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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工 | 楊維楨《壺月軒記》所附元人詩詠考證

顧工 书法研究杂志 2023-08-28


在新見楊維楨《壺月軒記》册頁的後半部分,有元末明初六位文人的題詠,均是圍繞上海壺月軒而展開。本文通過對六人題詠的考察,揭示當時以楊維楨爲核心的松江文人圈的雅集酬唱,既是元代流行的同題集詠的典型事例,也是元明之際江南書風的一個縮影,爲藝術史研究呈現了新的資料。


楊維楨《壺月軒記》册頁

楊維楨墨迹《壺月軒記》,是元末明初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楊維楨(1297—1370)晚年爲儒生李恒作。書于“龍集己酉春二月花朝庚辰”,即明洪武二年(1369)二月十五日,距其去世僅一年。册頁共十開,黄箋本,其中楊維楨墨迹五開,元人題詠五開,每開縱33厘米,横25.5厘米。册頁封面有晚清著名藏書家盛昱題簽,末尾有近代大學者羅振玉題跋兩段。該作流入日本後,先後爲著名收藏家山本悌二郎、青山杉雨所得。經2021年北京保利春拍,現爲十面靈璧居收藏。

楊維楨《壺月軒記》册頁

《壺月軒記》開篇説:“江陰李生恒字守道,先廬燬于兵,辟地上海之漁莊,以耕釣爲業。業暇輒讀書考典故,習法書名畫。家雖窶,不肯苟仕進爲乾没計。新築草堂數桯,堂之偏别構一軒,顔曰壺月。余放舟黄龍浦達□海,必道過其門。過必觴余于軒,繙校典籍,(鑒)辨書畫,已則乞題其顔,而并以記請。”因李恒的祖上來自福建,可以追溯到大儒朱熹的老師、福建籍著名學者李侗,故以“壺月軒”爲書齋名——李侗曾以“冰壺秋月”來形容品德高潔。

楊維楨《壺月軒記》册頁

“黄龍浦”是松江境内的一條人工水系,由南向北注入吴淞江,至吴淞口入海。元代松江已經以黄龍浦爲界,分爲浦西、浦東兩部分。楊維楨外出游玩時,多次行舟黄龍浦,如至正二十年(1360)四月“過黄龍浦,游海上,觀三神山,經南北蔡(今浦東北蔡鎮)”;二十一年(1361)七月經黄龍浦抵鶴砂(今浦東下沙鎮),爲道士鄒復雷跋《春消息圖》;至正後期經黄龍浦抵高昌鄉真鏡庵(今浦東高行鎮),書《募緣疏》,等等。據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倪瓚《壺月軒圖》卷後錢凝題詩“漁莊人住浦西村,知是延平老裔孫”,確指壺月軒所在的漁莊在“浦西”。元代松江府下轄華亭、上海二縣,華亭在南,上海在北。綜合楊維楨、錢凝的描述,可知此“漁莊”地屬上海縣,且在浦西,大致在今上海楊浦區、寶山區的黄浦江西岸。

楊維楨《壺月軒記》册頁

楊維楨《壺月軒記》最早刊印于日本《書道全集》第19卷,然衹有黑白圖片,册頁後半部分的五開題詠不曾刊出,近百年來的研究者都不知有題詠存在。通過2021年保利春拍,這些資料得以首度公開。五開《壺月軒詩》題詠,依次爲李毅、賴善、俞參、董佐才、張樞、張奎六人墨迹(賴善、俞參合占一頁),這些都是元末明初活動于松江地區的文人。其中除張樞、張奎偶有書迹存世之外,另四人墨迹皆未曾見,可稱孤品。元末松江在張士誠的統治之下,維持了十多年的和平,是元末戰争中最後的桃花源,因而成爲東南士人争相趨赴的避難所。這批題詠墨迹與文獻參照,可串聯起更多的元代文化資訊,豐富我們對于元代書法史的認識。

楊維楨《壺月軒記》册頁

册頁後半部分的五開《壺月軒詩》,并不是楊維楨《壺月軒記》的題跋,而是與《壺月軒記》并列,圍繞共同主題“壺月軒”的題詠。這種同題集詠的方式,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以元代最爲突出。它與題跋不同,因爲題跋的物件是某件書畫作品;它與唱和也不同,因爲唱和的物件是某首詩歌。同題集詠可以同韵、分韵,也可以不限韵,但必須圍繞一個共同的主題,作品相互之間没有主次、跟隨關係,而是并列關係。在元代文學史上,公認以月泉吟社和玉山雅集的同題集詠爲洋洋大觀。

在元代書畫中,也有大量的同題集詠現象存在,尤其是圍繞文人書齋的同題集詠。當詩歌收集到一定規模,書齋主人就邀請名家撰記、繪圖,合裝爲一個長卷。如朱德潤《秀野軒圖卷》、張渥《竹西草堂圖卷》、姚廷美《有餘閑圖卷》、王蒙《破窗風雨圖卷》、王蒙《聽雨樓圖卷》等,都是爲他人所繪的山水幽居,卷後都附有大量同時代文人題詠而非題跋。不少題詠的時間早于畫作,説明它在裝裱之初,就是一個詩文書畫的合卷。這一特殊的藝術史現象已經引起一些研究者的關注。

《壺月軒記》册頁中的文章和詩詠,都是應壺月軒主人李恒邀請而作,皆與“冰壺秋月”相關,是元代同題集詠的一件實物例證。楊維楨《壺月軒記》,筆者已有專文論述,而册頁所附元人六家《壺月軒詩》,亦頗爲重要。此六家是楊維楨交游圈中的後輩,在當時有一定的名聲,筆者嘗試逐一考察其事迹,方便他人開展後續研究。


