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虫夏草:高原淘金潮要终结了吗?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冬虫夏草的价格急剧上扬。虫草经济对藏区的社会经济和生态环境产生了复杂的影响。而近几年虫草价格下降。青藏高原的淘金热潮要终结了吗?如何想象和应对没有虫草的藏区?我们借一篇报道提出问题。(封面照片来自网络)
青藏高原,雪峰之下,一群大人小孩匍卧在绿色的陡峭山坡上。
他们在寻找“猎物”:一种棕色的菌类,从逐渐消融的冰雪中探出头来,高出地表不过三、五公分。
它们是“虫草”。在中国,其价比黄金,药用价值和类似伟哥的功效令人们趋之若鹜。
每天夏初,高原上的这种“淘金”热达到巅峰。47岁的珠次仁骑着摩托车,带着从学校放假的三个儿女,加入这场浩大的搜寻活动。
牛仔帽下,珠次仁的脸风霜尽显。尽管有100多头牦牛,但他说超过九成的家庭年收入,都来自这两个月在山坡上的成绩。
“没有虫草,我们没办法过活。”
西藏牧民在高原上挖虫草。来源:华盛顿邮报
对高原上成千上万的藏族牧民来说,情况类似。虫草收入支撑着他们的家庭,也是他们同中国繁荣的经济之间仅有的连接。
然而,这种经济来源正在削弱。无论外部专家还是当地人都在说:气候变化以及过度采掘,已使虫草越来越难挖。经济增长放缓以及反腐败运动也降低了虫草的市场价格。批评者认为,中国政府并没有采取足够的措施保障虫草采集的可持续性,从而保护高原百姓的重要经济来源。
菌类学者丹尼尔·温克勒(Daniel Winkler)运营着一个名为Mushroaming.com的网站。他批评说:“很多中国高校都针对虫草开展研究,但只关心如何人工种植,毫不考虑虫草对当地民众的意义。……如何进行可持续的虫草采集管理,是重大问题,但仍未解决。决策者再不作为,是不可原谅的。”
虫草,自然界神奇的创造。菌丝钻入蝠蛾的幼虫体内,不断吸取营养并在幼虫钻入地下后最终将其杀死;第二年地面冰雪消融时,菌丝体从死幼虫的躯壳中顶出地面,如小草一般。是为“冬虫夏草”。
15世纪的西藏文献最早纪录了虫草的“神奇”药效。先人们建议将虫草研磨至粉,与麻雀胸和牦牛奶一同熬煮。文献言之凿凿:“(服用虫草)可令耳聪目明,尤利增强欲望、繁衍后代、提升生命活力。”
17、18世纪,虫草被引入中国内地。乾隆年间,宫廷里的西方传教士开出的医嘱中便有此记录。即便在大跃进和文革年代,虫草采集活动仍在延续。但是,虫草需求的快速膨胀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事。中国经济开始对外开放,人们的可支配收入快速提升;虫草价格也水涨船高。
今天,很多人们认为服用虫草会有利于肾脏和肺部功能、可治疗癌症、并促进免疫系统。每年的市场需求估计高达110亿美元。在西宁的高端商店中,一斤品相优秀的虫草约700根,装在天鹅绒装饰的实木盒子里出售,标价264,000人民币。它们被称为“黄金草”。售货员们戴着洁白的手套,从消毒的玻璃器皿中小心翼翼地为顾客取拿封装。他们郑重地介绍说:微量矿物质、生物遗传物质、高原有机土壤、和独特气候条件的精妙组合,赋予虫草“超自然”的特性。
在西宁商店出售的冬虫夏草。来源:华盛顿邮报
对神秘藏文化的热衷,仅是故事的一部分。2003年,当非典型性肺炎(SARS)在中国爆发时,营销者们为虫草赋予了“疗效”。它们被研磨成粉,做成药片,加入食物,甚至泡在酒里。一时间,虫草天下风靡,拉萨的存货竟昼夜间脱销。
中国的送礼文化,以及相伴的腐败行为,也推动了虫草需求发展。比起烟酒,送虫草似乎更加健康;比起一捆钞票,送虫草似乎更加风雅。
青海玉树州的结古镇是虫草经济的中心。五月中旬虫草季来临之时,学校会放假两个月。孩子们眼尖个矮,是找虫草的好手。发现虫草后,他们会用一把小型的锄头把周边整块泥土刨出,再小心地从中剥出虫草。他们知道:越完整的虫草越值钱。
但这个活儿越来越不容易:虫草逐渐稀少,挖虫草的人却在剧增。
尼玛多杰,13岁,是珠次仁的儿子,也是家里最棒的虫草劳动力。他说以前一天最多可以找到80根虫草,现在50根已经非常不错了。他说挖虫草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宁愿回去上学”。
在玉树的市场上,藏族妇女们坐在矮凳上,戴着手套和口罩洗刷着虫草上的泥土。一名僧侣拎着一塑料袋泥乎乎的虫草转来转去。一些人正在数钱,捻过一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脑袋上下摆动、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正在祈祷的信众。另一群人正围观一桩交易,4.5公斤的虫草刚刚易手,价格300,000人民币。尽管批发价比起高端零售价低了很多,但在当地也绝对是巨额的现金往来。
这桩交易的买家是34岁的阿布。他说,虫草零售价格已经跌了几年,但今年产量较少,价格或许能反弹。
“去年,有人能找到100根。现在呢,能有10根、20根就不错了。都怪天气!”
