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丨“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1961年底到1962年初,沈从文在井冈山
| 图片来自网络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沈从文
沈从文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浪漫抒情作家,他虽未接受过系统的大学教育,不是专业的文论家,但是他对文学的思考和他的创作之间有着微妙的契合。沈从文对文学的思考散见于序跋和书信中,但要说较为系统的文学评论,当属《抽象的抒情》一篇,这是沈从文未完成的遗作,初稿是在被查抄数年以后退还的材料中发现的,后收录《沈从文别集》(全20册),透过此文,我们也许可以找到解读沈从文的密码。
《抽象的抒情》(节选)
沈从文
因此,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处,和求个体及群体生存一样,都必然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文学艺术本身也因之不断的在发展、变化、矛盾和毁灭。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内或想象以外的新生,也即是艺术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识的追求。而且这个影响,并不是特殊的,也是常态的。其中当然也会包括一种迷信成分,或近于迷信习惯,使后来者受到它的约束。正犹如近代科学家还相信宗教,一面是星际航行已接近事实,一面世界上还有人深信上帝造物,近代智慧和原始愚昧,彼此共存于一体中,各不相犯,矛盾统一,契合无间。文学多重在对于传统道德观念或文字结构的反叛。艺术则重在形式结构和给人影响的习惯有所破坏。
特别是艺术最为突出。也是变态,也是常态。从传统言,是变态。从反映社会复杂性和其他物质新形态而言,是常态。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有如下事实,可以证明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即在百丈高楼一切现代化的某一间小小房子里,还有人读荷马或庄子,得到极大的快乐,极多的启发,甚至于不易设想的影响。又或者从古埃及一个小小雕刻品印象,取得他——假定他是一个现代大建筑家——所需要的新的建筑装饰的灵感。他有意寻觅或无心发现,我们不必计较,受影响得启发却是事实。由此即可证明艺术不朽,艺术永生。有一条件值得记住,必须是有其可以不朽和永生的某种成就。自然这里也有种种的偶然,并不是什么一切好的都可以不朽和永生。事实上倒是有更多的无比伟大美好的东西,在无情时间中终于毁了,埋葬了,或被人遗忘了。只偶然有极小一部分,因种种偶然条件而保存下来,发生作用。不过不管是如何的稀少,却依旧能证明艺术不朽和永生。比如某一大雕刻家,一生中曾作过千百件当时辉煌全世的雕刻,留下的不过一个小小塑像的残余部分,却依旧可反映出这人生命的坚实、伟大和美好,无形中鼓舞了人克服一切困难挫折,完成他个人的生命。这是一件事。
否认情绪绝不能产生什么伟大作品
另一件是文学艺术既然能够对社会对人发生如此长远巨大影响,有意识把它拿来、争夺来,就能为新的社会观念服务。新的文学艺术,于是必然在新的社会——或政治目的制约要求中发展,且不断变化。必须完全肯定承认新的社会早晚不同的要求,才可望得到正常发展。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对文学艺术的要求。事实上也是人类社会由原始到封建末期、资本主义烂熟期,任何一时代都这么要求的。不过不同处是更新的要求却十分鲜明,于是也不免严肃到不易习惯情形。政治目的虽明确不变,政治形势、手段却时时刻刻在变,文学艺术因之创作基本方法和完成手续,也和传统大有不同,甚至于可说完全不同。作者必须完全肯定承认,作品只不过是集体观念某一时某种适当反映,才能完成任务,才能毫不难受的在短短不同时间中有可能在政治反复中,接受两种或多种不同任务。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某种创造基本动力,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唯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被摧毁了。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兴趣能接受的作品。这里有困难是十分显明的。矛盾在本身中即存在,不易克服。有时甚至于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大政治家,也无从为力。
他要求人必须这么作,他自己却不能这么作,作来也并不能令自己满意。现实情形即道理他明白,他懂,他肯定承认,从实践出发的作品可写不出。在政治行为中,在生活上,在一般工作里,他完成了他所认识的或信仰的,在写作上,他有困难处。因此不外两种情形,他不写,他胡写。不写或少写倒居多数。胡写则也有人,不过较少。因为胡写也需要一种应变才能,作伪不来。这才能分两种来源:一是“无所谓”的随波逐流态度,一是真正的改造自我完成。截然分别开来不大容易。居多倒是混合情绪。总之,写出来了,不容易。伟大处在此。作品已无所谓真正伟大与否。适时即伟大。伟大意义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已有了根本改变。这倒极有利于促进新陈代谢。也不可免有些浪费。总之,这一件事是在进行中。一切向前了。一切真正在向前。更正确些或者应当说一切在正常发展。社会既有目的,六亿五千万人的努力既有目的,全世界还有更多的人既有一个新的共同目的,文学艺术为追求此目的、完成此目的而努力,是自然而且必要的。尽管还有许多人不大理解,难于适应,但是它的发展还无疑得承认是必然的、正常的。
必须更深刻一些明白生命,
如何变?我们实需要视野更广阔一点的理论。需要更具体的一些安排措施。真正的文学艺术丰收基础在这里。对于衰老了的生命,希望即或已不大。对于更多的新生少壮的生命,如何使之健康发育成长,还是值得研究。且不妨作种种不同试验。要客观一些。必须明白让一切不同品种的果木长得一样高,结出果子一种味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放弃了这种不客观不现实的打算。必须明白机器不同性能,才能发挥机器性能。必须更深刻一些明白生命,才可望更有效的使用生命。文学艺术创造的工艺过程,有它的一般性,能用社会强大力量控制,甚至于到另一时能用电子计算机产生(音乐可能最先出现),也有它的特殊性,不适宜用同一方法,更不是“揠苗助长”方法所能完成。
