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流芳】徐健顺：苏轼《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吟诵解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书法：张琦
苏轼《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吟诵解析
徐健顺
当然这首词它有爱情的内容，而且很多，或者说这是核心，是主体的内容，但是它的目标指向和整体的境界就是爱情吗？不是的！在诗教的主题当中没有爱情这个主题，这一点大家一定要明确，没有！为什么文人儒士作诗不可以包含爱情呢？其实是可以的，但是作了不能放进诗集里，它不属于诗的范围，它属于词、曲、歌、谣。
为什么不入诗的范围？从《诗经》来看，《诗经》中不是也有关于爱情的诗吗？因为《诗经》中的爱情的诗是民众的，出现在国风里。就算他的身份是个贵族，但是他做这首诗的时候就是个普通人，所以它是属于“体察民情”，民众的爱情也是需要贵族去体察了解的。贵族也会喜欢姑娘啊，这很正常，但是贵族喜欢姑娘不是什么高尚的情感，古人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它属于体察民情，是放在普通人的情感里的，属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民歌这种性质，尽管它的作者有可能是贵族。 贵族，以及后来的文人儒士，他们所做的这个诗里面也有爱情的成分，但是它的主体，或者说它的指向，就不是爱情本身了。为什么我们的诗教传统如此瞧不起爱情？我们知道全世界的诗和歌，可以说绝大多数的内容都是爱情，为什么我们的诗教如此排斥爱情，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认为爱情基本属于私情、私欲。诗教的传统，是由文人儒士的使命延伸生发出来的一种传统，可以说是一个职业性行为。一个儒士是有爱情的，但是他做了爱情的诗不能放到诗集里，因为这不属于他作为文人儒士要济世安民这样一种身份和职业所做的诗。有人会说爱情也应该是有公心在里头啊，而且是人性的一种体现呀，怎么就是私情、私欲呢？
现代文明所说的爱情，那还真的是人性的体现，它是人的一生当中，可以激发人性的不多的几次机会之一。但是古人不同，必须要承认古人绝大多数的男女之情，并非今天我们现代文明所说的爱情，古人的男女之情里面比较多的是私情、私欲，这是古代的事实。而古代的男女之情里面有没有我们现代意义上那种相互创造和奉献的爱情呢？也有，但是太少。
所以那些情歌，尤其是民歌的情歌，包括诗经里的那些诗，比如说《月出》、《采葛》等等，从字面上、内容上看不出来公心、公德，没有这方面的体现，也可能是篇幅太短，所以是属于体察民情的范围。所以文人如果做爱情诗，如果真的是像诗经这样的爱情诗，比如刘禹锡的竹枝词，那都是体察民情的，并非是他们自己真实的爱情。
在文人诗里没有关于真实的爱情这个单独的主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体现，在诗教传统中有一个独特的主题：思妇诗，作者大都是文人，文人通过思妇诗代替他们的女人来说话，来埋怨自己、来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主题，值得关注和赞赏。但这个思妇主题不是我们今天要说的。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接近的主题可以用来体现：悼亡诗，苏轼的这首词属于悼亡词，悼亡为什么可以呢？因为它有传统。悼亡诗在《诗经》里就有，但那还不是后来文人士大夫的立场，后来晋朝潘岳的悼亡诗非常有名，影响很大，由此确立了悼亡这么一个主题。有了这样的传统，后人就可以做了。那为什么悼亡就可以，而爱一个人的时候做的诗就不能算是诗呢？因为爱的时候私欲多，而死了之后，她已经不是男女之情了，已经是家庭、家族的一部分，她已经和你共患难，她已经跟你一起为这个家族奉献过、奋斗过，这个时候再怀念她，其背后是有整个家族的，就可以纳入这个传统。所以潘岳做了悼亡诗以后，直接接续了《诗经》的这个传统。为什么被大家所接受？因为《诗经》这个传统还没有进到文人士大夫的立场，但潘岳将其扭转了过来，转过来之后，大家普遍接受，认为它属于诗教、属于教化的范畴，因此后世就有很多的悼亡诗。
比如说元稹，我们知道他很有名的句子“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有李商隐，一直到清朝的纳兰性德等等，他们作的这些诗是可以入诗集的，所以苏轼是在这个传统上。这首词的第一个主题就是悼亡，要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爱情。这首词还有第二个主题，就是羁旅情愁。
我当年第一次学这首词的时候就感到很奇怪，有一句就觉得特别突兀，放在词里面觉得很别扭，这一句就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因为当时我也以为这首词是爱情词，如果是爱情词，这句放在这里好奇怪，作为一首爱情词，好像不应该有这样一句，反正这一句就是不通，总是到这里觉得疙瘩一下。现在当然明白了，这是羁旅情愁，可以结合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起来看。
