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研究生坠亡事件调查
坠亡者为武汉理工大学研三学生,距离他26岁生日只有两天。事发前,他曾向家人抱怨导师王攀对他各种控制,令他困扰。
事发后,家属在陶崇园电脑中发现一个名为“2018毕业资料”的文件夹,里面保留自2017年10月来所有与王攀有关的聊天记录和邮件往来。陶崇园姐姐陶敏发微博称,弟弟多年来承受着导师王攀的“精神摧残”。
对于此事,王攀在群里回复,“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可能是隐忍着和我装着很亲密,我和他很早就认了‘义父子’关系,对他期望值很高,压了不少担子。”
我们近日走访陶崇园的同学及王攀的学生,试图还原师生二人间到底存在一种怎样的关系;以及一个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
全文6069字,阅读约需12分钟
▲陶崇园和妈妈、姐姐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陶崇园宿舍楼门口,案发时他从这里跑进后坠楼。新京报记者吴明敏 摄
“再忍忍吧,挺几个月就过去了”
3月26日凌晨2点,一个电话打乱了任霞和全家人的生活。
电话那头,儿子陶崇园说身体不舒服,“头胀,喘不过气,脑子里一直在思考问题,睡不着。” 任霞问不出究竟,起身准备穿衣服,想去学校看看他。几分钟后,儿子又打回来告诉她不用来,“明早再说”。
陶崇园的宿舍里,刘兵听到这几通电话,觉得有点奇怪,“有病看病就好了,干嘛打给妈妈,又说别担心。” 随后,他听到陶崇园又打给导师王攀,也说身体不舒服。
通话过程中,宿舍室友都醒了。王攀和陶崇园室友也讲了几句,让打120带陶崇园去医院,“多看着点他。” 三个室友穿好衣服起身,叫了车。陶崇园忽然又说不去了,像小孩一样不愿下床,劝了几次也不听,也问不出到底怎么了。将近凌晨三点,大家陆续睡了。
5点14分,一个室友起床发现他没在床铺,打电话问,他说在厕所。室友说,两边厕所都看过没在,他支支吾吾了一阵。约10分钟后,他回宿舍了。吱呀的开门声,是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室友听到陶崇园的最后一个动静。
再睁眼时,他们已听到楼下任霞的嚎啕大哭。
▲案发当日陶崇园坠落地。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天刚亮,担心了一夜的任霞就出门了,去学校看儿子。任霞在华中师范大学的食堂做后勤,走到武汉理工大学约20分钟。她一路上都在想,和儿子几乎天天见面,有事一般通过微信交流,很少打电话,到底怎么了?
6点20左右,她见到儿子,“脸色不是蛮好”,说了句,“妈,来了”。
两人多数时间沉默,偶尔用家乡话聊几句。听儿子说心里烦,就带他去校门口吃早饭,“一碗热干面没吃完,就说吃不下了”。往回走的路上,陶崇园又说起导师王攀,“我感觉要崩溃了,不晓得怎样摆脱王老师。”
任霞劝他,“再忍忍吧,能不翻脸就不翻脸,再挺几个月就过去了”。26岁的陶崇园,正读研究生三年级,今年夏天毕业。他之前和母亲说起过导师王攀的各种要求,任霞都劝他忍。
陶崇园回答,“妈,我的心里你不明白。”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任霞想拉住他,陶崇园没理会,径直往宿舍方向走,之后跑了起来。任霞跟在后面追。
50岁的任霞跑过篮球场旁边的那条上坡路,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追不上前面的儿子。
几分钟后,任霞追到男生宿舍楼的院门口,隐约听到有人喊“跳楼了”,灰色水泥地上,一双棕色鞋子让她瞬间慌乱,她挤过门禁冲进院子,儿子陶崇园趴在地上,已在血泊之中。
听到哭喊声的刘兵惊醒后,没敢探出窗看,心里隐约知道是他。
事件发生后,通往天台的楼梯口上了锁,之前学生可自由出入,很多人在楼顶晒衣服。警方对家属称,在那里找到陶崇园的黑色外套和钥匙。经过调查,警方认定为自杀身亡,不予立案。
自杀的前一天,多位同学回忆,陶崇园踢了一场球,聚餐后回到宿舍睡觉。晚饭时间出门,23点左右回到宿舍,中间几个小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3月31日,陶崇园的宿舍还和往日一样,床铺下的绿色塑料桶里堆满脏衣服,常穿的那件篮球衣搭在最外面。刘兵和另一个室友站在窗边,发了会呆。他们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刚读研时选宿舍那天,为了抢这间屋子,既定时间9点半开始,陶崇园拉着他们8点半就赶到候选地点。
