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张大春:两岸三地的语文教育都有问题
文 | 陆莹 编辑 | 金雀儿
来源 | 外滩教育(ID:TBEducation)
中国孩子的语文似乎越来越“学不好”了。台湾作家张大春同样担忧这一问题。
语文教育的滑落、语言的浅薄化可能会直接带来文化虚弱、思想空洞,在他看来,两岸三地的语文教育都有问题。
我们的语言越小,思维就越浅。
那么,语文教育中缺了什么?语文课到底该怎么上?
四面八方都是风,行舟西向水流东。
荷枯湖浅浮云散,柳隙之间声不穷。
在看到大明湖边的古诗词创作现场之前,你绝对想象不到,这首朗朗上口、让人一读就仿佛置身自然之中的七言绝句,来自于山东的43个二年级小学生。
做到这件事,老师张大春,只花了三天时间,他也很意外,“来之前,我的目标只是让他们能最终作一首五言绝句。”
张大春何许人也?作家、说书人、书法家、老顽童?他都是。最近,受邀参加综艺《同一堂课》,他又化身语文老师,不仅教小学生认识李白,也让这些孩子们变身“小李白”,在他的带领之下,平日难懂的文言词句活了起来,写日记都要皱眉的小朋友,玩儿一般享受古文的声调韵律。
作家当语文老师,多半会被认为不务正业,但张大春忧心语文教育的滑落、语言的浅薄化直接带来文化虚弱、思想空洞,“我们的语言越小,思维就越浅”。
从自家一双儿女出生,开始认字,张大春意识到对下一代的语文教育越发迫切,除了小说等文学作品,他还出了《认得几个字》《文章自在》《见字如来》等书,以期“抛砖引玉”,想让语文教育走到该走的轨道上来,希望透过书写的方式,能够让人至少知道如何从从容说话,如何文从字顺地表达。
张大春至今每天写2000毛笔字,自认为在阅读上已经“一意孤行向古书”。他痛心草木有本心,而应试竞争下,孩子们“在做虚的套路,写文章不写自己本心”。
他自己也是一身侠气,不痛快、看不惯就骂,丝毫不遮掩,常常语出惊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激进一点”——
“语文课本里可以百分之百是文言文”
“小学生就该从甲骨文教起,是中文系的教授锁住了知识”
“每一中文字都是文言文”
“教古诗词,创作是最好的方法”
张大春
以下是与张大春的对谈实录。
关于“垃圾语言”的使用
问:就您的观察而言,我们当下在使用语言时,有什么样的毛病?“不干净”的语言是指?
答:这种“垃圾语言”,就是指一些琐碎的、为了要争取讲话时间或占满那个讲话的时间里面所有声音的空格,讲的一些没有意义的语言。这个问题,大陆有大陆的表现,台湾有台湾的表现。
我举个例子,不过它太垃圾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很喜欢在生活中做些新的小尝试,比方说煮咖啡”,这个正常的说法,但很多人会很喜欢讲“像是煮咖啡这一块”,非得加上拉杂的语言。
还有,电视上的名嘴动不动也说很多垃圾语言,比如有人问,“你平常会做什么运动”,另外一个人会答“哦,其实我蛮喜欢游泳的”,直接说“我喜欢游泳”就好了,但不管前面人怎么讲,后面的人讲话都会带一个“其实”。类似这些垃圾语言,台湾人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讲。
不过,揪出这些毛病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更重要的是,这种“垃圾语言”究竟具不具备个人心理学或者集体心理学上的意义?我认为是比较重要的。
比方说刚刚那个“其实”的例子,常常讲这两个字的人,可能普遍地不认同与他对话的人,因为这两个字出现,说明这人是在否定前一说话人说的话。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语言问题,是一个精神状态问题,或者更夸张一点,可能是集体的精神状态问题。
所以我现在写《见字如来》,或者前些年的《文章自在》,我真正想要针砭的对象,不见得只是和文字有关,它多半和社会整体的脉动、普遍的精神状态是有关的。
语文就是“工具性”的学科?
问:是,不过也有语文老师认为,语文就是工具性的学科。
答:“工具性”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太刺耳了。的确,语文教育里是有所谓工具性的环节,台湾的应用文写作,会教怎么写便条、信封,怎么给长辈写信,给平辈写信,有不同的用法。但不能把整个国文课都工具性地使用,我完全不同意工具性这三个字。
问:所以,从语文教育来说,您也认为,语文是一种全人格的教育?这里的全人格是指什么呢?
答:中文字一路发展到现在,本身早已经是一种积淀了。语文教育不是一种单纯的沟通技术教育,它是整体生活文化的一个总反应。我们能够有多少工具、多少能力、多少方法去反省和解释我们的生活,我们就能够维持多么丰富、深厚以及有创意的语文教育。
全人格教育,它不是单一的专业、专门的科目,数学、化学、历史、地理、生物、语文,这些学科,是可以浑然一体的。台湾有个物理教授,叫郭中一,跑到安徽做了一个实验学校,他不仅能教物理也能教唐诗,特别有趣,他教《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可以从冷空气传导声音的快慢速度来讲。
造字法、用字法等知识
需要等到大学再学吗?
