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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达克的藏野驴

2016-01-22 刘大牛 PlateauWild

    五十多年前的一场战争,深刻改变了拉达克牧民与藏野驴的关系。与野生动物共存了上千年的高原牧民,如何难以容忍低密度的藏野驴?对藏野驴的管理会是中国西部野生动物管理的试刀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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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10月,一场战争在中印边界打响。解放军迅速击溃印度军队,然后撤回到实际控制线后20公里。战争之前,中印在近2000公里的边境线上冲突不断;战争之后,中印对峙多年,直到2003年印度总理瓦杰帕伊访华,双方才为边境问题重开谈话。

 

令人惊讶的是,这场战争也许是拉达克(Ladakh)东部的牧民与藏野驴冲突的起点。

 

拉达克位于印度北部,东与中国西藏接壤。拉达克分为两个区,卡基尔区(Kargil District)在西,列城区(Leh District)在东。列城区幅员4.5万平方公里,面积与可可西里相当,海拔、地形和植被也与可可西里相似。列城区东部约2万平方公里的高寒荒漠,也叫做羌塘——实际上,这里是大羌塘区域的西端。传统上,列城区生活着游牧的羌巴人(Changpa)。中印战争之前数年,大量西藏牧民搬入。

 


图1. 藏野驴广泛分布于青藏高原。拉达克是藏野驴分布的西端。来自夏勒,《青藏高原上的生灵》(2003)

 

战争之后的一段时间,当地的藏野驴数量并不多。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美国动物学者福克斯(Joel Fox)估算整个拉达克也只有1500头。这与历史情况相比差别很大。上世纪三十年代,当大英帝国的斯托克利中校(C. H. Stockley)游历拉达克时,藏野驴还到处都是。但似乎从八十年代开始,拉达克人觉得自家草场上的藏野驴越来越多。与他们的祖辈不同,这次,他们非常不高兴。

 

驴,还是以前的驴。藏野驴是很有“个性”的生物:头大得出奇,鬃毛短而硬,耳朵竖直,毛色斑驳。美国动物学者哈里斯(Richard Harris)三十多年前来到青藏高原,他对藏野驴的一种行为印象深刻。“藏野驴群通常由一头成年雄性带队,其职责之一是发出撤离的警报前,先去调查干扰来源。这么做的结果通常是,表面上看来,单个成年雄驴会出于好奇而不断向人类靠近。”

 


图2. 藏野驴家畜共用贫瘠的高寒草原。拍摄:刘大牛。

 

那么,藏野驴真的威胁到当地畜牧业吗?

 

印度动物学者纳贾尔(Y.V. Bhatnagar)对列城区东部的藏野驴做了调查。在2004年春季的样线调查中,他记录到181群藏野驴,总共365头,平均每平方公里0.24头。而2004年该区域有21万头牲畜,平均每平方公里11头。在藏野驴和家畜组成的食草动物群体中,藏野驴只占2%,而光是山羊就占了57%。如果换算成消耗的草料,藏野驴不过吃10-11%,家畜吃89-90%

 

既然如此,为什么牧民还要指控藏野驴呢?

 

首先,牧民的心理参照系变了。打猎、开矿和战争,导致藏野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数量大降。战后一代的牧民见惯了低密度的藏野驴,以至于八十年代初藏野驴数量开始恢复,就控诉藏野驴破坏草场。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大量藏野驴为了逃避中国一侧的猎杀涌进拉达克。战争之前西藏牧民的涌入已经挤占了草场,藏野驴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牧民甚至要求政府“将藏野驴赶回西藏去”。

 

其次,藏野驴分布不均匀。在大尺度上,藏野驴的数量不多,但在局部,集群的藏野驴可以迅速吃掉大量草料。后肠发酵效率较低,藏野驴必须吃掉很多草料才能维持它们庞大的身躯。70头野驴在一天内可以吃掉199-254公斤的干草,相当于200头山羊。在干旱的列城区,河流湿地滋养的草甸是稀缺资源,对藏野驴和家畜来说都是重要栖息地。

 

