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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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雪凛凛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哲学家加缪曾在《西西弗神话》开篇惊世骇俗地抛出一句论断：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过，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年少时敏感叛逆的我，也曾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勇气付出真正的实践，顶多会把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奉为青春圣经，把那句“突然，我吐血了。那是我第一次咯血，雪地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斜眼看了一会儿，便蹲下来用双手捧起旁边干净的雪洗脸，同时落下泪来。”默默地抄在笔记本上，顾影自怜。

后来，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幼稚地伤春悲秋，总是考虑自杀这个问题，但我仍然会想到死亡，甚至是病入膏肓似的，每天想起很多次。尽管是一闪而过，但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我把它诩作“不幸即将降临我”被迫害妄想症。

我曾想过很多种自己可能意外死亡的方式，譬如走在人行道上被旁边一辆醉驾失控的汽车猛然冲来撞飞；譬如我被粗暴的人群挤靠在地铁封闭的另一侧车门时，会想着疾驰的地铁突然打开那侧门，把我吸入轨道；譬如小区楼下水站前一辆永远撑起后备箱的面包车，每次我经过车下的时候都怕它突然合上；譬如，每次开车出去，我都怕旁边并行的泥罐大货突然侧榻；再譬如，每天乘上公司的电梯时，就想着轿厢会不会从21层直直坠下。

不过，这种想法只会让我惊慌刹那，随后，又安之若素。

然而，要命的是，我不光会想自己的死法，还很抱歉地把身边的至亲好友都想了很多遍。

曾经，刚嫁到北京时，面对巨大的南北差异，我忽然变得不堪一击，几乎每晚睡觉前都会哭。有一次电视里放着《山楂树之恋》，看到男主角死了要埋在山楂树下，然后我想到我以后也只能埋在北京，就突然哭泣不止，回不了生我养我的故乡，那种感觉真的好凄凉。于是半夜三更，对不知所措的他千叮万嘱，等我死了一定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埋回家乡，跟爸妈一起。但是一想到爸妈也会死，就哭得更加厉害，让他也手足无措。

当然，关于死亡，父母之于我们，和儿女之于我们，意义是不一样的。

父母必定是要早衰于我们，这是既定的事实，所以我们对于他们未来的寿终正寝是表示接受甚至是安慰的，但是我们的儿女还很弱小，他们的生命安危是每个父母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惴惴不安。

有一次，我梦见心爱的儿子又被爷爷奶奶带着坐上他最爱的公交车，却不幸车遭燃爆，我站在别处奔向他，然而似乎已经无力回天，我没有哭，只是平静地走过去，不顾旁人的大声警告，走进熊熊烈火，趴在他小小的身体上，任大火把我们俩一起吞噬……

梦里的感觉非常真实，以至于我半夜惊醒的时候，耳边还是霹雳哗啦的火花声响，身上还有被大火灼烧过的疼痛。

我为什么要总是会想起这样的死亡呢？我痛恨自己无端的想象，可这种近乎诅咒的胡思乱想一直无法从我的脑子里割除。

17世纪法国大思想家巴斯喀认为，人的伟大在于有别于动物，在于“认识到了自己会死”。提出“向死而生”这一著名言论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在人的存在中，最能显露其存在本身意义的，就是对烦、畏、死这些情绪的体验。其中最大的畏就是“畏死”。这个畏死不是一种贪生怕死，是向死存在的认知。正由于对自己有清醒的认定，此在才能是自由的。

而站在我的角度去理解，就是，我经常会想到死亡并不代表我害怕死亡，当生命的活力像潮水一样退去，长寿其实是一种惩罚。而我害怕的只是，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

伟大的电影纪录片《浮生一日》，这部由YouTube发起的，以“爱”和“恐惧”为主题，邀请跨越五大洋七大洲全球参与的集体创作，曾深深触动我。这个又名为《同一天的生活》的纪录片里每一个片段都是网友亲自记录的自己的生活，有很多关于生与死，悲与欢的画面，我对其中一个片段印象尤为深刻。

清晨，一个不修边幅的爸爸，叫醒了沙发上睡眼惺忪的儿子，俩人穿过凌乱不堪的房间，一起洗漱，一起玩笑。一切完毕后，那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面无表情地按照爸爸的指示，熟练地给桌子上妈妈的遗照上香鸣钟，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按部就班、稀松平常，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正是男孩那份不悲不喜的早熟重重地击溃了我。幼小的儿子，年轻的父亲，是相拥而泣度过多少个日夜才扛过山一样的悲伤，熬出今天看似风轻云淡的习以为常？

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想到了我自己，我的儿子。

如果我死了，儿子怎么办？爸爸知道他喝的奶粉是什么牌子是几段的吗？知道他每天吃的VD是什么牌子找哪个靠谱代购吗？知道他不愿洗澡时该说什么故事才能转移注意力不让他哭闹吗？他会给儿子找一个后妈么？后妈会虐待我的儿子么？他不会给儿子找个后妈吗？那儿子缺失的母爱谁来弥补？儿子会被教育成我理想中的温良谦恭博闻多识的优秀男人么？……

泰戈尔说，世界不会流失，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个罅隙。

说白了就是，地球少了谁都一样转。无论我怎样死去，我的儿子都有他注定的人生轨迹，我的父母亦是如此。

这让我很是沮丧。

可是，总有少了我不能转的事情吧。譬如，我死了，我的微信公众号怎么办？听说连续三个月不更新就一切归零了。摔！还有，我被套的那么多money怎么办？那可都是我废寝忘食日夜搬砖扛包赚来的血汗钱呐~

最最重要的是，我未说出口的秘密，未完成的画作，未写完的诗歌，未来得及的表白，都要何处安放？

尽管我曾经，郑重其事地告诉闺蜜我的微博、知乎、豆瓣、开心、人人、QQ等等所有社交工具的密码，待我死后发个简短的讣文公告，让所有的状态停留如初就好。尽管她开玩笑“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说我肯定不会早死，但是还是愉快地记下了，但我相信比我还大咧的她早已删除忘记。

尽管我明知道自己将来的死和从前的自己的生一样渺小，一样鲜为人知，但我还是希望我的死能给人一些警示，或者，在死之前能在这人间留下点什么，一些文字，一些照片，我的气味，我的影子，让你日日铭记，以及，后悔在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