问:也许,对于刚开始学习阅读、写短文的小学生,记叙文、议论文、抒情文,这种分类是必要的?
答:这个东西我完全反对!那我请问,《岳阳楼记》是议论文还是抒情文?《醉翁亭记》?或者,我再举个例子更妙了,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你说他是记叙文?不对啊,我觉得它更像是议论文。把文体分门别类,以为这样教更清楚,我知道它是议论文,就不敢把抒情的部分放进去,哪有这个道理吗?哪个大文学家不在他的议论文里放一些抒情的感动嘛?放进去之后,反而会因为这些个性的、情感的部分,辅助他把议论说得更动人。
为什么议论了就不能抒情?没这个道理嘛,这样就是活人被尿憋死了。
问:但是对小朋友来说, 一下子全然接受,什么都可以,会不会让他们觉得太困难、想法混乱,反而接下来学不下去?
答:小朋友就不该这么教!这是我的理念。
过去的语文教育,海峡两岸有最最像的两件事。
第一,许多应该下放到小学二三四年级,甚至下放到中学一二年级的学问,都被锁死在现在大学中文系的课堂上,这我认为不对的;
第二,如果希望孩子语文好,都强调背诵是最有成效的学习方式,连电视台都出了很多节目,都是鼓励、强调背诵,可我认为,有效的学习,不应该是由背诵发起的,创作才是最好的锻炼。
比如说甲骨文、钟鼎文,一部分的小篆,关键性、对于文字构造原理有解释力的这些个字例,都应该从小学二三年级,小孩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就用绘画的方式、结合美术、书法等课程教给他们。
这样语文课的内在就会更为丰富,孩子认识一个字就不只是一笔一划、一撇一捺,这个贴那个,他就的确可以到古典里面去,真正掌握中国文字究竟是如何生成,如何发明以及如何运用,甚至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运用的过程里面,又同时发明了文字。
张大春的字
我们说“六书”,汉字的六种构造条例,指的是象形、指示、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前四种是造字法,后两种是用字法,其中“假借”排在这么不重要的位置。但我跟你说,我们现在使用的中文里,差不多有一半是由假借来补充和完成的。
因此我说,造字法、用字法根本不用等到大学中文系再教,小孩一学就能会!学会之后,他就能触类旁通,对文字有深刻的敏感度,这样何愁一个国家的青少年没有文教基础?
更何况,背诵,要求孩子背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一字不漏,就给他高分?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想要让孩子真正学好古文,古代诗词歌赋等,最重要的教法,就是让孩子自己写。
我参加节目带班讲古诗词,这些个二年级、8岁左右的小孩,在180分钟的时间里,这帮小朋友有生以来第一次完成了一首七言绝句,他们自己写的,而且这180分钟里还包括游大明湖啊、吃汉堡啊、打打闹闹等等事情。我只负责告诉他们这两字平仄对不对,能不能用,结果他们就写出了一首七言绝句。
孩子到什么程度就可创作古诗词了?
问:除了鼓励创作之外……
答:不只是鼓励,就是用创作的方式来学习,这是要有技术的,不是空口说白话,讲一句“啊,那你们就开始写啊”就行的,一定有教法,有小课纲,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在现场教学时写诗写词,获得学习的机会,还不是只鼓励班上三五个喜欢表现的孩子们。
问:那您的方法是什么?
答:我要是现在完完整整跟你讲,能讲四个小时。以七言绝句为例,我算好必须在十分钟之内,让所有小朋友熟悉平仄声调的变化,哪一些是可用的声调。
比如,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哪些是不对的;
比如,平平仄仄平仄平,这是不可用的。
这些声调,要是全让孩子背下来,这不就又走到老路了吗?用创作的方法告诉孩子们原理,只要他们理解了高高低低的声调,很快他们就可以触类旁通,这是我的现场经验。
第二,让他能掌握语汇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不是不能使用平常生活的俗语,但,怎么把俗语,既有效率又有趣味地转变成文学语言,看你出什么样的题目。只有在不断地锻炼、创作中,孩子才可以更好地学习,没有创作、只有被动吸收,是没有用的。
有些老先生说,连背都不会还创作什么?哎,我就是正好相反,我认为,背一辈子都没有用,还不如写一首。
问:这种方法,对孩子的语汇储备有什么要求?语汇从何何来,到什么程度就可以像您说的这样创作古诗词了?