总体上,战后几十年里,牧区社会经济的变迁使得藏野驴和牧民的冲突加剧。在列城区东部,羌巴人传统上季节迁移超过100公里,如今减少到40-50公里。人口和牲畜的增长是主要原因。特别是政府和军队在气候严酷的冬季提供的饲料,极大降低了牲畜死亡率,而在过去严冬可能是调节牲畜数量的重要因素。另外,战争后羌巴人不再能利用西藏一侧的草地,加上难民的进入,人均草场面积逐渐下降。

 

全球市场对山羊绒的需求也大大刺激了拉达克的畜牧业。传统上,95%的山羊绒用于和周边地区的物资交换。而在过去三十年间,拉达克政府着力发展山羊绒产业。兽医服务大大降低了幼崽死亡率,而山羊绒单产并没有多大提高。也就是说,要增加山羊绒产量,必须增加山羊数量。

 

一系列因素使得藏野驴栖息地上的牲畜数量显著增长,传统畜牧业正快速转变为与全球市场直接关联的货币经济。牧民认识到每一寸土地的重要性,并视藏野驴为破坏草地的祸患。无怪乎牧民不断丧失对藏野驴的容忍。

 

那么,如何管理藏野驴和牧民的冲突呢?

 

如前所述,冲突集中在局部的关键资源,因而管理措施应该是小尺度的,针对局部的特定情况。监测藏野驴的种群数量变化,详细调查冲突高发的区域,设计合适的补偿项目、缓解牧民的损失,研究藏野驴竞争是否真的影响山羊绒的生产,停止在草甸周围建立围栏,等等。

 

尽管牧民和地方政府控诉藏野驴“太多了”,但藏野驴的问题根本不是“数量过剩(overabundant)”。美国东部的白尾鹿是有蹄类数量过剩的典型。其种群数量超出生物承载量(Biological Carrying Capacity),对生态系统产生了一系列可以观察到的影响,比如植被结构的改变、生物多样性的降低、外来物种的入侵等等。而在干旱的羌塘草地上,并没有证据表明是藏野驴破坏了草地,相反,过量的牲畜可能是问题的根源。

 

藏野驴和家畜生活在同一片区域,两者之间的食性相似。问题不仅是藏野驴草地能养多少动物,还有牧民能容忍多少藏野驴。利益相关群体能接受的数量(Stakeholder Acceptance Capacity),或者说文化承载量(CulturalCarrying Capacity),是野生动物管理的另一个维度。这个维度往往被忽视,但往往决定了许多与牧民共存的野生动物的命运。价值观念、经济利益、与野生动物接触的经验,都会影响到牧民的容忍度。

 

藏野驴可以是改善中国西部野生动物管理的试刀石。在广阔的青藏高原,藏野驴有着拉达克同胞类似的经历。它们数量不少,没有灭绝风险,虽然种群数量并没有严谨的调查和监测;牧民普遍抱怨藏野驴与家畜竞争草料。任何一个国家成熟的野生动物保护体系,都会在这时候去寻求解决方案。为牧民提供经济补偿?猎杀一部分藏野驴?在中国西部的省份,都没有较好的野生动物管理的行政框架,调查冲突的现状,合理系统地管理藏野驴的数量,并监测管理措施的实际效果。针对这个物种细致的研究,也从未开展过。

 

藏野驴的管理并不完全是一个技术问题,须留给政府的技术部门去处理。任何管理措施,都不能忽视牧民的参与。如果割裂当地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不让他们参与到野生动物管理中,注定无法实现人与野生动物的共存。

 

参考文献:

# Bhatnagar, Y. V., Wangchuk, R., Prins, H.H., Van Wieren, S. E., & Mishra, C. (2006). Perceived conflicts betweenpastoralism and conservation of the kiang Equus kiang in the LadakhTrans-Himalaya, India. Environmental Management, 38(6), 934-941.

# Carpenter, L. H., Decker, D. J., &Lipscomb, J. F. (2000). Stakeholder acceptance capacity in wildlife management.Human Dimensions of Wildlife, 5(3), 5-19.

# 哈里斯著,2009。消逝中的荒野:中国西部野生动物保护。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

 

撰稿:刘大牛,北京大学动物学博士,2004年起在青藏高原从事野生动物的调查和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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