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 | 威斯康辛杂记：管窥北美野生动物狩猎与管理
野生动物狩猎有不同模式，反映了各个地方不同的历史背景、文化传统与管理初衷，形成了看似冲突的现代狩猎理念——猎杀促进保护。以国内的野生动物现状和保育阶段，狩猎还不是选项之一，但放眼将来，未尝不可未雨绸缪。
（封面照片来自网络）
野生动物狩猎是一个广受关注且充满争议的话题。从野生动物管理的角度来看，狩猎和保护都是动物种群管理和保育的方式与手段，只是在不同地区、不同阶段，两者的应用会有不同的侧重与权衡。
野生动物的狩猎有不同的模式，欧洲、东非、南非、北美的系统各有特点，反映了各个地方不同的历史背景、文化传统与管理初衷。就个人而言，野生动物爱好者与野生动物狩猎者也可以是合而为一的，从而形成了“Killing for Conservation（猎杀促进保护）”这样看似冲突的现代狩猎伦理和理念。
北美的野生动物狩猎体系建立已逾百年。2012年笔者在威斯康辛访学期间，得以一窥其运作与机制，聊以笔录，以飨同道。虽然以国内的野生动物现状和保育阶段而言，狩猎还不是选项之一，但放眼将来，未尝不可绸缪于未雨。
白尾鹿
在北美的野生动物管理中，狩猎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白尾鹿是美国北部和东部各州最为重要的狩猎物种。
以威斯康辛为例，全州范围内分布有3种鹿类，分别是驼鹿、马鹿和白尾鹿。其中驼鹿全州只有数十头，马鹿几百头，都还未被准许狩猎（马鹿狩猎正在讨论之中）；而白尾鹿种群数量高达100多万头，在很多地区都处于过剩状态（Over abundant）。
图1. 在北美，必须参加州自然资源管理局主办的狩猎培训班（通常免费）并通过资格考试，才能购买狩猎许可。图为专门面向高校年轻人举办的狩猎培训班。拍摄/李晟
威斯康辛州每年大概有1/3的白尾鹿种群在狩猎活动中被猎杀。由于处于生态系统食物链顶端的食肉动物大都早已被清除(白尾鹿仅存的捕食者包括狼、郊狼和美洲山猫，其中后两者通常只能威胁刚出生的小鹿；此外美洲黑熊偶尔也会猎杀幼年白尾鹿），在控制过剩的白尾鹿种群的过程中，猎人实际上部分取代了自然界食肉动物的功能。
同时，狩猎活动也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白唇鹿的狩猎季节通常在秋冬。威斯康辛州的居民购买一个白尾鹿狩猎许可大概需要30美元，一个狩猎季节有效。虽然手持一份许可可以猎杀多头，但平均下来，每个许可实际捕猎的白尾鹿在1-3头之间。发售狩猎许可的收益，被用来支持野生动物研究、动物种群管理和栖息地管理，从而形成正向反馈的良性循环——虽然这中间也还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矛盾。狩猎活动带动相关产业，在当地的经济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当然，这个狩猎体系的建立已逾百年，和西方文明大背景中的渔猎文化和传统有着极大关联。
图2. 在冬季的冰天雪地里捕捉野生白尾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从上到下依次为3种不同类型的陷阱：网笼陷阱，箱式陷阱，和坠网陷阱。拍摄/李晟
在白尾鹿种群管理中起着核心的作用的，是威斯康辛州的自然资源管理局（Department of Nature Resource，简称DNR）。DNR负责评估狩猎物种的种群数量，并根据种群结构和数量动态设定每年签发狩猎许可的数量。
不同物种的狩猎许可签发方式也不同。例如，美洲黑熊种群数量比白尾鹿少得多，但希望购买狩猎许可的猎人却不在少数。为了在发售许可中保证公平，黑熊狩猎许可的发售就采类似乐透抽奖的方式，而不像白尾鹿这样没有很多限制。
图3. 捕捉的白尾鹿被佩戴上低可见度金属耳标。拍摄/李晟
威斯康辛的DNR采用SAK模型（Sex-Age-KillModel，性别-年龄-狩猎模型）来估算白尾鹿的种群总数。SAK模型或基于SAK模型的不同版本也被密歇根、伊利诺伊等其他许多州的DNR所采用。模型的原理和算法并不复杂，但评估的准确度和有效性，却极大依赖于输入种群参数的准确程度，例如出生性别比例、越冬存活率、雄性死亡率等等。
要准确获取这些参数，就必须捕捉和持续跟踪大量的个体，开展研究。这就是一周来我在威斯康辛北部和东部所考察的野外研究项目的初衷和主旨。这个项目由威斯康辛大学和威斯康辛州DNR合作开展，分别在威斯康辛州最典型的两种白尾鹿生境类型中设立野外研究点：北部的北方阔叶林（枫、桦、榉、松混杂的针阔混交林，以秋天时丰富绚丽的色彩而著称，北美著名的自然景观之一），和东部农田-林地镶嵌的混合生境。
图4. 体型较小的白尾鹿可以不经麻醉，直接由人按倒控制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测量、取样、佩戴VHF或卫星追踪颈圈等处理工作，然后直接释放。拍摄/李晟
