诗歌贡献谜语,源源不断地带来偏爱

伤情与孤独。

此时,2018年5月12日星期六 23:58时

听到布谷鸟鸣叫,在上海,嘉定

安亭,楚国人黄歇安营扎寨的地方。

它远远地问我,中心摇荡,是不是神魂

没有看守。又或者

形同几年后她对他了无挂碍,是不是

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谢克顿作如是想,一个难以平息的

淬炼成钢的意志锐利生成:

我的个人情感没有被最终破坏,仍以碎片

方式得以幸存。即便游客归来

我也会老实作答,她已经永远地离开

岁月给我带来很多东西都已被拿走,但以我

越来越老,作为补偿。

 

 

◎布谷鸟在上空

 

深广的夜里,我在等待这个声音

它曾经是善良的提醒,如今

徘徊四方,它变成孤苦无告的岁月催逼。

由南至北,飞越人类的良田

浓云之中,张开大嘴骤然狂啸——

侧耳听,那狂啸仿佛是律令,又如一声声道歉:

永不复来的爱情

早已埋葬千载,郁郁麦地并无半条人影——

古代的良人在荩草底下睡眠。

只有我当今的友人西辞弹着吉他唱着歌,说夏天的后面

还有夏天

只有我的友人西辞,说,何以销忧

可饲养一条胐胐。

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

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

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值一克鲁恩之硬币或纸币

            ——对谢安石友人的回答

 

人民坐在草地上,等候傍晚降临

月亮那么小,墓碑看起那么美

也能让人感受安宁。

无牵无挂没心没肺从未真切见过的你

早已远离,在记忆中

你还是那么年轻。

令我感到优美的晋朝姑娘,走在长长的刮风路上

夏日的印象把阴影画成阳光。

那戴着斗笠的渔村,有一条银环蛇般

渐渐松开的小港

我的姑娘登上楼船看上去,好像云彩。

命中注定,我们组合到一起

晋朝就消亡。

除了真情,没有别的多余的东西。

除了政府,只剩下家庭。

我的姑娘办完事不回来了——对爱过的人

要学会放弃,转过弯以诗

酒为乐趣。

天地中自我如荒岛,孤独的经验狭窄

仅容纳一艋舴在月色底下

上不去下不来

但仍有丝丝快意。

与其在亵衣下每夜每夜浪费自己

不如脚著木屐三千里寻访友朋辈,风兮舞雩

抹印度精油,愉快离别。

如此如此般虚构,背着行囊站在冷冷的楼梯

祝福爱过的人,离别愉快。

虚构本身也是可以收回的,当你

后悔之后

还有一条门缝可以打开。

正确答案是,那个人相比那个人不重要。

能在一起纵酒的,不一定就是谢安

即便是谢安,也一刀两断。

我是别人的眷属,别人的丫鬟

我们的世界就是如此这般,充满无助的魔幻

在万有的时光里,一切都将重新失去

回头又再次排序:

暮晚升起炊烟,面向陈旧的大海

有一些事情仍在电脑上

慢慢下载——

人世间多了几根白发

我在使用在我看来何其荣光的天赋。

但我本人,平庸得

像块木头。

但我居然不同意你们的矫情

与伪装

面对苍天,你们使用了错误的诗句。

面对云彩,我从来一无所求

不要怜悯、声名、医治。

我的敌人,你们的贬损已经让我丧失荣耀

好像癞蛤蟆比较鲟鱼。

世界上

平凡的大多数,平常的日子不能阻止

我在其间寻找节奏,沉默

和“拥有”。

 

  

◎在少男少女们中间

 

我记得,我和董芬是同桌

和罗振红也同过。

我临摹过罗斌姐姐手绢上仕女的头像

也为其他女同学抄过诗词。

但朱永峰的字远胜于我,李飞的聪明

好相貌远胜于我。

罗大广的袖子如同水袖,在罗老师面前

也会甩一甩。丢一丢。

兴隆河堤上,众多水杉垂挂着夕阳

我们有时会在林中读书

暮色里游泳。

我们有时会在夜自习后的九点半钟

去兴隆河里游泳。

我们能听见聂光群、董振秀、林鸿,还有

隔壁班的女生

说笑着,在河埠上洗她们的衣裙。

我记得替杨前平向女生传递纸条

也被另一女生温柔地叫住过。

我的命运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后来

再没有那么好。

我们祝福着各自的好运,离开那个

少男少女的集体。像慧星

去寻找自己的命运。我

再未找到那种感觉:在明亮如昼的月夜

在教室前的杉林里

产生唐诗、电流一般的喜悦。

再未得到那种目光:追随着慧星之尾

老师和同学,惊奇地注视。

囊中羞涩,然一点也不可耻

衣裤上缀满补丁,却带着提供能量的荣耀。

有些年我习惯性地坐在异地的窗前

想要回那最为纯净的时间,但都被无情的

岁月拒绝。就像螳螂的头被另一只

那样捧在嘴里

慢慢吃掉。

我们还有同学保留

夹在玻璃板下的毕业照片,还有人一一指认出

杜成海、周方琴、李刚、张玉梅……

男同学,女同学。

只有在这时,只有站在他们中间

我才感觉到自己拖曳着一闪而逝的光焰

是自我心中不可爱的诗人。

 

