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包法利夫人！
平生知心者 屈指能几人
作者：金小贝
昨晚读完了《包法利夫人》的最后一章，胸口被堵塞，悲伤逆流成河。
包法利夫人大口大口吞砒霜的样子，被毒药折磨容颜尽失的样子，都从文字幻成画面，在我眼前晃动。
我啊，和包法利夫人一样容易陷在小说里出不来的女人，在离她很远的国度，离她很久的时空，一遍遍地回味，同情，愤慨，哀恸，无奈，唏嘘。
这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代表作。
包法利夫人在姑娘的时候，叫爱玛，出生于乡村，父亲很想把出身平凡的女儿培养出贵族气质，就让她上了一所修道院的贵族学校。
在那里，她受到大家闺秀的教育，又读了很多浪漫主义小说，开始幻想自己拥有一段梦想传奇般的爱情，向往贵族社会的“风雅”生活。
可是却不知道，那些贵族的风雅生活是需要金钱、物质来做后盾的。
她所幻想的爱情是这样的：
自己住在一所古老庄园，整天在三叶形穹隆底下，胳膊肘支着石头，手托住下巴，遥望一位白羽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
她就带着这样的幻想，嫁给了她的丈夫——查理。
这是一个老实本分、爱她如命的乡村医生，为了让她快乐，离开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乡，离开自己的老主顾，到一个民风势利、风景与交通都差强人意的小镇重新开张。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换来爱玛的快乐，她的忧愁和苦闷在邻居和丈夫眼里，是精神的不正常，尽管丈夫是那样的爱她。
这个丈夫无法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启发她领会热情的力量，生命的奥秘和一切秘密。
他一无所教，一无所知，一无所期。
她懂音乐，懂绘画，会操持家务，会烧精致的菜，会拿青梅在葡萄叶上摞成金字塔，会给丈夫做漂亮的绣花拖鞋。
这样的女人，渴望的不仅仅是炽热的爱，还是能够一起聊天，一起共鸣。要欣赏她，宠爱她，包容她。
可是查理，尽管很爱她，很以她为荣，却只是在每一个行医归家的夜晚，心满意足地吃完给他准备的晚餐，谈一谈他走过的村庄，医过的病人，开过的药方，就身子一挺，打起鼾来。
她曾经在花园里给他吟诵那些忧郁而浪漫的诗歌，可是吟诵之后，她发现，查理并不因此而爱情加重，感情加重。
他对她的感情流露，是例行公事：何时该吻抱她，都有时间的规定和程式。
她像是拿火刀敲石子一样独自敲打着自己的内心，除了灼伤自己，使自己陷入难以忍受的火焦火燎之外，毫无用处。
她开始讨厌丈夫从头帕里露出来的头发，讨厌他的家境，讨厌他的母亲，讨厌她所看到的一切：那语言粗鄙，行动猥琐的邻居。
直到有一天，她参加了一场上流社会的宴会，那是和她在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场景：
日夜不停的舞会，香气四溢的美酒，装扮富贵的妇人，俊美聪明的男子，姿态优美的调情，恳切优雅的献媚。
就像在她的生活中凿了一个洞，她窥见了荣华富贵，从此再也看不上小气平庸的乡镇生活。
那个风度翩翩的子爵被她当成了理想，她甜蜜地憧憬，期待奇遇降临，期待生活改变。
她把理想当成了现实，把现实当成了噩梦。
当她遇到小文书莱昂的追求时，还没有忘记自己贤妻良母的身份，拒绝了他，并感动于自己能够抵抗情欲。
然而她的内心是向往的，她把自己的苦闷求助于宗教，却得不到任何帮助。
终于，她认识了风月老手罗道尔夫，马上落入了他的掌心。
她凭着自己对爱情的想象，以为“爱情如九霄云外的狂飙，伴着雷鸣电闪，席卷人的整个意志。”
她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毫无保留，把一个女人对爱情的全部狂热和柔情献给了这个情场浪子。
这当然引起了罗道尔夫的轻视，爱情的新鲜劲一过，他就开始冷淡。
可是陷在热恋中的她，毫不自知，还筹划着与情人远走他乡。
因为在她的幻想中，在她看过的小说中，“把情人带走”是多么司空见惯和理所应当，又是多么激情澎湃的套路啊！
罗道尔夫才不会这么傻，他不停地想法摆脱她。终于，他留下一封假惺惺的信，消失了。
爱玛大病了一场。
她又遇到了莱昂，这个曾经被她拒绝过的人重新追求她。
这一次，她马上就答应了，并一如既往地狂热。
仿佛是要挽回失去的一切，也仿佛是天性就这么淫荡，又或许是人在末世中的那般破釜沉舟。
为了和莱昂相聚，并保持理想中贵族的生活状态，在莱昂不足以承担他们偷情时住的旅馆费用时，她瞒着丈夫，把房产和全部物品抵押给高利贷商人。