“三层又朝南,窗户刚好有阳光。”陶崇园说。
▲陶崇园宿舍凳子上摞着的书,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班主任的军事化作风
2011年,19岁的陶崇园从武汉新洲区一所中学考入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对于经常考第一的他来说,只能算一次失败的高考。
他大一就读的班级,班主任叫王攀。他1971年出生,2003年至2005年在武汉理工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现任校系统科学与工程研究中心副主任、控制与决策研究所所长。
▲陶崇园的导师王攀。图片来自网络
在李浩和几位同学印象里,他算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虽然不教课,但和学生走得很近。李浩记得,暑假时他让班委统计贫困生,回家的路费他给报销一半。对班委和单科第一的同学,尤其照顾。
陶崇园就是其中之一。晚自习上,李浩看书累了趴桌上休息时,余光感觉到斜后方的陶崇园坐得笔直,刷刷写字。基本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在同学眼里,他刚来时比较瘦,浓眉小眼透着质朴,是王老师最喜欢的类型:学习好,老实,人品好。
尽管在学习上有足以骄傲的成绩,年年都拿奖学金,但陶崇园显得不太自信。
李浩有次和他聊起一位政界名人,陶崇园问那是谁,李浩随口说,“这你都不知道?”两人分开后,他收到陶崇园发来的信息,“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来自城市的李浩才意识到,这人很认真,也许不该这么对他说话。
他隐约知道陶崇园来自武汉城郊的农村,衣服和生活用品没有一样品牌货,很少用网络用语或表情包,平时和同学交流不多。到现在,母亲任霞一年打工的收入也就三万,父亲在50公里外的老家养鱼,一年挣两万。
王攀有一个实验室,名叫C&D,是“控制与决策”英文名称(control & decision)的缩写。这是一个自动化领域的术语,但“控制与决策”的这套理论不但应用在学术上,也经常被王攀挂在嘴边,教育大家时刻谨记,应用于生活。
▲“控制与决策”(C&D)实验室。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入实验室要“拜师门”,陶崇园成为第一批入选的本科生。李浩随后也加入了,“拜师”那天陶崇园带着他去。在王攀家里,他行了下跪礼和作揖礼,陶崇园站在一边。“他比你大,就叫哥哥吧。”王攀说。
李浩觉得这些“还算正常”。另一名实验室的成员刘辰则认为,“我内心是很抗拒的,对自己亲爸也没跪过,心里觉得很别扭。”刘辰从一进校,就感受到王攀老师军事化的作风。
生活中,他经常要求学生立正、转身、站军姿、做俯卧撑。他喜欢运动,足球、羽毛球、乒乓球都有规律地锻炼,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实验室QQ群里,对所有人都要求,叫学生名字的时候要喊“到!”
不过,在照顾学生和花钱方面,李浩和刘辰都承认,“他很大方”。实验室的人几乎都给他带过饭,他会多给一些,算“跑腿费”。
▲王攀让陶崇园为其买饭的聊天记录。图片来自网络
除了实验室,王攀还有个足球队。高中时只打篮球不踢足球的陶崇园,被他拉进队里。从那时起,还在本科阶段的陶崇园,就过上了研究生一般的生活。
比起刚入学时的内敛,他慢慢放开一些。球场上,他是中后卫,实验室里,他是年年拿奖学金的学霸。两个组织的所有经费出入账,都由这个“管家”负责。
刘辰说,王攀为实验室设置奖学金,但得奖的要贡献出一部分,毕业生也要回报实验室,“不是强制的,但大家基本都会给”。他还听陶崇园提起,得奖时王攀会多给他一些,再让他把多给的捐出来,“这是老师帮我树立威望”。
▲陶崇园向同学叙述捐献奖学金经历的聊天记录。图片来自网络
任霞和丈夫都记得,本科期间,王老师对孩子很好,还托人往家里带过茶叶和水果,“别人都是给老师送东西,这个老师还给我们送东西。”王攀来过她的餐厅吃饭,她每次都热情地接待。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冲这个中年男人大喊“还我儿子的命”。
“曲线救国”
转折出现在2014年末。
本科即将毕业,陶崇园申请保送华中科技大学研究生,并得到该校一位导师的认可接收。
