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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藏东南棘棱皮树蛙的再发现

2017-09-04 李成 PlateauWild

棘棱皮树蛙经典的拟态姿势,眼睛紧闭,身体蜷成一团,仿佛一块掉落的苔藓。拍摄/李成。

 

1912年,英国阿波儿远征军的动物学家安南岱尔发现一种神秘树蛙。2014年,中国学者在墨脱再次发现并描述了棘棱皮树蛙。然而,它们所依赖的原始雨林已被数百年来的刀耕火种破坏得七零八落,建设和开发更箭在弦上。我们还能保留这片季风造就的伊甸园吗?



2016年,我和候勉、蒋珂等人在著名两爬学术杂志《俄罗斯两爬研究(Russian Journal of Herpetology)》上发表了关于棘棱皮树蛙(Theloderma moloch)的论文。在该首次发现百年后,论文首次重新描述这个神秘的物种。

 

图1. 由李成、侯勉、蒋珂等人合作发表的棘棱皮树蛙再描述论文。

 

棘棱皮树蛙,也称西藏棱皮树蛙,在英文学界被称为Eerie Tree Frog(怪树蛙)。它的神秘并不单单是指该物种外星人似的怪异体型,或是棱皮树蛙属鲜为人知的生活习性,还有这个物种在政治和学术上所经历的难忘历史。

 

 

从“不干涉”到“前进”

 

时间倒回1911年。正值帝国主义殖民地大扩张时代,此时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在印度东北的阿萨姆砍伐原始森林,修建茶园,在这块肥沃的冲积平原上赚取丰厚的利润已有一个世纪之久。

 

阿萨姆谷地三面环山,周边山脉里居住着各种未开化的“山里人”。东面的那加山脉是著名的猎头族“那加人”的地盘。北部的喜马拉雅山脉则居住着骄傲蛮横的“老卡止”,即被藏族称为南方人的珞巴族和僜人诸部落。

 

这些人当时根本没把英国人在阿萨姆的统治放在眼里。他们自认为是这片山林的主人,头佩犀鸟帽,腰裹兽皮衣,带着弓箭和长刀在北部山区的丛林里神出鬼没,向英国伐木公司收取“森林使用费”。

 

图2. 阿波尔地区的民荣部落老人,图片来自网络。

 

后来,英国伐木公司要求大英帝国改变原定的阿萨姆“外线”边境,以便能在此自由伐木。这激起了珞巴族人的抵抗,这些“野蛮人”时常偷袭平原上垦区英国人的茶园和军营,而英国人对此几乎无计可施。

 

当年的东喜马拉雅山脉仍然是一片广阔的未知领域。对于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扩张血液的英国人来说,北部群山无疑是极具诱惑的。

 

图3. 冬日里的阿波尔山地区美景,图片来自网络。


但在当时,大英帝国当年对藏实行的是“不干涉政策”(Non-interference Policy)。除了顾忌于丛林之中珞巴人的弓箭之外,清朝戎边大臣赵尔丰树立在下察隅瓦弄一带的界碑,也是英国人不敢贸然北上的原因之一。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中国陷于内乱。在阿萨姆大发横财的英国资本家不满足于现状,开始要求政府放弃“不干涉政策”,进入北部那些“苍翠的丛林和雪山”。

 

1911年3月,英国阿萨姆助理政治官威廉姆逊,在“外线”以北阿波尔山腹地的科莫新(Komsing)被民荣部落的人所杀。该事件直接成为大英帝国对藏政策转变为“前进”的导火索。

 

 

阿波儿远征

 

威廉姆逊事件后,大英当局批准了《东北边境计划》,并迅速组建了一千多人报复性的讨伐部队。这就是著名的阿波尔远征军(Abor Expedition)、米什米使团(Mishmi Mission)和米里使团(Miri Mission)。


讨伐部队兵分三路。阿波尔远征军沿香江(雅鲁藏布江都登-巴昔卡段)河谷北上,米什米使团沿洛希特河考察然后绕转到丹巴河谷,米里使团则沿苏班西里河朝上游进发。

 

图4. 阿波尔远征军的地理发现。图片来自网络。

 

当时这样的探险队通常有着多重任务。除了报复性地惩罚民荣部落外,勘探当地地形、获取划定新边界的信息、弄清楚雅鲁藏布江和布拉马普特拉河是不是同一条河流、驱逐中国人,都是阿波尔远征军的目的。

 

殖民时期也是博物学的繁荣时期,大探险时代的扩张往往是博物学家先行。理所当然,收集动植物标本也就成了阿波尔远征队重要的任务之一。安南岱尔(Nelson Annandale)则是当年随行的动物学家之一。

 

图5. 阿波儿远征军的随行动物学家,安南岱尔(Nelson Annadale, 1876-1924)。图片来自网络。

 