  

◎司天监铜浑仪

 

春夜有雨,狭窄的泡桐花管

大约已被灌满激流,大约蜂巢里有只母蜂

 

大约她正在成为王后。一阵风紧跟着一阵风

吹进麦田,催促小麦们去成为面粉。

 

晚樱花瓣持续来到花岗岩上,就像蓝色工装

工人快速弯曲三角铁。

 

兴隆河水漫溢,河水找到一个新地名

并秘密地长满,红蓼和菖蒲。

 

在离江汉七里路的钟滚垱和离钟滚垱

五里路的曾岭村,董鸟的鸣叫声带来了黄昏。

 

生产大队搭建的舞台上,姑姑变成铁梅

春萍成为红色娘子军。

 

你大约只有八岁。疯子何林拿着塑料纸追赶

稻草垛。徐婆在油灯下,追赶补丁。

 

小芹的红裙正在离开她的身体

但又回来。有些人脑袋偏离了正道听说已被修正。

 

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日子,旋转着离去

可怜的执拗的几个时辰,也没指望被你记住。

 

  

◎驯马

 

在一堆平凡、常态的肉体矿藏中

每个人都会有所选择。

伟大的使徒,或者英雄,来到面前

通常也是一具有着奇异、激烈、短暂的

美的幻象的凡胎。

植根于现实的大脑,永无止境地交锋于

所有构成黑暗的时光中,他/她要你

选择提取的金子份额。

他/她要强行获得人类意志的比例关系

——深入体内,建立行进方式

交通规则。

谢克顿《偏远山区》第77页:

“他疯狂地坚持,使他赢得了特别的时刻

她凭这些时刻才活下来……”

无常带着哀悼的成分,一如既往

遍布于南方和北方,并通过半数的大门。

柳梦梅的朋友,因心绞痛

突然在天津女友的床上离世。

他充作政治移民的前妻,在笔记里写道:

“在旅馆,贪婪地等待着鞭笞,求他使劲

我幸福地哭泣,为自己的

小灵魂自我怜惜”。

我知道许多国人有苦涩的反叛

和毁灭的激情,战栗,惊讶,启示

可以一一条陈,这或许更接近真相——

任何享受男女之欢的人

都读过诗歌。

 

 

◎在辽阔的人世上

 

春天刚刚过去,虫子还没有长大

树叶奇迹般的干净

阳光照耀着花桥镇,新鲜犹如初生。

几只歌鹩与一群麻雀

争抢露营帐篷和遮阳伞留下的空草地

孩子们尖叫,宠物犬奔跑

去高山杜鹃下撒尿。

庄重的男人轻搂着女士的腰——

只有疯子,在桥垛下

蜷缩身子睡觉。

在乡下,苍蝇嗡嗡飞着

在泥房子里交尾。

母鸡慢悠悠行走,抬起一只脚

久久没有放下。它惊异地

打量一个一晃而过

模糊的身影。尔后,它边走

边哼无字歌,那是

谢克顿先生在下雨天来临前

听过的曲调。

枫杨树林里,挂着一只失事的

纸鸢风筝

四望不见人类——

小河收集了昨夜的雨水,变得浑浊

但无翻滚

未来危险的泡沫。

三五鸭子在岸边觅食,扎猛子

蹼掌胡乱蹬腾,屁股

留在水面。

处于孩提时代的龚一,正修理自己的发电机

将十来只腐朽的电池加盐,并

串连在一起。

他远没长成青年,同时拥有两名女友

向父母咆哮,身上有个幽深

不安的西门。

推开轩窗,树阴浓重,大批大批白云

正经过老四所在的新繁镇。

那其中有且仅有谢克顿全部的恋人

还没有散去各个地方的

树林中哭泣

还没与他产生旷日持久的联系,一个

也不认识。

这世界,美好的事物那样多,那样多

1994年晚春,M.M.T长舒一口气

离开了人世。

 

 

◎一切重新开始

 

