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周华诚与“父亲的水稻田”:营销、社群与乡建的7年之路
“文人墨客想象的乡村都是不事生产的,生产元素基本被剔除干净了,没有躬耕的辛苦,没有对收成的忧虑,看不到贫瘠的教育和医疗资源,也看不到困窘物质条件下人性的晦暗。”——《“低欲望乡村生活”争议:都市青年的困境,乡村不是“解药》
太苛刻了!简直是对文艺工作者格格不入于乡村的讽刺,正应了那句“文艺能当饭吃吗!”
周华诚先跳出来说“不”。作为一个文人,他一直在兴致勃勃地“文艺乡建”,且追随者众多。
这得从他突然去种田讲起。
那年,他还是杭州日报副刊的首席编辑,额头很高,扎根辫子。除了在报社的格子间里看版面,还写书。
笔调正如其言谈,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产量颇丰,获得过三毛散文奖、草原文学奖。
70年代末出生的周华诚是浙江衢州常山县人,做过医生、公务员,在衢州日报做过记者,后来报考了心中的圣地——杭州日报副刊部。
省城是好,他开车跨过钱塘江,结识了更多有意思的人。每年寒暑假,再开车带女儿回老家。
“不好好读书,以后一辈子做农民。”这句话,周华诚小时候听过,现在,老父亲又说给女儿听。
但事实是,他熟悉的家乡,已经没有多少人在种田了。年轻人出去了,就像周华诚自己;老人把土地租给农业大户,拿着租金买米吃;本该犁田的犁田佬则去了附近的建筑工地做临时工挑沙子,一天能赚130元,也都比犁田多。
用周华诚父亲的话说“这些年来,种子、化肥、农药的价格都在涨,唯独米价不涨”,他甚至说“谁还种田谁就是傻瓜”。
“媒体人比较擅长‘搞事情吧’”,周华诚认为,媒体人嗅觉灵敏,也擅于整合资源,有很强的宣传推广意识,其实很适合乡建。
周华诚谋篇布局,一步步实施。
众筹的基础一定是讲个好故事,周华诚拿手。
在众筹文案里,周华诚老老实实地写:老家的田荒废了,农民从来没有得到社会的尊重,更别提种田带来的自豪感。
周华诚发起这件事,呼唤大家一起去做一件事,还原已经消失了生活场景。“总体上来看是因为大家对乡村都有共鸣,而不是因为我这个故事讲的有多好。”
从两个月一次到最短每周回一次老家,向父亲了解农事的要点,记录水稻的生长变化,再用文字和图像记录下来。这是文艺工作者最擅长的。他在自己的公众号里,笔耕不辍。
光是自己吆喝不够,“营销”要到位。周华诚给父亲买了一台智能手机,给他起名“稻田大学校长”,教父亲发朋友圈。
60岁的老父亲看着别人的点赞,不敢相信种田这么没名堂的事情被儿子搞大了。
周华诚为大米设为30块钱一斤的价格,一共推出1000斤,参与众筹的人可以订购一斤到十斤不等,预订后才能参加种田活动。半个多月后,120位稻友全部订完。
那时是2014年4月。等到6月,周华诚开始和稻友们一起下田。
6月份,插秧,也是稻友们的第一次线下体验活动,从杭州、衢州开过去的小轿车停满了常山五联村的整个乡道。
城里人种田是一种难得又新奇的体验。孩子在念小学的妈妈说:“我儿子一直以为米是超市生产出来的。”
别说孩子了,年轻的父母哪里知道下田是什么滋味,一脚踩进泥田,觉得泥土都是香的。到了10月,新碾的白米装进布袋,当初参与众筹的人吃到了自己的劳动果实,发朋友圈,奔走相告,又是一轮自发的营销。
相比这种嗅觉,媒体身份让周华诚更近距离接近并愿意尝试新事物。“稻友会”就是周华诚对于“社群”这种互联网模式的尝试。
稻友们大多来自浙江周边,各行各业,有警察、医生、护士、老师、画家、诗人、摄影师。除了种米、买米、吃米,他们居然过上了“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生活。
2015年,周华诚关于种田的新书《下田》由三联书店出版,种田这件事再一次变得柔软而文艺;摄影师把作品夹在成熟的稻穗上,“稻田里的摄影展”不进美术馆,苍穹之下,谁都可见;画家和爱画的孩子,坐在田埂上画画,目力所及皆是景;爱写字的人从稻田中获得了素材,和不同人的交流,让他们书写欲大增。
稻田,在周华诚的带领下,被稻友们玩了起来。