1911年11月,安 39 31665 39 12427 0 0 7893 0 0:00:04 0:00:01 0:00:03 7890岱尔等人从阿萨姆东部重镇萨地亚出发,在阿波尔山地区呆了4个多月,最北到达了距离后来非法炮制的“麦克马洪线”以南约50公里的辛金(Singing)附近。

 

此行考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尤其是在两栖爬行动物方面。他们共采集了近40种两栖类和近50种爬行动物,其中有大约三分之一是未被科学记录的种类。

 

在上仁更海拔约650米的道路边,英军上尉德库西(De Courcy)及其部属砍倒了路边的一棵老树。倒在路上的树干里流出了大量的水,这些水中混杂了一些奇怪的蝌蚪。

 

很快,他们在这个积水树洞里抓到了三只身上长满了疣粒的奇怪树蛙。其中的一只不久后逃跑了,两只成体和一些蝌蚪则被安南岱尔以Phrynoderma  moloch作为最初学名发表(Zoologicalresults of the abor expedition, 1911-1912.)。

 

图6. 2012年,阿波尔远征军的队员出版《In Abor Jungles》。图片来自网络。

 


迷雾中的“怪树蛙”

 

与当年安南岱尔发表的其它众多两爬新种一样,Phrynoderma  moloch自发表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关于这个物种的形象,只有一张发表时的墨线图流传于世,但关于它的猜测与传闻却日益多了起来。

 

它的英文俗名,也像他神秘的身世一样变得五花八门,先后出现了Assam Indonesian Tree frog、Eerie Tree Frog、Black-spottedFrog等奇怪名字。而当年的模式产地阿波尔山区,也随着大英帝国的沉沦和中印战争的结束,而重新归于平静,数十年来,少有博物学家前来拜访。

 

随着两栖动物分类学不断变化发展,Phrynoderma moloch曾先后被划归到树蛙属(Rhacophorus moloch),棱皮树蛙属(Theloderma moloch),夜跳蛙属(Nyctixalus moloch)。所有的研究依据,仅仅是安南岱尔的原始描述和那两只浸泡了将近100年的原始标本。

 

甚至,有国内学者根据一个来自墨脱的错误鉴定的标本,测定DNA序列,断定棘棱皮树蛙并不属于棱皮树蛙属物种,而是更接近原指树蛙属(Kurixalus)。

 

至此,棘棱皮树蛙的分类地位已彻底沦为一团迷雾。自1912年安南岱尔发表以后,这一物种就再也没有可靠的标本记录。2010年,印度科学院将棘棱皮树蛙例入印度消失的两栖动物之一,并且提出迫切需要重新寻找该物种。

 

图7. 印度科学院网站对“怪树蛙”的介绍。

 

棱皮树蛙属在近年的另类宠物市场上颇受追捧,冉然成为亚洲树蛙类的一颗新星,但是我们对这个属的了解并不多。这个属的成员通常必需依赖原始森林有积水的空心大树或大型热带竹类(龙竹属)才能繁殖,每次产卵数量只有几颗,所以种群数量很少。它们平时多在原始森林的树冠层活动,非常难得一见,也是世界上习性最隐秘的蛙类之一。

 

棘棱皮树蛙因为原始产地阿波尔山在我国西藏墨脱县,也就是现在麦克马洪线以南受印度控制的珞瑜地区。我国老一辈科学家仍然把它列入到我国的两栖动物名录中,虽然没有任何标本。

 

图8. 近年来在宠物市场受到热捧的越南棱皮树蛙,分布于我国的海南,广西,云南,广东,虽然相对分布范围较广,但其种群仍受到了一定威胁。摄影/侯勉

 

 

孤独标本的新同伴

 

从2012年9月初次进入墨脱开始,我就开始留意棘棱皮树蛙这一神秘物种。一方面是因为我个人对两栖爬行动物特别感兴趣,另一方面是受两位专业的两爬界动物学家朋友蒋珂和侯勉的委托。他们两位,以及更多之前到墨脱考察的动物学家,也曾在这一地区寻找这种神秘的蛙类,但却一直无缘得见。

 

所以,每次进入墨脱,我总是会有意无意的留意那些长满苔藓的大树。无奈所有的蛙类都是严格按季节活动的动物,9-10月并不是寻找棱皮树蛙的理想时节。

 

2014年春天,我参加西藏林规院与IBE在墨脱的合作调查,有机会在合适的季节进入到棘棱皮树蛙的栖息地。这是西藏第二次野生动物调查项目的一部分。在收取一台红外相机的路上,我在森林里找到了一处适合棱皮树蛙栖息的地点。

 

当天晚上,我顺着这条白天才在丛林中砍出来的小路来到那个地点。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四只棘棱皮树蛙。考虑到是珍稀物种,只采集了其中两只,余下两只留在了原地。