《夜雨寄北》是爱情诗吗？也不是！它的内容是爱情，但它的主题是羁旅，所以才能够放在诗集里。而那些真正的爱情诗，李商隐不好意思放在诗集里，所以李商隐有一类《无题》诗，为什么叫《无题》呢？总之是比较特殊吧。但是这首就不是这样，题目很正常，叫《夜雨寄北》，头一句说“君问归期未有期”，这里面最重要的那个字是“归”。一个“归”这个字就已经和羁旅联系起来了。后面出现了两次“巴山夜雨”，“巴山”一拖长，表示巴山太大了；“夜雨”一读高，起到强调的作用，强调的是夜晚，说的是孤独，下雨则是困难之意。就是这样的至暗的时刻，为什么两次强调这个？就是因为羁旅，这是文人的漂泊。所以他和杜牧的《清明》、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李白的《静夜思》，主题是一致的，最终都指向羁旅情愁，男女之情如果最后放到羁旅情愁里，它就可以进入诗教的系统。理解了这个词的主题，后面就好办了。比如说这首词为什么用阳韵？就像李白的《静夜思》一样，一首悲伤的、忧愁的诗为什么不用an韵——声音开阔向下，也不用ai韵——声音压抑开阔，而却偏偏要用一个大开口而且是开阔向上的韵？因为只有开阔又向上，才能同时表达出遥远和空间感，这个空间感出来之后才有反向的孤独。所以苏轼的这首词与《静夜思》一样，都是说孤独，特别突出孤独之感，这首词里多次说孤独、凄凉。“明月夜，短松岗”，明月，强调的是团圆之夜；短松岗，强调没有人，只有松树，说的就是孤独。这个孤独就体现在它的韵里了。其它部分，我觉得都是好理解的，比如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和这种悼亡时候的这种悲伤。
这个悲伤不仅仅是在说王弗的早逝，也不仅仅是在说，苏轼在怀念他的妻子，这都是一些基础。整首词一直在说的是什么呢？他反复在强调的就是孤独凄凉，就是说无法相伴。即使是妻子去世了，他也想陪伴妻子，相伴的意思就是回到家乡，回到家乡就是陪伴她。所以他才说“生死两茫茫”，两地相隔；“千里孤坟”，又是千里又是孤坟，还是说分离；“无处话凄凉”，凄凉又无处，无处就是孤独，凄凉还是孤独，什么是孤独？就是分离；“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说的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然后“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为什么会相顾无言？因为没有在一起，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在一起；“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说的还是分离。所以这首词说的是生死的分离，但同时他又说“千里”，又说“孤坟”，这些意思就是说他没有回家，如果他回到了眉山陪伴在妻子的坟墓旁边，那么就是生死之隔，而不是空间距离上的相隔。所以，这首词终究还是羁旅情愁，所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一句就有解了，就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的跟《夜雨寄北》不是一回事吗？说的还是为了实现济世安民的理想，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夜雨寄北》说的是生不能在一起，《江城子》说的是死不能在一起，总之是不能在一起，所以这里面有一种文人的精神，一种人格的力量。所以我们语文吟诵就是要从这些声音和主题，回到中华文化精神，我们再结合昨天说的《水调歌头》，知道苏轼看起来一生潇洒豁达，实际上为了这个理想到底承受了多少。
这首词说的是死不能相陪伴，说的是羁旅，说的是文人为了实现济世安民所付出的代价，包括他的家庭，他所有的亲人，包括朋友，包括师生都一起付出的代价，那不是他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呀，所以他总是对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师生心怀愧疚之情，这些感情贯穿着所有羁旅情愁的诗词文赋，我们要体会得到这种背后的情怀和精神，还有情感。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首词吟诵一下，注意它的韵，它的感情，它到底想说什么，也就是言外之意，就可以吟诵了。
作者/吟诵者简介：
徐健顺，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 ，中国教育学会传统文化教育分会副理事长，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吟诵教学法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全国吟诵工作的主要组织者。
编辑制作：郝辰光
本期撰稿：徐健顺
本期责编：蓉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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