事实上社会生产发展比较健全时,也没有必要这样作。听其过分轻浮,固然会消极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健康,可是过度严肃的要求,有时甚至于在字里行间要求一个政治家也作不到的谨慎严肃。尽管社会本身,还正由于政治约束失灵形成普遍堕落,即在艺术若干部门中,也还正在封建意识毒素中散发其恶臭,唯独在文学作品中却过分加重他的社会影响、教育责任,而忽略他的娱乐效果(特别是对于一个小说作家的这种要求)。过分加重他的道德观念责任,而忽略产生创造一个文学作品的必不可少的情感动力。因之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文中重点线,是专案人员用红笔留在原稿上的痕迹。下同。“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前者他实在不容易写出有独创性独创艺术风格的作品,后者他写不下去,同样,他消失了,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写不出。他即或不是个懒人,还是作成一个懒人的结局。他即或敢想敢干,不可能想出什么干出什么。这不能怪客观环境,还应当怪他自己。因为话说回来,还是“思想”有问题,在创作方法上不易适应环境要求。即“能”写,他还是可说“不会”写。难得有用的生命,难得有用的社会条件,难得有用的机会,只能白白看着错过。这也就是有些人在另外一种工作上,表现得还不太坏,然而在他真正希望终身从事的业务上,他把生命浪费了。真可谓“辜负明时盛世”。
然而他无可奈何。不怪外在环境,只怪自己,因为内外种种制约,他只有完事。他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着急,除了自己无可奈何,不会影响任何一方面。他的存在太渺小了,一切必服从于一个大的存在、发展。凡有利于这一点的,即活得有意义些,无助于这一点的,虽存在,无多意义。他明白个人的渺小,还比较对头。他妄自尊大,如还妄想以为能用文字创造经典,又或以为即或不能创造当代经典,也还可以写出一点如过去人写过的,如像《史记》,三曹诗,陶、杜、白诗,苏东坡词,曹雪芹小说,实在更无根基。时代已不同。他又幸又不幸,是恰恰生在这个人类历史变动最大的时代,而又恰恰生在这一个点上,是个需要信仰单纯、行为一致的时代。
作家沈从文 | 图片来自网络
事实上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必然发展是分工。也就是分散思想到各种具体研究工作、生产工作以及有创造性的尖端发明和结构宏伟包容万象的文学艺术中去。只要求为国家总的方向服务,不勉强要求为形式上的或名词上的一律。让生命从各个方面充分吸收世界文化成就的营养,也能从新的创造上丰富世界文化成就的内容。让一切创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发展和应用。让各种新的成就彼此促进和融和,形成国家更大的向前动力。让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更合理。让人不再用个人权力或集体权力压迫其他不同情感观念反映方法。这是必然的。社会发展到一定进步时,会有这种情形产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大致是政权完全稳定,社会生产又发展到多数人都觉得知识重于权力,追求知识比权力更迫切专注,支配整个国家,也是征服自然的知识,不再是支配人的权力时。我们会不会有这一天?应当有的。因为国家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这种终极高尚理想的实现。
(本文节选自《沈从文别集·抽象的抒情》)
沈从文 著
中信出版·大方×楚尘文化 2022年9月沈从文一生作品精粹,代表了先生文学创作的至高水平
《沈从文别集》由沈从文生前亲自选定,是他自己认定的一生最重要作品的集合。
他的家人、弟子都参与了这套别集的编选工作。妻子张兆和、儿子沈虎雏作序;小姨子、“民国最后的才女”张充和为每本书的书名题字;弟子汪曾祺将整套文集命名为《沈从文别集》。
《沈从文别集》体裁包括小说、散文、传记等,一共20本。分别是:《湘行集》《凤凰集》《丈夫集》《雪晴集》《长河集》《柏子集》《龙朱集》《泥涂集》《边城集》《贵生集》《萧萧集》《自传集》《友情集》《新与旧》《顾问官》《七色魇》《记丁玲》《月下小景》《阿黑小史》《抽象的抒情》。
《边城》位列“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二,也奠定了沈从文在中国文学史的重要地位。
《湘行集》收录了沈从文最美最含蓄的“情书”。“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必可以不闷。”
《凤凰集》里有沈从文笔下最美的凤凰。我们看到了一个神奇又充满痛苦的湘西,还将与“回不去的故乡”思绪共鸣。
《长河集》则是沈从文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文学界评价,倘若完成,成就可能在《边城》之上。此外,还特别收录了沈从文与妻子、兄弟讨论《长河》的三封家书,揭秘这部巨著未完成的原因。
之所以有20本,是因为沈从文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的,从500万字的创作中,萃取250万字,已是精华中的精华。何况,这是沈从文生前亲自选定。
妻子张兆和在序言里谈及《沈从文别集》的编选特色:“我们在每本小册子前面,增加一些过去旧作以外的文字。有杂感,有日记,有检查,有未完成的作品,主要是书信──都是近年搜集整理出来的,大部分未发表过。”
著名作家施蛰存认为,这种编法使《沈从文别集》的价值高于其他的沈从文文集。比如,《湘行集》前,配以张兆和同一时期给沈从文的3封回信。看了那么多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也该看看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情书了。
张兆和说,直到整理编选沈从文遗稿时,她才“真正懂得沈从文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这个时代的我们,更需要去读去懂沈从文,汲取他的精神力量,在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的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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