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才知你的好
作者：金小贝
1
这个晚上胡小燕几乎是浪荡的。她积极而努力，感觉是奉迎了。她像在初秋的凉风中舒展开的向日葵，长卵形的花瓣风情起来，努力向太阳里生长，抓住每一秒的阳光。又像八爪鱼的吸盘，把触角尽力探出去，扣住王金贵的腰。
王金贵哆嗦起来。胡小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攫取了他。他探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老喽。”王金贵心满意足地感叹。
胡小燕挨着他的胳膊躺下，一脸娇媚：“一点都不老。”她又凑近王金贵的耳朵尖说了一句悄悄话，一下子把王金贵逗笑了，伸手在她的屁股蛋子上掐了一下，说：“妈的。”
开着车子，王金贵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这个细节，从向日葵回忆到自己的那句笑骂。末了，擦擦眼角不小心流出的泪，再跟着笑骂一句。
昨晚，胡小燕向他提出了离婚。
极少有人会像他们这样，在离婚前夜，纠缠如热恋。
2
她是大着肚子嫁给他的。
不是他的孩子。
王金贵心知肚明，仍然在婚礼上对着前来捧场的哥们儿炫耀：“过两天来喝酒，一个都别给老子少。”
那些脱下油腻工作服，洗净被机油、各色污垢染脏的手，换上西装打着领带前来祝贺的修车师傅们就一个劲儿吆喝：“老王，你这是先上车后买票啊，牛逼。”
王金贵就裂开嘴：“老子有本事，咋的了，要不到时候你结婚，我也去给你帮帮忙？”
婚礼上笑成一团。司仪被弄乱了阵脚，连忙拉过王金贵，往下走程序。
胡小燕看着跪在面前的王金贵，伸出她的手，看着他把一枚钻戒小心地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王金贵的手很粗糙，像打磨钢箍用的砂纸。他把胡小燕的小手握在手里，像捏着一件瓷器。
闹洞房的时候，王金贵警告那帮粗汉子：“今天谁要是敢动你嫂子，别怪老子不客气。”
一帮男人只好凑在新房里，说几句下流话过了过瘾。临走的时候，再三交代王金贵：“动作轻点，来日方长。”
客人一走，胡小燕就抬起手，要摘去头纱。王金贵慌忙按住她：“别动，我来。”他取了头纱，又拉开胡小燕背部的拉链。
胡小燕的皮肤很白，很细。即使大着肚子，也很美。
王金贵看呆了。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像第一次见到胡小燕一样。
胡小燕第一次来他这里修车，是和一个男人一起来的。那男人和王金贵见到的很多上流社会男人一样，很干净，很文雅。他在一旁的休息室坐下时，还要先拿了卫生纸在椅子上细致地擦了擦。
胡小燕身材极好，穿着乳白色流苏长裙，简直像电视中的人物。
几个师傅大气都不敢出，一边叮叮梆梆，一边偷偷瞄她。胡小燕走后，他们谈了她足有一个小时。
像这样的可人儿，王金贵这辈子想都是不敢想的。可是命运偏偏就是这样捉弄人。他本来只想娶只老母鸡，没成想却抱回只金凤凰。
3
王金贵开了这家修车行，算起来七八个年头了。前几年只顾着生意，把婚事耽搁了。等到摸着枕头，天已大亮了。年轻的嫌他老，年老的被他嫌，就这样晃荡到三十八。
白天，他和一堆机器打交道，晚上，就想着像胡小燕这样的女人睡觉。
胡小燕和那男人又来过几次，最后几次来，是一个人。在休息室等的时候，总是悄悄揩眼角。
王金贵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水。她低声说了句“谢谢”，眼睛看着外面。王金贵看见她左边胳膊的手腕处有一道清晰的伤痕，刚结了疤。他想问，却不敢开口。
因为是客户，他早就有了胡小燕的微信，只是静静地浏览，从来不敢打招呼。
一天晚上，他看见胡小燕发了一张午夜路灯和一张醉酒女人的照片，犹豫了很久，给她发了一条怯生生的问候信息。
没想到，胡小燕居然打了电话过来，要他陪她喝酒。他赶了去，看见胡小燕东倒西歪地坐在沙滩上，手里提着一个啤酒瓶子。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仿佛是很好的老朋友了。
那男人是胡小燕好了八年的男友，从大学到毕业，他们一直在一起。婚期都定了，男人却变了卦。不是不爱她，是家里不同意。他们为他选择了另外一个更般配的女人。
你去把孩子打掉吧。临走时，男人对胡小燕说，并留给她三十万。胡小燕没有去闹。她是要脸的。再说，闹了又怎样，爱情已经廉价了。可是她不舍得打掉这个孩子。她对王金贵说：“你娶我吧。”
王金贵吓得掐灭了烟头。
胡小燕又说：“这三十万算我补偿你的。”
王金贵想了想，答应了。
4
孩子出生后的第二个月，他们才算真正做了夫妻。王金贵像开了闸的洪，浩浩汤汤，大江东去浪淘尽。胡小燕看上去却很矜持，闭了眼睛一声不吭，任他摆弄。他就会忽然羞惭起来。
私下，他曾经问自己：值吗？很快又对自己狠狠地点了点头：值！
活不忙，他就陪胡小燕出去散步。走在鹅卵石上，胡小燕总是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梦游者。她不说话，从这头走到那头。每次经过那个井盖，她都会用右腿划一道弧线，撇过去，继续朝前走。两人一起走到尽头，再一起走回来。这次散步就结束了。
