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朐】穿透一轴连绵的市井人生图卷
穿透一轴连绵的市井人生图卷
——简论张克奇《市井》散文系列
翻开张克奇的《市井》，就如打开一幅《清明上河图》。作家以从容的笔墨与耐心，难得的独到视觉维度与心灵发现，将自己深居其间的小城众生相，描摹成独具魅力的文学文本。对那些大多数人所同样经历、却同样为大多数人所熟视无睹、为时间所下意识遮蔽的生活本相，被作家一一梳理，获得貌似散漫的精心表达。难能可贵的是，作家的主体于文中时隐时现，其自觉规避了散文创作中主体的惯性在场，以一个人物或多个人物为主要客体，为生活建构出一轴连绵的市井人生图卷，一幅意味深长的社会画卷。《市井》中这些人与事，这或平凡庸常、或起伏跌宕的命运，呈现了鲁中丘陵间的百味人生。正直、良善、希望、背叛、贪念……，一切与人生息息相连、与人性丝丝相通的种种，与画卷表层所赋予观众的巨大猜想不同，作家在文学书写中，令精神层面的具象凸显成为可能，并焕发出一种神奇的力量。
自古以来，希望在人类生活中的恒久存在，及实现的遥遥无期；人性中低下卑俗的难以根除，及善的不朽意志；这些永不止息的对抗，结构出艺术的多样形态。作者如不细细咀嚼生活滋味，深谙艺术至理，就不可能使得笔下人物如此涵蕴深意却又自然而生，文学与现实的存在恰恰相辅相成，文学技艺因醇熟而不落痕迹，仿若返至文学初始的朴拙状态。文本的精妙令人震颤：他的发现如此精微，表达如此独特，对世界的认知却宛若守口如瓶。
不能不说这是堪能打动人心的写作，这虽是智慧作家意欲趋往之境，实则不易抵达。因为这种看似随性的文学表现，蕴藏的则是对作者心智的多重较量：思想含量、精神能量、创作力量，缺乏其一，亦不可抵达这种上乘美学之境。透过那些市井中的微然众生，那一言难尽的人生命运，《市井》层层揭开了庄严的世界内核，也标举出作家潇散独步的分量。
《理发师》中，从容看书喝茶却似更具深意的小伙子，“做事稳重，言行优雅”却神秘失踪的小史，以及令人唏嘘的好人不长寿的廖师傅，果如作者文中所引，“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禅意深深本无可解，而仅仅作为汉字本身，这种心念之间的修为之境，已足令读者回返自性，或扪心自问，或释解曾经的犹疑。《洗澡堂》，胸中装着大千世界的独眼搓澡工“一目了然”，小搓澡工的生活变化，洗浴环境越来越高档，而世界却越来越肮脏等现象所折射的，是一个时代隆隆前行中泥沙俱下的截面，不由人不予深思；子承父业的火烧老板小曾，“朝天锅”暴发户、最后死于非命的老白，勤劳苦命的老张，阴阳街上算卦的乞丐，神算子，干活的男人，龌龊的女子；为传宗接代而被养子毁掉一生的照相天才，为钱财所累而愈加荒诞悲哀的冯姓女人的变异人生……《小吃铺》《阴阳街》《照相馆》几篇中，同样以几个人的命运为表现主体，将市井众生因无妄荒唐执念而生出的人间荒诞、无常与哀凉，展示得入木三分。命运仿佛巨大的网，将人的生命网罗其中，无可规避，这些看似平凡的生命轨迹，却因文学的特殊表现，具有了引人思考的深切魅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电影院》一篇，半傻的电影院看门人老四，修鞋的流浪诗人，无望的生活，凄惶的红尘，一对遍尝人间悲苦的卑微生命，却在泥泞的生活沼泽中，活出了宗教意义上的温暖与光亮。这不能不说文本已满含一种救赎般的意味，美丑，冷暖，爱恨，生死，命运无常或天意使然已不再重要了，温暖、感动与疼痛，文学所赋予世界的无非如此，足够了，正如被半傻的看门人所收留的流浪诗人，在老四死后刻在其墓碑上的诗句：“我的诗歌像五脏六腑一样高挂，苦难中失去了人间唯一的温暖”。只要这一句，请读透这一句：“我的诗歌像五脏六腑一样高挂人间”！文学止境，莫过如此。是否可以这样断言，《市井》这个散文系列，因这篇《电影院》而将文学的社会性得以深刻揭示与彰显。关于社会性，法国思想家雅克•拉康曾经说过，“社会往往是一个伤口”。事实上我们会由衷发现，好的文学创作恰恰是疗愈这个伤口的良药灵丹。
张克奇散文创作的另一艺术特质同样值得关注：这就是作者以人物为主体，并自觉规避自我在场的笔法，使得其散文作品陡然呈现出一种隐秘的小说体气质。而且易于令人联想起美国短篇小说家卡佛的作品。卡佛的作品同样是记述平民日常生活的乏味、琐碎、无聊，以及隐匿背后的愚昧、平庸、悲哀、无奈。他的小说仿佛只是一味认认真真罗列生活中的每个人每一天，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参与其内，而智慧的读者却不难发现，他的作品的内在其实时时刻刻蕴含着深度张力，并常常借由主人公的语言或行为得以全面展示。阅读《电影院》，从作者立意与表达上，读者或能深刻感受到卡佛《大教堂》的丰富气蕴。《大教堂》是卡佛最经典的短篇之一，主人公在闭着眼睛和盲人一起画画的过程中，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这不是简单的四两拨千斤，而是一种宗教维度上的跋涉与安抵，正如《电影院》中半傻看门人老四对流浪诗人生命收留的同时，对其灵魂的唤醒。
张克奇的散文创作迄今已有百余万字，且大多在《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等重要期刊发表，有的作品被收入中学试卷，数次获得全国及省市奖项，这是作者之幸，亦是散文自身之幸。这个《市井》系列，作者笔下百态人生尽显而出，但读者不难看出，这其实只是作家文学卷轴中仅仅打开的一角，更为丰富缤纷的画卷正在未来的日子敞开。在《市井》中，作者已以一种新鲜语调、新鲜质地，在林林总总却辨识度稀缺的当下散文园地开辟新境，令人心生慰藉，而此后的耕耘何尝又不令人期待！
李一鸣，文学博士，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现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