每周一次的约会，成了她快乐的全部源泉，她沉浸在这里无法自拔。
只是在每一次激情之后，她的脑海中都会闪过一个英俊、富有的男子形象，那是罗道尔夫，一个伤他最深的男人。
乃至于她和莱昂终于也彼此厌倦，她在看透“偷情也像婚姻一样终于会平淡寡味”之后，仍然保持着给莱昂写信的习惯。
因为，这就是小说中爱情应该有的样子。
多么可悲又可叹！
终于，她再也无法偿还高利贷商人的债务，所有财产要被拍卖。
无路可走之后，她去找莱昂借钱，可是这个小文书，懦弱而小气，哪里会有钱。
她去找公证人，希望能够借到钱，这个人却趁机想占她便宜，她大骂了一通，夺路而逃。
她无可奈何，收拾起自己的屈辱，去找前不久已经回来的罗道尔夫。
走在那条她曾经无数次踩着清晨的露珠，压抑着激动得怦怦跳的心去见心上人的小路，她百感交集，欲哭无泪，只觉得世事的变换无常和造化弄人。
罗道尔夫，她的老情人，曾经说过无数次爱她，愿意为她放弃一切的人，在听到她借钱的来意后，说：“我没有钱。”
她悲愤地喊道：“你要是没钱，你的铳把子不会镶银，你的马鞭上不会镶金，你不会骑马打猎，远游巴黎！”
可是，罗道尔夫依然冷静地说：“我没有钱。”
呵，摧残爱情的方式很多，不过连根拔起的狂风暴雨，却是借钱。
爱玛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她溜进邻居的药房，抓起一把砒霜就吞进肚里。
两天之后，在痛苦和丑陋中，她死了。
临死前，她大叫了一声“瞎子”，然后在疯狂绝望的狂笑中，一阵痉挛，倒在了床褥上。
是啊，她是个瞎子，看不清理想与现实的差别，看不透人心的肮脏，看不透商人的贪婪和残忍，看不透渣男情人的薄情寡义，看不透自己的浅薄和虚妄。
她是不幸的。
这不幸，因为她的“作”。
不知道珍惜凡尘生活，不知道珍惜爱她的丈夫。
这不幸，因为她的“不现实”。
分不清理想是理想，现实归现实，把书本中的生活当成了追求。
这不幸，因为“她的父亲”。
没有她父亲的虚荣，让她接受与自己家庭不匹配的贵族教育，就没有她以一个乡村女孩想要变成贵族的幻梦。
这不幸，因为“社会的残忍和势利”。
她无意害人，周围的人却都想害她。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包法利夫人，一面在现实的泥泞中挣扎，一面在理想的追求中无法自拔。
有的人能够摆脱幻梦，有的人在幻梦中作到死。
包法利夫人是一个失足女性，却也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饱受摧残的浪漫主义者。
就像曾经沉醉于浪漫主义的作者福楼拜所说：“爱玛，就是我。”
而爱玛，也是我。
我不也是出生在一个贫瘠的乡村，生长在一个边陲小县城？
因为读书，知道很多高贵的思想和脱离世俗的哲学，却不得不在现实的泥泞里低下头，像一头老牛，扑簌簌地在自己耕种的土地里流泪。
一面是无法言说的郁闷和彷徨，一边是别人眼中的没事找事和神经病。
读着爱玛，我在心里泪如雨下。
大部分读者眼中的淫荡女人，是我心里在梦幻和现实中苦苦挣扎的囚徒。
我懂她的孤独寂寞冷，她的求之不得和哀怨欲绝。
只是我比她幸运，我看到了自己的弱点，看懂了自己的虚荣，看透了世间的真相，写了出来，超越了自己。
木心说，人类是包法利，艺术家是包法利夫人。
像包法利那样平平淡淡地活着，是大部分人类。
像包法利夫人那样热切地向往和幻想着，是艺术家的做派。
活成包法利，活成包法利夫人，都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最幸福的，是活成他们两个共有的样子。
可是，这何其难！
其实无论如何选择，未选择的那条路始终仿佛是最恰当的——
因为它存在于想象中，所以看上去就可以囊括无尽的激情和美好。
如果真的得到了，无非就是像张爱玲说的那样：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枚蚊子血，白的依旧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久而久之，白的变成了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朱砂痣。
就像老包法利夫人那样，在遇上查理的父亲——那个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疑似贵族，初见之下就获得了他的心，经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之后，还不是终将走向平庸？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