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爽】最好的时候
耿爽诗选
耿爽，吉林人，吉林市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青年作家班学员。有诗作入选《中国2018年度诗歌精选》（梁平主编），作品偶见《诗刊》《草堂》等报刊。
最好的时候
江流低缓，水草
青青。应在这一江水
最好的时候，给你
写信，略去千里冰封
略去漫长的冰雪消融
只描述六月的北方
一江水缓慢流淌。堤岸之上
柳枝柔软，无人折取
人间未生离别
这正是我爱的
波澜不惊的生活
凌晨四点半
楼上的夫妻
例行争吵
女人歇斯底里
清脆，玻璃物品
坠地的声响
接着，地板粗暴震动
片刻，又回归安静
没有谁哭泣
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窗外透入依稀光亮
我猜，他们突然发现
深爱对方
说与自己
那些叶子怕是恐高
多少次，它们在风中颤抖
在细雨中哭泣，可一旦
爱，就奋不顾身
你看，每个秋天都有那么多
叶子，红着脸飞落
所以，亲爱的，请相信
无论多么绝望，多么痛楚
一定有爱，能让人
拒绝战栗
夜行途中
不只一次乘车夜行
不只一次，隔窗专注
媲美星光的灯火
沿途，夜幕低垂，原野空阔
灯火或远，或近
或分散，或聚集
或灯盏如豆，或璀璨绚烂
我有马不停蹄焦头烂额的白昼
有如影随形的仆仆风尘
但从未在这中途，生出艳羡之心
渴望停下来。或是
因了些许理智，而深知
我有我的方向
它们，有它们的归人
母亲回一次乡，就带回熟悉的名字
七十一岁的孟梅
仍然住在山脚下，一个人打柴
一个人烧火，烧饭
离婚多年，前夫从壮汉变成老叟
但仍然，每天喝得醉醺醺
没酒时，仍然来找她讨钱
她说，去年夏天，想去探望
村里一个病人，但手里
一分也没有。现在好了
秋天，她采蘑菇卖
收入六百块
出租房里
此处已住八个月，仍像
陌生之地。门外急促的脚步
会加速心跳，会下意识
三步并作两步，把门再反锁一遍
然后暗笑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然后庆幸，尚有这租住地，庆幸
那么多夜晚，皆月光如水
庆幸有小台灯作伴，庆幸
无论多么疲惫，每天依然能够
从庞大的生活退回到自己
窗外有不倦的霓虹
狭小的卫生间里，有水龙头
匀速地滴水，前者
是忙碌与喧嚣过后，城市繁华中的沉静
而后者，像一个古老的计时器
我试过用水盆盛接
并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盆子
可装得下时间，那确是水
但每当躺下准备入睡，我又
听得真切：我的日子
在老旧的水龙头上
以水的形状滴落
片刻不息
我开始喜欢这个时候
远处，断续的轰响浓重了
夜的空旷，楼宇朦胧的灯光中
虫儿不眠地歌唱，而空气
酝酿出更为深意的清凉
专心致志地
倚在这扇窗前
接收这些
来自时间和空间的信号
多安宁啊
没有人知道
一个女人按住内心的繁华
和生活不息的波澜
正安静地，迎接她的
秋天
忽然在这样的秋夜想你
该怎样向你描述我的生活
洒落的阳光和袭来的风雨，都未能
成功矫正一些谬误
有些疼痛，令哭泣也无能为力
这是慢慢才认清的结果：
时间丢失了轮回与周而复始的密码
它从未能够回到原地
而在这飞逝的阳光，流水和风里
想念也是一个虚幻的词
但如果此刻，你也在准备拉上窗帘时
恰看到满窗晴空，愿可寄我
你满目璀璨的灯火，皎皎空中
那一轮明月，还有你心底瞬间涌现的
感动与欣喜
异乡街头
汽车疾驰而过
如旧事
无法抓住的背影
目送稍慢的轻轨
满载纷繁的面孔，世间
又多一次
相遇，复错身
目的地在灯火阑珊处
叮嘱自己慢下来，慢下来
有些足迹，留下后
再无归期
有那么一刻
我曾逐一辨认车厢里的面孔
最终却只作一个陌生人
在人群中，想自己的心事
牵念远方的人
其实也可以攀谈
姓名，过往，无穷无尽
但最终还是
选择沉默，选择安静