又将是春天了,一切重新开始

太阳送我们到城市深处,也到城市边缘

辛夷和李树,还在那儿生长

熟识的人们还在那儿安居,到处

都充满了怜惜与不舍

——空气似乎也会描绘某种行动的讯息

所有人都在一起,在雨雪后

在水雾中。

没有谁离开,离开的业已回来。没有谁

饥寒交迫。没有谁,孤独死去。

所有死去的人

都已经死去,所有活着的人

都将得到奖赏,哪怕脸庞布满沟壑

早已不再年轻。

——这世界多么美好,此时正属于我们。

晾在晾衣绳上的衣服看来

多么喜悦,我们的一生

等到清洁和畅的时刻。

就连最阴郁的头脑,也正常起来

最乌黑的梅枝

也迎来梅花,与喜鹊。

我们将再次赢得大把大把的好时光

没有谁能撕毁这不需要汗水

血泪承诺的,神圣的、伟大的契约。

 

 

◎和孟襄阳,重写春晓诗


江汉平原雨下之前,天会

突然变明亮,显得

有些来历。

就是一双木屐而不是胶鞋也有些

自作主张的声响。 

一辆弯弯曲曲的驴车,一名过去时代的书生

想象一下

到达他睡觉的地方。

他身上的丝绸放着静电,墨盒

哐啷,哐啷唱着歌

好像还交着少量的感官性朋友。好像

好日子还有很多啊,好像

坏日子还没有到头。

他那匆匆登台的诗友,放下道具

脸上尽是离难忧戚。

风雨又旧又纤巧,似有千百只鼠类在屋瓦上

奔跑,让他想到这夜晚由

种种肉体构成。

就是梦境也高低不平,好像是一名

模糊的女人。

也记不起在路上耽搁了多久

窗内,骤然飘进鸟鸣,在夜里仿佛

朝廷和桃花都已得到重建

和更新。

书生站在巨大的红日之光中

他没有刮过胡须。他从未有过

官冕。

他住在遥远的山峦里,有时看到柳莺

飘入别人家的后院——

春逝又古老又新鲜,朋友啊

寂寞

呼朋引类,突然大面积到来。

 

 

◎北京时间

 

春山无伴,朗日下四面都是祖国

艽野广且茂,生工厂,生杂树

城垣无有边际,它们有时顺着盛大的阳光生长

有时看见落日如见美艳时光逆旅

湖泊上,晚霞结为衰败

悲壮的逆鳞。

日暮汉宫传蜡烛,竞夜秉烛游

剧情终了,主人翁哪有机会返台答谢观众

一眼望去,春光尽头皆是

有情人的坟墓。

我们中国人说尽了福贵康泰平安,假装幸福

可以祈愿。

我们见惯了花招和伎俩,纹丝不乱的理性

渎赎神明与不敬。

我们那般喜爱使用人民的语言,充其量只是

背国,传统的叛徒。

我们悄悄在诗中增添一星半点异质文化

仿佛已寻得乾坤与正义。

我们妄图再次差遣祖国的词汇,诅咒

不仁的天地,诗中只有哀鸿

与怨艾。

在寂静的街衢,和连绵无涯的河山间

就像遗嘱那样留存灯火,旧地名

日影移晷,我们极其庞大的族裔,目下

就像生活在高尚的无人区。

植物们摇晃着叶子,夜晚听到它们

身上走过一阵阵风雨,窸窸窣窣就像

无数个不眠的穷愁人。

“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

我们的情感正受着煎熬,也受着激励

在祖先的家乡,在春寒劫掠的外省

在沉寂里。在新媒体中。在落雪与雷鸣声中。

凄凉与空阔之美居然混为一体。

流云踏上归途,仿佛也要事先规划路线

设定休息站点。

春风更将受到任务严苛的法律控制。

疫情假设思乡人为难民,它在

每一条通途上徘徊,采览人物,披寻故旧。

生活以它的宿主提出不守规则的问题

而不似一只果子狸独自长得肥胖

正好有人看中它一身好肉

和皮囊。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每一片浪花

都历经沧桑。

作者方方说的无声的闪电

来自人间。

博尔赫斯面对潘帕斯草原,说一声

“啊,祖国”,泪水滚落到脸颊上。

我在老杜《北征》诗中

亦获平安。

你啊,不可拿感冒咳嗽当音乐。

窗外的象山,看起来

有了伙伴。

在我们五花八门的诗国

总有人用此刻,记住不断减少的此刻

哀伤与狂喜,留下一个人不被广泛

阅读的灾区日记。

 





龚纯,常用网名“湖北青蛙”,生于湖北潜江,2000年外出谋生至今。曾为生计奔波十余省,业余写诗。2017年出版诗集《蛙鸣十三省》《听众,小雨,秋天和国家》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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