2016年2月,虫草生意迎来一个坏消息。中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向公众公布,虫草的粉末和药片制品中含有4倍于安全标准的砷。但在玉树,虫草交易者们坚称自己的产品没有问题。
“市场上很多假货”,一名商人说:“顾客们买回去发现没用,害了我们的正经生意。”
到底虫草有何神效?目前,西方研究没有证明其疗效。一些东亚的研究和英国诺丁汉大学的研究指出,虫草中提取的菌素也许可以作为治疗骨关节炎和癌症时的止疼药。
虫草收入为高原上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人们得以添置车辆、太阳能、家电;孩子的教育得到更好的物质支持;银行存款增加;甚至,几家可以凑得出钱来修缮公路。
爱米拉·苏来克(Emilia Sulek),一位在青海省东南部研究虫草经济影响的社会人类学家。她认为虫草为当地带来经济动力,增加了包含妇女在内的就业机会。
但还有说法,收入增加的人们开始酗酒、赌博。另外,为了搜寻虫草,成百上千的人们踩踏草地,到处丢弃垃圾,破坏环境。为了争夺优质的虫草地,人们甚至刀斧相见、暴力横行。
虫草分布区。深绿色是虫草主产区,大体上是青藏高原的康巴地区;浅绿色表示分布比较普遍的区域,延伸到喜马拉雅南坡和祁连山。
在玉树地区的一个偏远乡镇,桑定多杰四处巡逻,检查过往的摩托车。他说:“去年,一些外来人跑到神山上采虫草。突然雷暴大作。直到他们跪下,为自己的罪行忏悔,雷暴才停止!”
参考文献:
1. 全文翻译自下文,略有删节:Simon Denyer. ‘Himalayan Viagra’: Tibet’s gold rush may be coming to an end. The Washington Post, July 2, 2016.
2. Winkler, D. Caterpillar Fungus (Ophiocordyceps sinensis) Production and Sustainability on the Tibetan Plateau and in the Himalayas. In: Asian Medicine 5 (2009), p. 291–316.
3. Sulek E. Disappearing sheep: The unexpected consequences of the emergence of the caterpillar fungus economy in Golok, Qinghai, China[J]., 2011.
翻译人:
燕山亭,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生物学硕士,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工作人员,2012年起在西藏羌塘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及保护工作。邮箱:rockylxc@hotmail.com
译者按:
虫草主产区内的野生动物,可能面临双重威胁。首先,每年虫草季是人类对野生动物栖息地的“浪涌式侵袭”。大量外来人口涌入虫草产区的每一条山谷。每支队伍十人左右,扎营月余。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虫草采集者分布之广、程度之深、“决心”之坚定。当地盗猎风险骤增,而宣传、管控措施不足。其次,虫草采集期往往是野生有蹄类动物产仔或哺乳的关键时段,亟需大量摄入高质量草食。为了规避人类干扰,野生动物可能无法选择最佳的栖息地,被迫转向低质量区域;或活动范围受限,被迫在小范围内采食。虫草采集可能不仅影响某个物种,还可能是全链条的。
同时,也有论者指出,虫草经济惠及大部分底层民众,完成了绝不多数扶贫工程想做而做不到的任务。耦合其它政策因素,虫草经济还可能导致牧区人口的减少(搬迁到城镇),间接促进生态环境的恢复;虫草经济还可能导致牲畜组成结构的改变,对生态系统间接造成更复杂的影响。
可持续的虫草经济,需要合理有力的管理措施。负责任的保护和科研机构更需要审视该问题,积极出谋划策。
期待与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靠谱地谈论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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