仿佛已完全适应这样的安排
在生活的河流里，我们
如潮水般靠近，又如潮水般散去
想到路途漫长
想到相逢，离别均不由掌控
心莫名地疼。而火车
使劲摇晃，继续向前
这正是我等待的秋天
气温慢慢降了下来
夜半尤凉
舍不得关窗
星星看得到或看不到
虫鸣热闹
月亮来或者不来
紫菊一簇簇地
开
寻
驶离某地
有意选择另一条岔路返程
路旁，有新植的树木，和
未使用的新式建筑
走着走着，终于不知身在何处
而这条无声又似极具热情的道路
越来越崭新，越来越宽广
遥望，依然没有与来时道路
相交的迹象。对视，默认
它在引领我们至完全陌生之地
但没有人提议停止或掉头
而任车子继续行进
好像谁都不急于回到起点
不急于觅求归途，好像
再坚持一段，这样继续下去
生活就将为我们呈现
新的出口
此时
玉米杆儿已砍倒
豆角秧儿干枯在架上
茄子，辣椒，西红柿开始拒绝
结出更大更新鲜的果实……
有时候，忧伤是难以名状的事
母亲还没有从城里归来
而金色的秋风，就搀扶着这个
她早春躬耕过的菜园
步入了暮年
我的畏惧愈来愈多
收到通知：预计未来24小时
我市将会出现大风天气
瞬间风力可达7到8级。
久居内陆小城，我对风力并无概念
但这临时通知提醒我需要重视
第一时间电话给母亲
千叮万嘱别让父亲出门
六十六岁的父亲，已经步履蹒跚
不是那个空腹就能喝数斤白酒
有一副好身板儿的壮汉了
那个用肩膀扛起一家全部重量的男人
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老了
现在，时间夺掠去的强健
全由他握紧的手杖支撑
但如果风再大些，我便不能充分信任
这尽管功不可没的手杖
别笑我，掌控不住这旁逸斜出的生活
想到年迈的父母，我的畏惧
便愈来愈多，包括一场
突如其来的
八级大风
一场春雪带来的回忆
哭泣着回家，在冻手
冻脚，冻脸，也冻眼泪的冬天
我猜那时我有五六岁
有渴望伙伴，渴望公平公正
不甘委屈求全的倔强之心
在对着我家院子，近在咫尺的南山坡
我同他们辩解，争论，大吵
为一次只能坐一个人的，不是我的爬犁
孩子的音量一定打破了小西沟
晚饭前的宁静，就这样
一个小丫头的委屈和无助
击中了她在院子里正在干活的父亲
叮叮当当，对于身为木匠的父亲来说
这只崭新的爬犁
是他不费吹灰之力的作品
但生活多么繁冗，多么沉重啊
在那之前，它一定压制了父亲
制作小爬犁的念头。其实
我也早已忘记它后来带给我的风驰电掣
而今日的雪从早下到晚
小西沟及南山坡已几成遥不可及处
我却忽然在这场雪中
忆起这一生最珍贵的礼物，这或曾
令我破涕为笑的馈赠，来自
大半生都在沉重的生活中隐忍
从不会对子女直言爱意
我沉默寡言
却已日渐衰老的父亲
不可说痛
每一步都是
破釜沉舟式行进，我听见
时间之崖在身后断裂的巨响
那些走过的年份
数不清的日夜
都一一坠落谷底
裹挟难舍的名字，以及
无法打捞的往事
轰隆——在身后坠落
轰——隆——
我的心，产生强烈共振
或者，是我跌落在
另一个人的
谷底
G884，04车12B号
这远窗的位置，适合
打开随身诗集，喧嚣隔窗而去
只听那个远在天边，素未谋面的人
穿过芜杂的人群，吐露心事
两小时后，当我一步
迈入尘世汹涌的人流
没有人能够指认
如一滴水，在汹涌人潮侧身的这个人
满怀另一个人的忧伤与痛楚，并
守口如瓶
盼望
我的爸爸放下摩托车
放下三轮车，放下铁锹和锄头
这个幻想飞行的男人
交出所有武器
脑血栓出院后，成为
老街口浑浊的眼睛
我的妈妈，踏着她那双硕大的脚板
每天接送上高中的外孙女
我们都是她的行囊，仿佛
她注定是负重前行的人
姐姐，我亲爱的姐姐
现在我只盼望
她结束漫长的漂泊
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想到我们的团聚
我就对生活充满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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