多位同学记得,陶崇园十分想去,但王攀希望他留校,他不知如何拒绝,最终还是留在本校。
陶崇园在写给华科导师的邮件中说:“我申请取消华中科技大学专业型硕士资格,一是答应过导师留在本校,二是与导师商量后有出国读博的可能。”2014年,王攀给他写了份承诺,“优先推荐该同学赴美读博”。
▲王攀写下的承诺书。图片来自网络
放弃了理想的学校,陶崇园对出国读博士仍抱有很高的期待,可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顺利。
2016年10月17日,他曾向一位学姐咨询,想找老师请教申请国家留学基金,王攀知道后很生气,用了”叛逃”这样的词。陶崇园想直接申请出国,而王攀希望他留在研究所读博,即使出国也希望申请“联合培养”的学校。
学姐鼓励他,尊重自己的选择,“我们都被他说过,不用在意”。
此后一年里,陶崇园一直为出国读博努力。他的外号叫“陶博士”,在李浩眼里,他就是为博士而生的人。念大一时,李浩听到他讲梦话:“这一行乘以多少加上这一列……” 他第一次知道有人做梦也想着线性代数。
▲陶崇园求学期间所得的荣誉证书。图片来自网络
2017年入秋,进入研三的同学大多数为找工作而奔走。陶崇园不在其中,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读博士,包括他自己。
九十月份,陶崇园联系了几所国外院校的导师,其中一个曾是王攀的学生。这位导师与王攀沟通后表示,“我大概率不会接受,除非您同意。”
王攀回答,“如果陶放弃武汉理工大学的硕士学位,则我无权做任何建议。”这份聊天记录也被陶崇园保存在电脑里。
▲王攀与国外导师沟通的聊天记录。图片来自网络
聊天记录显示,与陶崇园交流时,王攀连问了两个问题,“你是否决定不在研究所读博?你是否愿意承担在对上一个问题回答‘是’后,研究所给你的相应系列反应?”
陶崇园问,“王老师,我能当面和你谈一谈吗?”王攀说,不回答这两个问题,就没有谈的必要,“只需回答是或否”。
两人并未就出国读博一事达成一致,王攀在聊天中明确表示不会推荐其出国,并让陶崇园“三天内离开实验室”。
陶崇园暂时放弃出国读博的计划,他对刘辰和李浩说,打算毕业工作一年再考博士,那样就不需要导师签字。在武汉,他找到一份年薪20万的工作。
任霞也知道这件事,儿子告诉她,这是“曲线救国”。陶崇园最大的梦想就是到高校当老师,他需要博士文凭。但他曾和同学说:“我是百般不愿意读他(王攀)的博士,读了我的人生就是他的了。”
跳出王攀的圈子
没有妥协的陶崇园被踢出QQ群。
10月26日,王攀发出群公告:经研究,决定解除陶崇园同学实验室基金会秘书一职,因为他目前的道德水准已滑落道德底线以下。之后又发了一条,把“以下”改成“附近”。刘辰说,估计王老师也觉得,陶崇园“道德水准在底线之下”,没人相信,不能服众。
七年来,“道德”一词他听的太多,他和一位同学说,之前被王攀的强势、道德绑架与恩惠三重叠加的模式“唬住了”。
王攀几乎不坐公交车,如果去远处,就由一名学生开车接送,他若不在,陶崇园负责叫出租车。“6点15分、6点45分电话叫我起床!”“是!”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在师生之间。
▲王攀经常让陶崇园叫自己起床。图片来自网络
他有洁癖,很少碰纸币,掏钱给学生时,就拎起衣兜,“你自己拿。”李浩还给他修过运动鞋,开胶了,用502粘好。
他一个人住在教职工宿舍,屋子刷着白墙,木地板上堆了些杂物。李浩去送饭时,只有他一人在家,“也没听人提起,屋里还住着什么人”。李浩第一次给他按摩是晚上八九点钟,“手掌拍拍后背,捶捶腿,按按腿”。旁边电视开着,他记得是一场体育比赛,边按王老师边问近况,说“谈谈心”。
“按完他很客气地说,谢谢,然后我就走了。”李浩说,白天运动完之后,他肌肉要放松一下,就会找学生按摩。大多数人都很反感,偶尔轮到了去一两次,“主要是陶崇园去,王老师也看不上我们,觉得我们不够自律。”
被王攀“看不上”,同学们反而有些庆幸。每次约陶崇园吃饭,到八九点钟他就得走,“谁都知道是去王老师家”。
王攀曾多次要求陶崇园喊“爸爸”,他也常称呼陶崇园“儿子”。这件事直到两人聊天记录曝光,陶崇园身边的朋友才知道,觉得不可思议。
“晚安前,等这六个字——爸我永远爱你。”陶崇园纵然极不情愿,还是这样叫了。陶崇园的亲生父亲表示从未听过,他说儿子只有过节才回老家,每年只见上四五次,“不知道这个老师是怎么想的”。
▲王攀让陶崇园称呼自己为“爸爸”的聊天记录。图片来自网络
陶崇园试图跳出王攀的圈子。被踢出群那天,他和一名同学说,看到“道德”、“弘扬”这样的词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现在终于解脱了。
