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中国最后的有蹄类大迁徙
西起拉达克,东抵鄂陵错,藏羚羊的分布横跨1600公里。母藏羚羊在藏北高原的产仔苦旅,是中国最后的有蹄类大迁徙。二十多年间,外国学者粗略描绘了藏羚羊的自然史,中国政府有效遏制了疯狂的商业盗猎。面对巨大的保护需求和研究空缺,谁将听取高原的召唤?
漫长的追踪
1988年8月,56岁的乔治·夏勒(George Schaller)和妻子凯伊来到位于西藏阿里地区北部的阿鲁盆地。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阿鲁措和美玛措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里,野牦牛、藏羚羊和藏原羚在周围的山坡上安详取食。这次,夏勒只在阿鲁盆地停留了三天,但已经决定回来。
夏勒博士知道,西方人上一次看到阿鲁盆地已经是85年前了。1891年7月20日,英国军官汉密尔顿·鲍尔(HamiltonBower)成为最早看到阿鲁措的西方人。五年后,英国探险家迪西(H.H.P Deasy)也路过这里。1896年7月21日,在土则岗日雪山的北部,他“在视线所及的最远距离内看到数千头藏羚羊”。1903年,33岁的英国军人塞西尔·罗林(Cecil Rawling)经过阿鲁盆地,发现藏羚羊雄性和雌性“在一个地区的不同区域中分开生活着”。
夏勒对阿鲁盆地的调查,拉开了科学界认识羌塘藏羚羊迁徙的序幕。1992年5月,夏勒博士早早来到阿鲁盆地。6月16日,他发现一群群的藏羚羊“沿着狭窄且特殊的路线,在土则岗日山的山谷中向东北移动,穿过平原和山丘,最后到达黑石北湖盆地边缘的山丘中”。夏勒博士追踪至黑石北湖盆地,痕迹显示“藏羚羊继续向东北前进,显然是越过低山岭后进入了新疆”。频繁的暴风雪和汽油短缺使得跟踪无法继续,他决定回到阿鲁盆地,等待藏羚羊的返回。7月20日-8月3日,他“看到7350–7750头雌性和幼仔经过骆驼湖,总数肯定超过10,000”。
这次调查厘清了藏羚羊西羌塘种群的迁徙概况。每年5-6月间,母藏羚羊向北迁移,进入新疆的产仔地产下小羊,然后立即返回南部,在7月底8月初时回到阿鲁盆地;绕过盆地后,藏羚羊继续南行,向东、西方向扩散,在8月底9月初到达秋冬季节的交配地。
9年后(2001年),68岁的夏勒博士想起未竟的追踪:西羌塘种群的产仔地到底在哪里?有多少母藏羚羊到达那里?又有多少母羊顺利生下小羊?他采用古典探险的方式,雇了一群毛驴,翻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昆仑山,进入西昆仑山地。肆虐的风雪和倔强的驴子耽误了行程,夏勒博士与产仔地擦肩而过。同一年,美国动物学者福克斯(JoelFox)带领藏族学生在阿鲁盆地开展研究。
2002年,四位登山家在夏勒博士的建议下,拖着双轮车,从土则岗日一路徒步450公里,随着藏羚羊的脚步来到西昆仑山地。这次探险终于精确定位了迁徙路线和产仔地的位置。在探险家们的建议下,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资助当地林业部门,在进出西昆仑山地的狭长山谷设立检查站。
2005年6-7月,在几位中国同事的陪同下,夏勒博士再次进入西昆仑山地。一个半月的调查发现,约4000-4500只藏羚羊到此产仔,约40%的母羊顺利生下小羊。这一年,夏勒博士已经72岁了。
2007年,新疆林业局设置西昆仑保护区。如今,在整个藏北高原,一系列大面积的保护区,涵盖了藏羚羊大多数活动区域。
图1. 藏羚羊西羌塘种群的交配地、迁徙路线和产仔地 。地图引自TibetWild, 2012。
消逝的奇观
西羌塘种群,是藏羚羊的迁徙种群中我们了解得比较完整的一个。
藏羚羊广泛分布于青藏高原的中北部,根据夏勒博士的调查,大致可分为若干不迁徙种群和四大迁徙种群。在羌塘南部的一些区域,藏羚羊并不进行长距离迁徙。迁徙种群分别位于阿里西部、那曲西部、那曲东部,以及可可西里。大众媒体报道较多的,是位于可可西里的迁徙种群。与其它迁徙有蹄类不同,藏羚羊基本上只有雌性进行迁徙。