有一次,因为稻子被机器提前收割了大半,只剩600棵。周华诚急了:这可怎么办,明天还有将近六十位稻友要来收稻子啊!他灵机一动,告诉大家,我们今天,要缓慢地收割水稻,好好感受收割这10棵水稻的过程。
稻友中的一位摄影师也很“接灵子”,在同一个角度,不间断地按下快门,就像延时摄影一样,记录了第一个人走到水稻田中、再到完成收割、所有人离开水稻田的整个过程。最后剪辑成一个10多秒的动图。
《TIME:14:24-15:22》
600株水稻的光阴
周华诚为此命名为《TIME》。大家觉得:哇,太有意思了,原来收割水稻还是这么好玩的事,还可以变成艺术品。
每一个人都对稻友会有着极强的粘性,因为周华诚是个耐心的leader,大家可以从中获得能量。
一开始很难,周华诚依然靠码字为生,也接一些品牌策划,维持收支平衡。同时,周华诚创建了自己的出版品牌“稻米艺文”,与广西师大出版社、化工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等合作了多个品牌书系。
“我也可以出书啊!”稻友们在“父亲的水稻田”里,不只收获了安心的粮食,还收获了想象不到的新身份。
现在回想,社群经济无不道理,就是看组织者怎么用心张罗。
2018年9月,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周华诚群里一声问,大家都来报名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深入采访,结合自己的专业,回来做一本书。
大家分头去对接资源,有人想去割稻子,有人想要看建筑,有人想去寻访手工艺人,各种“想要”凑成了这趟行程。
周华诚和日本新泻农协联系,让旅行不再是走马观花——身为媒体人,找人不在话下,以前寻找采访对象练就的本事。
他们找到了越光米的产地,去到了古老的山村和种植者交流,观看山古志村的震后重建,在里山现代美术馆观看“米饭秀”,去东京看一眼网红“一家米店”——一家开在奢侈品店旁边的卖大米的店。
因米相识,又看到日本人是多么为他们的稻米而骄傲。大家感慨,这是一场日本的“乡村振兴”实践行动。不同的是,他们在18年前已经启程。
回去后,一本由“稻田读书”文艺生活社群策划、周华诚主编的《观看:大地上的艺术》出版。有人说这本书“从各个维度解读大地艺术节,解读艺术、土地与人的关系,思考艺术赋予乡村复兴的力量,旨在为中国乡村建设、艺术实践等提供一份有益的参考。”
“父亲的水稻田”刚开始那几年,众筹兴盛,得到包括央视在内的诸多关注。但在周华诚看来,它不仅仅是众筹的故事,更多的是“回乡去做事”,所以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而他做的事情,本质上不是一个创业项目或是商业项目,而是社会公益项目。
也因此,直到多年后,周华诚才开始建民宿。
“我认为它是乡村建设的载体,因为很多稻友去种田没地方住,我们都去住酒店,一次要订15、20间房,那么,大家带来的流量没有真正惠及乡村。”
周华诚建民宿的目的并非赚钱,也不是厌倦了城市回来躺平。他觉得,按照他们的活动频率,从城里来的流量就会留在这个村庄里,带来经济上的转化。
今年6月,“父亲的水稻田”经历了一次品牌变革。
两年前,周华诚结识了隔壁天安村的年轻人杨建平,也是一位返乡青年。和周华诚差不多时间,他在自己村种田,还开了一间名为云湖仙境的民宿。
因为相似的经历和共同的愿景,两人开始走动起来,决定把“父亲的水稻田”这件事做大,用自己的方式为乡村振兴探索出新的路子。
从此,不仅是周华诚的父亲,还有其他50位农民父亲开始一起下田种米。以后的每件农产品上,都会有农民父亲的签名。
周华诚和稻友们还设计了一条“父亲的水稻田”游学线路,全长5.4公里,连结五联村与天安村。
比起当时仅仅在3亩的水稻田里创作和做行为艺术,这次战线拉长了,穿越稻田、村庄、农舍、树林,途经纯美的田园风光,目睹纯净的劳作场景。乡村美好,大地淳朴,显然,这还是文艺得不行的尝试。
周华诚依然是那个扎着辫子,语速缓慢的儒雅中年人,只不过,比之前黑了几度。
撰文:蒋瞰图片:由受访者提供编辑:冰瑶视觉:明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