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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猛兽的共存:群落生态学怎么说?

2016-07-25 燕山亭 PlateauWild

几十年来,不同大陆的大型食肉动物命运迥异。群落生态学指出,“竞争力”和“生态位分化”决定了人兽关系的未来。法律和文化能抑制人类对猛兽的猎杀;人类弱化自身对自然资源的直接依赖,将拉开人与猛兽的生态位分化。欧洲的经验对藏北羌塘有借鉴意义吗?

 

迥异的命运

这个拥挤的星球正经历进化史上第六次大灭绝,从一万年前人类占领地球开始。大型食肉动物能否撑过21世纪,仍未可知。然而,近几十年来,不同大陆的大型食肉动物,命运迥异。

大型食肉动物分布范围广,领域需求大,自然繁殖率低。其保护问题,须在大地理尺度上通盘考虑。人类活动的扩张会带来严重的保护威胁,导致其适宜栖息地丧失。并且,由于猛兽伤害家畜或宠物、威胁人身安全,人类的报复行动从未终止。因此,很多大型食肉动物数量快速下降、分布范围收缩。

这种趋势在非洲和中国尤为明显。威风八面的狮子,已从非洲大部分区域消失,残存的种群日子并不好过。1960年,非洲狮野生种群约20万头,今天只有约23,000头。在中国,华南虎曾几乎遍布华南、华东、华中、西南,甚至陕西、陇东、豫西、和晋南的林区。据不完全统计,1956年全国共收购虎皮1750张。同年,江西一省就捕虎171头。到60年代中期,秦岭无虎;70年代末,估计全国仅剩几十头。21世纪初的一系列调查显示,华南虎已然野外灭绝。

在狮子和华南虎大幅减少的同时期,全欧洲灰狼数量上升,分布区域不断扩大。目前在欧洲的野外,灰狼数量不低于11,700头;包括熊、猞狸在内,大型猛兽总数可能已超过4万头。然而,欧洲的灰狼也一度濒临灭绝。及至18世纪,灰狼曾广泛分布于欧洲各地,吃羊伤人,劣迹斑斑。随后,猎杀导致灰狼数量骤减,特别是二战时期。到上世纪70年代,灰狼仅仅残喘在欧洲南部和东北部的少量区域。


图1. 灰狼在欧洲的恢复


何以至此?

欧洲并不是荒野。同一时期,欧洲国家普遍经济发达,人类活动指数很高。以人口密度而言,欧洲约为100人/平方公里,中国约为143人/平方公里。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迥异的命运?

 

欧罗巴的脑洞

人兽之间,注定此消彼长吗?

两位欧洲生物学家,纪尧姆Ÿ沙普龙(Guillaume Chapron)和约瑟Ÿ洛佩兹堡(José Vicente López-Bao),长期关注大型食肉动物的问题。他们观察到欧洲与其它区域的不同,打开了脑洞。他俩设置了一个抽象的对决场景“人类vs. 猛兽”,然后套进群落生态学(Community Ecology)的经典模型。

群落生态学的理论说:“竞争力”与“生态位分化”决定了人兽关系的未来。

“竞争力”,就是双方对彼此的伤害能力。伤害方式可能是直接杀死竞争对手,也可能是破坏对方的栖息地,降低对方种群繁殖力,间接致其灭绝。“竞争力强”的物种,就是“比起你伤害我的能力,我更能伤害你”。

“生态位分化”,即支持物种生存繁衍的自然资源,在内容及时空分布上的区别。所以差异化,类似于“你吃饭、我吃面”,或者“你在你家吃、我在我家吃”,或者“你白天吃、我晚上吃”。

如果人类与猛兽生活在同一区域,假以时日,不外乎三种后果:

1)人存兽亡(Exclusion):人类与猛兽的生态位重合,而人类的竞争力大。人类最终将猛兽赶尽杀绝。

2)弱共存(Weak Coexistence):要么,双方的竞争力差不多、生态位也区别不大;要么,竞争力差异大,但生态位区别也大。双方谁也灭不了谁,互相伤害。

3)强共存(Strong Coexistence):竞争力相似,但生态位高度差异。结果是彼此“互让”,人兽“互利”。



 图2. 人与猛兽共存的三种情景。Chapron, et. al, 2016.

 

“强共存”模式,似乎是保护猛兽的理想状态。理论上,猛兽的未来,取决于这两件事能否到位:控制人类对猛兽的伤害,加大两者的生态位差异。竞争力强的人类,需要约束自己;生态位差异化高,则竞争关系弱,有利于和平共处。

那么,群落生态学的启示,实际上可行吗?