兽群上路,浩浩汤汤,观者动容。除了审美意义,动物迁徙还对生态系统产生全方位的影响,比如提升植被的生产力、促进营养物质循环。正如角马之于东非大草原,无数代藏羚羊的季节性大迁徙,勾勒出了今日羌塘生态系统的轮廓。
图2. 大致推测的藏羚羊的分布和迁徙路线。地图引自Tibet Wild, 2012。
可是,并非所有迁徙动物都跟藏羚羊一样幸运。全球至少有24个有蹄类物种和亚种,曾经或正在进行大迁徙。其中6种有蹄类的大迁徙已经消逝:南非小羚羊、黑角马、白脸牛羚、弯角大羚羊、斑驴,以及蒙古野驴。现存的有蹄类大迁徙,非洲有9个物种,北美洲4个,欧亚大陆6个(驯鹿在北美和欧亚大陆均有)。蒙古原羚仍在蒙古东部草原上大规模迁徙,而在中国境内几近灭绝。实际上,藏羚羊迁徙是我国境内仅存的陆地大迁徙。
图3. 1870年伦敦动物园的雌性斑驴。该物种于1878年野外灭绝,最后一头人工养殖的个体于1883年8月12日死于阿姆斯特丹。据说,它们当年在草原上,野性十足、活力四射。(图片来自网络)
那么,藏羚羊的迁徙会消逝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了解有蹄类为什么迁徙。
迁徙的动力
对于有蹄类的迁徙,研究人员总结出四类驱动因素:食物的季节性波动,雪被深度,地表水的多少,以及“传统区域”的吸引力。
在干湿分明的季节性气候系统中,有蹄类追随新鲜的食草而大范围移动。雨季或冰雪融化催生的鲜草,口感上乘、富含营养,怀孕晚期的动物尤为需要。这一理论几乎可以解释17种有蹄类动物的迁徙。
在北美和欧亚大陆,冬季积雪妨碍有蹄类采食和行动,从而迫使它们迁徙至低海拔或低纬度地区。积雪融化时,它们便启程返回,以把握春芽萌动的重要时段。而积雪和降水的时空分布具有一定规律性,有蹄类也许因此形成了世代固定的迁徙线路和聚集地。
大多数有蹄类动物,可以从食物中获得充足的水分。但在非常干旱的环境中,动物也可能会为了寻找地表水源而长距离迁徙。食物和水源的丰沛程度,可能还对迁徙距离有影响。草场越好、水源越充足,迁徙距离越短。另外,来自东非的研究表明,迁徙距离也可能受到种群密度的影响:种群密度增大,迁徙距离有可能增加。
那么,藏羚羊为何迁徙呢?怀孕和哺乳是高耗能活动,但偏偏是母藏羚羊在怀孕期间进行长距离迁徙。
是为了更好的食物吗?有趣的是,西昆仑产仔地并非“桃源”,那里碎石遍地、植被贫瘠。在西昆仑的许多地方,只有垫状驼绒藜的新叶可供采食,植被生产力远较南部的栖息地差。即便驼绒藜粗蛋白含量更高,也似乎并不足以补充母藏羚羊长途跋涉的消耗。
或者是为了躲避天敌?食肉动物无法长时间追踪迁徙的有蹄类。藏羚羊在偏远地区集群产仔,有可能降低被捕食的风险。较低的气温也能够帮助藏羚羊母子们躲避蝇虫干扰。
另一项研究推测藏羚羊的产仔地选择可能与降水的时空分布有关。藏羚羊的产仔期也是降水的高峰期。当地降水大多以冰雹和雪的形式。到降水少的地方产仔,也许小羊更容易成活,而且草也不至于被雪覆盖而易于发现。
图3. 藏羚羊的产仔地跟降水的时空分布有关。阴影部分代表青海区域的一块产仔地,黑色原点代表藏羚羊栖息地,箭头代表可能的迁徙方向。地图来自武永华,2007。
总体而言,我们对于藏羚羊选择交配场和产仔地的生态需求还远不了解;对于它们迁徙的形成、路线的选择等诸多方面,更是所知极少。
现在就很好吗?
经过二三十年的保护,对藏羚羊的商业偷猎已得到遏制,局部调查也表明藏羚羊种群在恢复。那么,藏羚羊种群现状令人乐观吗?可以放心了吗?
首先,我们看到的增长,会不会有一部分是迁徙模式和分布变化所带来的错觉?对于迁徙物种来说,“完全迁徙(completemigration,所有个体都进行迁徙)”从来都是特例。有多少比例的个体进行迁徙、迁徙多长距离,可能取决于栖息地质量和种群密度。在自然和人为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藏羚羊不同种群的迁徙模式可能会发生变化。原先不迁徙的种群,会不会随着局部种群密度增加而开始“部分迁徙(Partialmigration)”或者“巡游 (Nomadic)”?