这项研究的野外工作量巨大。每个野外季节（冬季）需要捕捉500头白尾鹿，戴上低可见度的金属耳标、取样后放归。如果动物被猎人捕杀，耳标将被回收、统计。其中很大一部分个体在放归时被佩戴了甚高频（VHF）无线电颈圈，由工作人员持续进行追踪，以记录其活动范围、扩散距离、死亡率和死亡原因等等。这些科研工作，为白尾鹿狩猎体系的可持续运作提供了前提和基础。
图5. 体型较大的公鹿必须麻醉后再进行取样和操作。图为工作人员正对麻醉状况的公鹿进行取样。拍摄/李晟
狼和美洲狮
威斯康辛州有两种大型食肉动物：狼和美洲狮。美洲黑熊虽然在分类上也隶属食肉目，但就食性而言却是杂食动物，植物性食物成分占了很大比例甚至绝大部分。威斯康辛的狼和美洲狮遭遇相似，都在上个世纪因为人类猎杀而州内绝灭，然后又分别从外部扩散进来，目前处在种群恢复的不同阶段。
图6. 北美的狼和其他多种兽类历史上都曾被作为毛皮兽而被广泛猎杀。拍摄/李晟
1950年代，狼在威斯康辛州消失，大概到70年代中期再次出现。与黄石公园的狼不同，这里的狼不是人为有意重引入的，而是从北部的明尼苏达州和更北的加拿大自然扩散进来。当然，威斯康辛州也有人为重引入的食肉类，例如美洲貂。在这里，狼的主要猎物有三种：白尾鹿，河狸和白靴兔。考虑到全州有100多万头白尾鹿，这里的狼应该很幸福。
威斯康辛DNR从1979年开始监测全州范围内狼的种群数量。第一次监测（1979-1980年冬天）记录到25头，分为5个群。之后数十年间，狼的种群恢复非常快。最新调查（2010-2011冬天）显示，全州种群数量已达到800多头，分为至少202个群。州DNR捕捉了10%左右的个体并佩戴无线电颈圈以方便追踪，覆盖了大约1/5-1/4的群。
随着种群数量的变化，狼的保护级别也不停变动。1975年，狼首次被威斯康辛州DNR列为濒危物种，之后随着种群数量的增长而被逐次降级为受胁物种和保护物种。到2004年，由于种群数量达到之前保护计划中设定的种群管理目标，狼被移出威斯康辛州受保护物种名录。
图7. 在北美部分州，狼已被列入可狩猎的物种名单，但有严格的限额管理。而各种专用的脚套、兽夹等陷阱是狩猎狼、浣熊、水獭等毛皮兽的主要方式。使用此类捕捉陷阱的猎人需参加专门的培训班并通过资格考试以获得毛皮兽狩猎许可。拍摄/李晟
从生物学角度看，狼的种群远没有达到环境承载量的上限；但野生动物管理除了考虑生态承载量，还必须考虑社会承载量，或者说公众忍耐度。除了捕食野生猎物之外，狼还偶尔捕食家畜（牛为主，还包括马、羊等）、猎杀家狗，引发与人的直接冲突。
DNR持续追踪和监测佩戴颈圈的狼，发现最主要的死因是人的非法猎杀，其它死因包括在公路上被机动车撞死、捕捉过程中出现意外而实施安乐死、疾病、被其他狼扑杀等。因此，从2012秋天开始，威斯康辛州DNR将把狼作为一个管理对象物种，签发狩猎许可，开始有计划的种群管理。狩猎的部分经济收益，将用来赔付人狼冲突中受害居民的损失。
与狼相似，美洲狮在20世纪早期（大约是1910年代）从威斯康辛消失。1940年代开始就不断有零星的目击或痕迹报告，但大都没有得到证实。威斯康辛DNR从1991年开始系统收集美洲狮的报告，直到2008年才确证了首例美洲狮记录。采用从粪便中提取DNA进行个体识别的技术，从2008年到现在共发现6个不同个体的多次记录。此外，还有多次被红外相机、甚至警车里的摄像头拍到的记录。
图8. 进入居民区的美洲狮。来源：威斯康辛DNR
美洲狮不甚惧人，很多目击或痕迹记录都是在居民区附近，甚至还在夜间的杂货店外和幼儿园操场被拍摄到。2009年，一头美洲狮还曾闯入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的闹市区，最终出于安全考虑被击毙——这令我想起2005年神一样出现在都江堰市区的大熊猫。但问题是，威斯康辛所有被鉴别的美洲狮个体都是雄性。
DNA记录显示了这些个体惊人的移动能力。最让人惊叹的一个案例是一头雄性美洲狮：最早记录显示它来自南达科他州，2009-2010年的冬天在威斯康辛出现，最终在东部的康涅狄格州意外死亡。摊开美国地图，如果以直线连接其曾出现过的地点，那是一条1699公里的路线啊！从美洲大陆中部穿过大湖区，到达东部接近大西洋海岸的地方，中间还可能从大湖区北边的加拿大绕过。
在大中型兽类中，亚成体雄性离开出生地，向外扩散、寻找配偶、建立新领地的行为很常见。虽然威斯康辛州拥有丰富的猎物资源和大片的适宜栖息地，但由于缺少雌性个体的迁入，这些勇于开拓的勇士就只能扮演匆匆过客的角色。威斯康辛美洲狮种群的恢复，取决于雌性个体何时扩散进来。食物与配偶，对于野生动物种群的延续来说必不可少。孟子说：“食色，性也！”先贤诚不我欺。
撰稿：
李晟，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野生动物生态与保护实验室PI。2011-2013年在威斯康辛大学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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