胡小燕几乎不过问王金贵的任何事，他说什么她都说好，听你的。但她会把王金贵的衣服烫得齐整熨帖，夏天时还会给他的短袖喷上香水。修车师傅们会笑话他，但王金贵总是宝贝似的舍不得弄脏。
他爱这个女人，也爱这个女人生的孩子。小家伙张着小嘴喊他“爸爸”，他就拿胡子去亲。
胡小燕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她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给他做饭，陪他上床。她永远是那样安详和平和。从不生气，从不闹情绪。对待他的兄弟们，也是知书达理的。弟兄们都很羡慕，都说他上辈子积了德。他也就开心地笑，把充满爱意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娇妻。
但其实他什么都懂。但他不在乎，再硬的石头都会暖化的。
有一天下午他回来得早，看见胡小燕趴在餐桌上哭，肩头一耸一耸的，厨房里还飘散着排骨的香气。他的眼睛就湿了，走过去搂住她。胡小燕慌忙抬起头，擦去眼泪，要给他倒水。他的心里更难受，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搂在胸前。
那天晚上，他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你去找他吧。”
胡小燕抬起忧伤的眼睛，好久没说话。晚上，把自己小小的身子缩在他的臂弯里，说：“他死了。出的车祸，肇事司机却没抓到。”
“哦。”王金贵转过身子，抚摸着她光滑的背。
5
生活好像不一样了。
王金贵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开心，干活的时候也会吹口哨。他盘查了自己的内心，发觉自己很无耻，可是他享受自己的无耻。他几乎不再和师傅们一块出去喝酒，一下班就回家，看胡小燕围着围裙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给他做黄豆炖猪蹄，清蒸鲤鱼，米酒蛋花汤。
她厨艺了得，性格又好。他真是捡到了宝。
他在床上格外地开垦她，尽管仍没见什么成效，但他的信心很十足。
他越来越觉得她已经真正属于了他。你看，她的眼角已经开始含笑了，随意朝他一瞥，都很惊人呢。
他把她的儿子，不，他们的儿子，送去最好的贵族学校上学，一年学费就二十多万。没关系，他舍得。他其实很想和她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她始终不肯。不管怎样，她高兴就好。
爱一个人真的好幸福呢。他王金贵就是这样。只要能和胡小燕睡在一起，做什么都值得。
每晚忙完后，他就会着急地命令孩子赶紧上床，好开始他和胡小燕的庆典。每个夜晚都是宁静似水的，又是轰轰烈烈的。什么是爱，这就是最好的爱了。他说不出什么美妙动听的情话，他只知道在胡小燕身上热火朝天的忙。这是他表达爱的最好方式。
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一句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为他而创造的。
胡小燕好像也不一样了。她水润起来，活泛起来，眼睛里都有了水汽。王金贵差一点都觉得她已经爱上他了。
直到昨天晚上，她向他提出了离婚。
6
“他没死，只是断了一只胳膊，又离婚了，我想去陪他。”
胡小燕说完这句话，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金贵说：“哦。”
客厅里很安静，孩子在书房看书。
王金贵说：“孩子怎么办？”
胡小燕说：“我带过去。”想了想，又说，“我什么都不要，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
王金贵的心开始大片大片地疼，可是他仍然伸出手，摸了摸胡小燕的头发，怜惜地说：“你受不得苦呀。”
胡小燕说：“我会照顾自己的。”其实还有一句话藏在她心里没说：“他的积蓄应该够生活的。”
王金贵说：“好吧。”
那天晚上，胡小燕主动让孩子早点上床。结婚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王金贵很高兴，至少脸上是这样的。他站在客厅里，又是转圈，又是搓手。
胡小燕在卧室喊他，他走进去，看见她从被窝里伸出来的一只胳膊，和挂在那儿的五根手指。
胡小燕说：“金贵，来。”
这个晚上，胡小燕像换了一个人，很陌生。王金贵也疯了。他在心里说：这才是我的洞房之夜呢。
7
这一夜胡小燕睡得可真死啊，看来她是太累了。女人，还是受不了折腾的。王金贵给她掖了掖被角，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走出大门，进到地下室，发动了车子。
晨曦在天边娇羞地散着红晕，湛蓝的天空像是刚刚洗了脸一样干净。
王金贵不紧不慢地朝那个早就根深蒂固在脑海里的地址驶去，脸上是一副决绝和冷酷的表情：这一次，他不会再死里逃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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