 

图9. 发达的疣粒是棘棱皮树蛙最明显的特征,尤其是颈部独特的橙黄色疣粒。拍摄/程斌

 

就这样,消失了百年之久的棘棱皮树蛙终于被重新发现。那两只躺在博物馆的孤独标本,终于等来了它们的同伴。

 

后来,通过DNA分析,困扰学术界多年的问题终于得以解决:这种所谓的Eerie Tree Frog(怪树蛙)确实是棱皮树蛙属物种。不过,它身上的疣粒相比该属的其它种类更为发达,颜色也更为丰富。如果是在森林里遇到它,它那绝妙的伪装方式仿佛一块天然的苔藓,与环境完全溶为一体。我们也第一次获得了这个物种的活体照片。

 

图10. 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伪装。拍摄/李成

 

 

季风造就的伊甸园

 

棘棱皮树蛙的再发现,及其墨脱地区雨林中近年发现的一系列特有物种,似乎提醒我们,以前所谓的“中国热带雨林只是边缘分布、并无特色及保护价值”的认识是错误的。这片独特的伊甸园,我们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

 

每年三月,广阔的中国内地还处在早春的乍寒还暖之时,源于印度洋的西南季风已经爆发。孟加拉湾的水汽沿着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源源不断地北上,撒落在喜马拉雅山脉南坡茂密的丛林里,这里是中国雨季最早开始的地方。

 

从三月开始,这里已知的近20种树蛙开始了陆续进入繁殖期。它们各自占据了不同的繁殖生境:湖边的草地上、平缓溪流上方的树叶上、森林中的静水塘边、茂密的竹林里。也有一些种类的树蛙并不挑剔,每一次暴雨注满的任何一个水池,都能成为产卵的场所,比如喜山泛树蛙和白颌大树蛙。

 

图11. 棘棱皮树蛙的指盘为深蓝色并带有独特的白色斑点,仿佛加了荧粉的深蓝色指甲油。拍摄/李成

 

而另外的一些蛙则对栖息环境极为挑剔,比如棘棱皮树蛙。高大茂密的雨林截留了大量的降雨,并不是所有的水都会流到地上来,其中的一部分被巨大老树空心的树洞存留。这些水会保留相当长的时间,有些甚至是一整年。积水树洞形成一个微小的生态系统,一些落叶带来养分,滋养大量的真菌和水生昆虫和幼虫。

 

棘棱皮树蛙就在这样的环境繁殖。通常,成蛙产卵时选择积水够深的树洞,保证在蝌蚪变态之前里面的水不会干枯。但在墨脱,降雨充足,这类事情基本不会发生。

 

 

岌岌可危的莲花宝地

 

但是,大自然无法预料的事情却真实发生了。

 

棘棱皮树蛙所依赖的原始雨林在墨脱已被数百年来的刀耕火种破坏得七零八落。如今,这种树蛙的栖息地已被耕地、茶园和次生林隔离成片状。海拔1700以上的常绿阔叶林,保存较好,但并不适合它们栖息。所以,这种美丽奇特、分布狭窄的独特蛙类,其前景并不乐观。

 

图12. 棘棱皮树蛙的栖息地。拍摄/李成。

 

与它们命运相同的,还有这里的一大批特有物种。包括我们2015年发现的灵长类新种白颊猕猴,两栖类新属新种墨脱棱鼻树蛙,以及当年阿波尔远征队发现的一些物种——它们后来再也没有被记录到过。而且,在高大茂密的雨林冠层,谁知道还隐藏着什么样的惊人未知呢?

 

有一天,我停下疲惫匆匆的脚步,走进这亘古屹立的雨林,慢慢品味这里独特的气氛。亲手抚摸一棵棵参天巨树的巨大板根,张开双臂拥抱那些洁白的树干,我仿佛感觉到这里每一片树叶和苔藓都受到了佛陀的祝福。疲惫的身体也似乎感受到了这雨林的生机,双腿瞬间充满了力量。

 

图13. 李成在墨脱考察时的留影。供图/李成

 

一百年,对人类社会来说早已翻天覆地,改朝换代;但对这里的雨林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古老的树洞仍在这里孕育着神奇的生命,但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也许只要某些当权人士手臂一挥,一切就可能灰飞烟灭。我们到底拥有什么才算是真正的财富?又是什么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棘棱皮树蛙的再发现,能激起我们保护这里的热情吗?

 

 

 

撰稿:

李成,方舟生物多样性影像中心联合发起人,白颊猕猴发现者之一,阿拉善SEE基金会2017年度创绿家。邮箱:326516420@qq.com。

原文首发于作者微博(ID:光阴几何web):

https://media.weibo.cn/article?id=2309403972670029964226&from=timeline&jumpfrom=weibocom

 

期待与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靠谱地谈论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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