 

法律的尴尬

人与猛兽单挑,显然羸弱,但在群体对决中,人类遥遥领先。

人类竞争力的高低取决于一系列因素,包括技术、法律、制度、以及文化。自1970年代起,欧洲一直在法律框架上协调成员国立场,约束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竞争力”。欧洲栖息地条约(European Habitats Directive)正是这样的产物。与之类似,美国有濒危物种法案(US Endangered Species Act),中国的野生动物保护法中,也有禁猎和栖息地保护的内容。在野生动物富集的青藏高原,法律和传统文化均禁止打猎,人类的竞争力因此得到一定控制。

法律规定和执法力度,固然能限制人类的伤害能力,但最多能实现“弱共存”模式。如果人兽之间的竞争关系不被弱化,双方依然不断相互伤害,永不安宁。纪尧姆和约瑟表达了同样的担心。他们认为,生态位的差异化不足,会导致共存状态的不稳定。系统中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将“弱共存”推向“你死我活”的状态。

与生态位差异化的理念类似,美国博伊西大学的研究者尼尔Ÿ卡特认为,人兽的未来取决于双方适应彼此的程度。基于已有的研究成果,尼尔对猛兽的适应能力(生态位差异化能力)表示乐观:加利福尼亚的美洲豹利用河岸边的树丛游走于人类领地,尼泊尔奇特旺国家公园的老虎利用夜行的特点避开林中的人们。

然后,公众接受度才是猛兽种群恢复的关键。欧洲大型食肉动物的恢复,第一重要的原因是公众接受度的提升,其次才是法律保护。尼尔认为,公众接受度的提高,是人类适应能力提升的结果,也就是人类主动的生态位差异化。

 


图3. 灰狼在欧洲恢复的原因。表格译自 Deinet, S. et al. 2013.

 

当地人往往缺乏意愿或者缺乏能力来应对猛兽邻居,这是人兽共存的主要障碍。因此,通过经济和文化手段,帮助当地人提升应对能力(比如,改变放牧方式、加强圈舍防护、建立损失补偿机制)、并增强保护认知(比如,改变猛兽公众形象、宣传保护的积极意义),正是大型食肉动物保护的当务之急。

 

羌塘的问题

欧洲的成功可以复制吗?在资源相对单一和均质的生态系统中,仅靠增强防护措施、建立损失补偿机制、或者公众宣教,可能都显得单薄。这正是青藏高原猛兽保护所面临的突出问题:摆在人兽面前的,往往只有饭、或者只有面,甚至只有一张餐桌。

防护措施、补偿机制都可以促进生态位分化。防护措施是:一人一碗,你别吃我的。补偿机制是:你吃了我碗里的,我还有个富裕的姨妈。但在一个资源单一且均质的系统里,饭都是从一口锅里刨出来的,你多一口,我少一口;姨妈让我饿不死,但我依然很烦你。

在藏北羌塘,这口锅就是优质草场。人类和猛兽对生态资源的依赖关系,本质上是一样的:人类依靠草地上放牧的家畜,而猛兽依赖草地上的野生食草动物。也就是说,人类和猛兽的生态位分化程度低。在这种情况下,防护措施和补偿机制会产生“天平效应(Scale Effect)”,增强人类的竞争力。人类遭受的经济损失逐渐减少,得以抱着更大的碗(饲养更多的牲畜)、占领更多的锅(扩张到更远的草场)。农牧民或许满意了,猛兽们却悄然消失。

因此,我们主张在现行法律和政策的基础上,充分探索人类和猛兽生态位分化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牧产品之外的替代生计问题。生态旅游是有效,但不可能支撑羌塘腹地的所有牧民百姓。也不是所有的社区都能够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到真正的替代生计。

基于保护成效的转移支付机制(Performance Payment Scheme),可能是羌塘最具潜力的替代生计方案。由政府和社会出资,购买与猛兽共存的老百姓的生态服务。让大社会“雇佣”小社区,保护他们身边的猛兽。

 

注:大型食肉动物保护相关的话题,可查阅本微信公号的历史文章:

20160328 | 猛兽的价格

20160701 | 分担人兽冲突的成本:野生动物肇事补偿的挑战

 

参考文献:

1. Guillaume Chapron& José Vicente López-Bao (2016) Coexistence with Large CarnivoresInformed by Community Ecology. TREE, Vol 31, Issue 8, 578-580.

2. Neil H. Carter &John D.C. Linnell (2016) Co-Adaptation Is Key to Coexisting with LargeCarnivores. TREE, Vol 31, Issue 8, 575-578.

3. Deinet, S. et al.(2013) Wildlife comeback in Europe: The recovery of selected mammal and birdspecies. Final report to Rewilding Europe by ZSL, BirdLife International andthe European Bird Census Council. London, UK: ZSL.

 

撰稿人:

燕山亭,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生物学硕士,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工作人员,2012年起在西藏羌塘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及保护工作。邮箱:rockylxc@hotmail.com



期待与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靠谱地谈论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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