可此后数月里,每晚十点多他还是会收到王攀发来的消息,找他“谈心”。两人言语间,陶崇园不像从前那么百依百顺,有时会以身体不舒服为由,称“想休息了,望老师批准”。
“我把过去的人生都理解了”
3月22日中午,陶崇园又接到王攀发来的带饭指令,“想吃华师的菜”。此前,他已把饭费保管权交给另一名同学,并表示以后不再负责这个工作。
中午12点左右,送饭时因礼仪的问题又被说教。他在家庭群里抱怨:受不了了,送饭还要鞠躬致歉。
他给王攀发了条短信,“我冒着雨给您送了饭,肚子饿的咕咕叫,我哪里想到别的什么,我只想赶紧回去吃饭,为何您要求这么高。”
妈妈劝他能不翻脸就不翻脸,他说,“肯定不翻啊,我只是希望有自己的空间,但我不希望和他走近,我承受不了了。”
当天,他和本科同学王元东约了晚饭,陶崇园没怎么吃,说不太舒服。他最近在研究人性、哲学和水属性,觉得很好玩。
问起和王攀的关系,他说“基本上搞定了”,不像平日提的那么多,倒是提起刚交上的女朋友,别人介绍的,还没见过面就在微信上确立关系。
饭后,他们去了学校的足球场。女足正在训练,陶崇园走过去,传授射门技术。王元东觉得他很反常,“这个人从不秀花哨”。
▲陶崇园(左二)、王攀(左三)和球队队友的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3月24日,王元东收到陶崇园的微信:我把过去的人生都理解了。
很多同学都无法接受陶崇园的离开,觉得他从保研到读博到工作,一路磕磕绊绊,很不容易。
事件发生后,有人在QQ群和王攀公开对话:“您长期以来的压制,这确是事实,通过他家属提供的信息,也能看出他非常想要脱离您这里。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您,您应该站出来提供证据。”
王攀在群里回复,“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可能是隐忍着和我装着很亲密,我和他很早就认了‘义父子’关系,对他期望值很高,压了不少担子。”但对于家属方面提出的不让毕业、主动保研退回、推荐读博不兑现三件事,他称均不属实,会拿出证据。
王攀称他曾在与陶崇园交流时,指出他有抑郁症,并在研究所内部小范围通报,将他列为重点关注人员。陶敏觉得不可能,“陶崇园和每个人相处都很好,除了王攀”。
在她提供的一份疑似王攀回应文章中,这样写道:古代入室弟子模式和英国剑桥的本科生导师制非常可取,晚上面对面交流无所不谈,并在长期交往中形成了一套“特殊的语言”。
他说自己哭了两天,“你们公开哭,我只能偷偷哭。”对于这个回应,李浩觉得,“可信的是,他确实把陶崇园当成入门弟子培养,可悲的是,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他记得王攀反复讲自己读博的经历,由于和系主任有矛盾,发了十几篇论文仍不让毕业。答辩时他把院长请来,院长让大家说看法,没人吭声,院长说,我觉得不错,于是通过了。“他教育我们,遇到困难要自己想办法,有实力才行。”
4月1日,王攀的办公室大门紧锁,手机和座机均无人接听。对于家属的指控,校方回应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称,已成立调查组正在调查。记者拨通自动化学院陈姓副院长的电话,他表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陶崇园离开的第七天,任霞一脸倦容地斜靠在床上。丈夫坐在旁边,多数时间沉默不语。男孩就躺在300米外的殡仪馆里,全家人守在附近宾馆住下,等待校方的答复。
晚上九点,任霞和陶敏坐在一起,家庭群里陶崇园最后的聊天记录,他往群里发了一首歌,歌名叫《鱼》,任霞第一次按下了播放键,优美的音乐里,女歌手唱着,“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
(文中除陶崇园、王攀外,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 编辑 胡杰 苏晓明
值班编辑 李骁晋 校对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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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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