其次,人为设施对迁徙动物水源和食物的隔离,会不会影响藏羚羊的迁徙?日本研究人员的GPS颈圈研究显示,青藏铁路会耽误藏羚羊的迁徙。在藏羚羊的交配地和迁徙路线上的部分区域,还存在大量的草场围栏。在那里,你不仅能够看到藏羚羊徘徊无措,还能直接看到死亡。
图4. 青海区域一头雌性藏羚羊在2007年8月27日至2009年4月14日的活动轨迹示意。其迁徙距离约为250-300km。每次接近青藏铁路/公路区域后,它在附近停留了20-40天。图片引自H.Buho et al. 2011。
图5. 迁徙中的藏羚羊和围栏。右上小图为一头刚刚被围栏窒息而死的雌性藏羚羊。拍摄:燕山亭
第三,国际迁徙物种公约(CMS, the Convention on MigratorySpecies)肯定了气候变化对有蹄类长距离迁徙的影响,特别是在高纬度、高海拔区域。气候变化会改变关键生态资源的分布、数量、及质量。气候变化会不会影响传统的迁徙路径及产仔地?气候变化会不会打乱物候节律,让辛苦上路的藏羚羊“踩不上点”?
不要说针对迁徙的研究,实际上,即便是对藏羚羊种群现状和变化趋势的评估,我们也还缺乏许多知识。
响亮的召唤
那么,我们如何行动?
对藏羚羊的保护需要涵盖整个迁徙过程,包括交配地、迁徙路线和产仔地。毋庸置疑,高压反盗猎必须坚持。另一方面,需要帮助藏羚羊降低迁徙的“能量成本”,比如在迁徙路径及周边区域,减少围栏、道路等明显的阻隔设施;另一方面需要提高 “营养收益”,比如降低交配地和产仔地的人为干扰和家畜数量。
与保护行动同等重要的是,填补藏羚羊生态学信息和知识的空白:系统调查藏羚羊的数量、分布和迁徙路线,建立藏羚羊关键栖息地的科学监测,加强藏羚羊迁徙的基础研究。近年来多领域的技术进步,令我们有更好的工具去了解藏羚羊迁徙。无人机的发展,为科学系统地开展生态监测提供了新的可能。GPS颈圈早已广泛用于研究有蹄类的迁徙。不断发展的模型算法和支撑理论,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迁徙的发生、路径选择、中转站、和季节集群地。这些信息和知识,不仅能为在地保护提供关键依据,还将增进我们对气候变化和人为影响的认识。
回顾藏羚羊研究和保护的历史,我们可以自豪地说:中国政府短期内有效制止了猖獗的商业偷猎。但是,令人汗颜的是,关于藏羚羊的重大发现,几乎没有一个是中国科学家做出的。对藏羚羊分布和数量的调查,是夏勒博士完成的;对西羌塘种群的迁徙,夏勒前后努力了十多年;还是夏勒揭示了沙图什的血腥内幕;在阿鲁盆地,夏勒博士之后,是美国动物学者福克斯接过火炬;日本科学家首先发表了藏羚羊的GPS颈圈跟踪研究。
面对全方位的知识空缺,我看到的是生态学研究的巨大机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听到的是响亮的召唤:Boys and Girls, Be Ambitious!
参考文献:
# Schaller, GB., Kang, A., Cai, X. & Liu, Y. (2006)Migratory and calving behavior of Tibetan antelope population. ActaTheriologica Sinica, 26(2): 105-113.
# Schaller, GB. Tibet Wild: A Naturalist Journeys on theRoof of the World. 2012
# Hoshino Buho, Z. Jiang, C. Liu, T. Yoshida, HalikMahamut, M. Kaneko, M. Asakawa, M. Motokawa, K. Kaji, X. Wu, N. Otaishi, SumiyaGanzorig, & R. Masuda (2011) Preliminary study on migration pattern of theTibetan antelope (Pantholops hodgsonii) based on satellite tracking. Advancesin Space Research, 48: 43-48.
#武永华 (2007) 雌性藏羚迁徙对青藏高原降水时空分布的适应性分析。《兽类学报》,3:298-307.
撰稿:
燕山亭,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工作人员,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生物学硕士,2012年起在西藏羌塘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及保护工作。
刘大牛,北京大学动物学博士,2004年起在青藏高原从事野生动物的调查和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