答:千万不要想诗词、语汇的储备量先要到什么程度才够,他只要知道声调是什么,这个声调能不能入诗就好,诗里面只有声调一个规则。有时候孩子就像玩声调辨认游戏一样,一首诗就作成了。“四面八方都是风,行舟西向水流东”,这是很美很美的意象,只有在创作之中,孩子们才能体验到语文锻炼的乐趣,因为这些词句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不是老师给的。
问:造不造得出词句,可能还是得有点文言语感,这就得用背诵的方法了?
答:我不是说不要背诵,文言语感是要透过接近或类似背诵的方法来加强,但我不认为背诵长篇大论是好方法,除非8岁、最大15岁以前的孩子,只要小孩高兴,他觉得背诵像游戏一样,那我大力支持。
只不过,这种方法不能持续到15岁之后,小孩对文言的兴趣是来源于声调、而不是记忆,尤其中学阶段,会涉及意思的理解,背诵给他带来的压力和痛苦,反而让他排斥古文。
文言语感,来自于我们对事物认知的逻辑,来自于那些非常著名的文章,有时候一篇文章就会形成普遍、强大的影响。
有一篇《猫犬》,就是猫和狗,全文只有92个字——
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蓄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余谓不捕犹可也,不捕鼠而捕鸡则甚矣;不吠犹可也,不吠盗而吠主则甚矣。疾视正人,必欲尽击去之,非捕鸡乎?委心权要,使天子孤立,非吠主乎?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养猫不捉老鼠,没事,养狗不防盗,没事,但是猫不但不捉老鼠还捉鸡,狗不赶小偷还朝着主人叫唤,就过分了。朝中某些小人,仇恨正直的人、觊觎大权,不就是捉鸡的猫,朝主人喊的狗么?
才这么点字,把想骂的人都骂了,非常漂亮的文字!刚刚我都还没翻译,可能你都笑了,文言的语感其实已经融化在我们现在的生活里了。
学语文需要把文言文、白话文
分开学吗?
问:但我们的语文教育是把文言文、白话文分开来看的。
答:我讲得激进点,每一个中文字都是文言文。
你想想看是不是?春,当然是春天的意思,白话文,剑南春呢?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春就代表酒的意思;宠物,我们平常说的小猫小狗是宠物,是白话文还是文言文?
还有,有天我和大学同学喝酒,喝到半夜,第二天醒来看到旁边树上的花落到酒杯里,我同学就突然来了句,“啊,我们逝去的青春”。“逝去”这个词是有点文艺的,一般我们口语里不怎么讲“逝去”,它是白话还是文言?
所以,我认为,文言教育和白话教育,本来就是同一种教育,每一个词多少都具有两种性格。
问:但事实上看,尽管我们现在提倡传统文化,中小学生语文课本里文言比例增加,在绝大多数孩子心目中,学习文言文,太痛苦了。
答:教坏了,没错,我完全同意。把文言文教得不可亲近,学生学起来自然很痛苦,而且习惯性让小孩从头到尾背,应该是挑一篇文章中的关键词句挑出来,一首40多个句子的诗,背起来当然痛苦,就挑其中精彩的4句,还正好是武侠小说一样快意恩仇的故事,效果完全不一样,小孩听了很过瘾的。
问:有哪些好的文本值得读呢?
答:我自己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和学习经验出发,积累了一些小故事。读古典也好,现代也好,我没有死硬的纲领,就是四个字“触类旁通”。
我说过:“The knowledge is one.”知识是一体的。
语文、数学、化学都是一体的,分科是因为人类学习上的缺点,才有的一种不得已的让步,把24个单元物理、24个单元化学、24个单元数学,平均分配在一年里。但知识本身,2400个单元都不止,好奇心在哪里,知识的疆界就在哪里。
一个学科如果能启发、鼓动学生的好奇,学习的边界是很辽阔的。语言应该是扩展这个疆界的,但我看好像海峡两岸的语文教育,都没有起到这个作用。
问:我们回头再看应试作文,也能起到创作促进学习的作用吗?您说过,关键在于出什么样的题?
答:我只能说,应试作文是必要之恶,因为没有更好的方法甄别学生的语文程度,而最大的考验是,一方面怎么能让考生的能力被甄别出来,一方面又让不管不多滑头的学生,没法通过揣摩他人心意获得高分。有些学生通过补习,对作文考试应付自如,最不诚恳的反而拿了高分,写文章不表真心,这是我很忧心的。
布谷说说
语文到底应该教什么?孩子该学什么?
现在的孩子,接触的讯息很多,但驳杂、纷扰,又囿于考试指挥教学,教师教得认真极了,却只重在考试、重在答题,部分教法实质上并不符合语文学习的内在规律。
这样的语文教育岂能不扼杀语文的生命?
看完张大春老师对语文学习、语文教育的解答,相有一定对大家有所启发,同时,也让我们找到了语文学习的“根”之所在。
张大春
华语小说家,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电台主持人。曾获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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