董佐才、董紀兄弟

元至正十七年(1357),進士顧逖擔任松江府同知。這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官員,也是小説家施耐庵同鄉好友,《(正德)松江府志》卷二十三“宦迹”對顧逖爲政評價很高。他上任以後立即重修被苗軍焚毁的松江府學,并禮聘名師執教,“置五經齋,聘專經之師五人以分授之,廣弟子員至百五十,延名士爲賓友者三十五人,執禮者廿五人,肄樂者三十八人,皆月廩餼之……貳守下車之初,不遑他務,而獨汲汲于是。” 

至正十九年(1359),顧逖禮聘“專經之師五人”執教松江府學,年逾六旬的楊維楨以《春秋》名家受聘。這年十月,他携家人從杭州移居松江,直至明洪武三年(1370)去世。這十一年時間,楊維楨享受了一生中最安定舒適的生活,自號“江山風月福人”“錦窩老人”。同時他的文藝名望響徹東南,片紙隻字受到珍視,四分之三的傳世墨迹如代表作《晚節堂詩札》《張南軒城南詩卷》《游仙唱和詩册》《張氏通波阡表》《夢游海棠城記》《壺月軒記》等等都出自這個時期。

楊維楨除了講授《春秋》史學,還指導弟子寫作詩文。宋濂《楊維楨墓志》説他“平生不藏人善,新進小子或一文之美、一詩之工,必爲批點黏于屋壁,指以歷示客”。在存世墨迹《草玄臺詩次韵詩册》(日本高島氏舊藏)、《陳樟空翠詩》(吉林省博物院藏)、《陸樞長律三十韵》(故宫博物院藏)上面,都能看到楊維楨的親筆加點和批註。空余時間,他時常携諸生出游松江全境,在鄉紳大户的宴席中聯句賦詩,這樣的記載有很多。當時蘇州、松江在張士誠管轄之下,在元末農民戰争的亂局之下相對安定,吸納了很多人來此躲避戰亂,如楊瑀、謝應芳、錢惟善、倪瓚、王逢、陶宗儀等等。松江府學得到政府的有力支持,既擴大生員數量,又延聘名師執教,故明初松江通過進士、舉貢出仕的讀書人數量遠比他邑爲多。參與壺月軒題詠的董佐才、董紀、張樞是元末松江府學諸生,明初獲薦舉選拔出仕;張奎則是中舉後出仕。元末松江文人的集聚,直接開啓了明代松江文化的繁榮。

董佐才(1324—1376),字良用,號胥山人,齋名釋耕所,上海縣人。洪武年間薦舉出仕,先後任茂名(今廣東茂名)、洛容(今屬廣西柳州)知縣,53歲卒于任上。他的詩在賴良編《大雅集》中存録較多,共有九首。

董佐才草書《壺月軒詩》


董佐才草書《壺月軒詩》:

冰壺秋月清無比,愛爾名軒繼祖風。塵世移來群玉府,夢魂疑入廣寒宫。潛然陰火書窗下,飄落天香酒盞中。莫道生涯真冷淡,涣然心地自春融。董佐才。

他點明李恒以“冰壺秋月”名軒是“繼祖風”,儘管生計冷淡,但是其樂融融。書法瘦勁,結構有趙孟頫遺風。鈐印四方:“胥山人”“三餘之學”“隱居行義”“董良用”,與其字型大小吻合。

印文“三餘之學”出自漢末董遇的典故,他説“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謂利用一切空餘時間來學習。王逢有詩《題董良用徵士釋耕所》:“百畝私田十尺廬,釋耕爲樂野人如……老予擬就龐公隱,歲暮相看兩鬢疏。”其中“釋耕”與陶宗儀的“輟耕”大意相同,釋耕之樂在讀書也。

在《大雅集》選録董佐才詩中,有他爲華亭人朱芾作詩《題華亭朱孟辨篆塚詩卷》,歷數倉頡、史籀、李斯、許慎、李陽冰直至元代吾衍、周伯琦,“華亭朱茂才,好古喜欲顛。一掃世俗書,習篆忘食眠。秦望并之罘,碧落兼新泉。小者案間列,大者屋壁懸。平生囊橐貲,多充買碑錢……”,描述了朱芾對篆書學習的癡迷。朱芾號滄州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洪武初以徵聘至官編修,改中書舍人。楊維楨爲朱芾撰《金石窩志》云“博學善屬文,尤善字學,嘗傳余漢《石經》隸古。”朱芾擅長篆隸書,被後人視爲明初松江書家代表之一。明人何良俊《四友齋叢説》云:“吾松在勝國(指元朝)與國初時,善書者輩出,如朱滄州、陳谷陽,皆度越流輩。”朱滄州爲朱芾,陳谷陽爲陳璧,二人都是松江府學諸生、鐵崖門下,經常爲鐵崖謄録文稿。楊維楨《壺月軒記》末尾提到的“文東”,就是陳璧。

董佐才還有一首《方寸鐵爲盧仲章賦》,是爲天台籍刻工盧奂作:“方寸鐵,百煉剛。吹毛劍鋒秋水光,鎸勒妙擬郚竹房。倒薤文,連環鈕,通侯累累懸肘後。伏龜趺,蟠螭首,頌德紀功垂不朽……”盧奂活動于松江附近,多次爲楊維楨刻碑,也是除朱珪外另一位被稱爲“方寸鐵”的印人。現存嘉定文廟的《嘉定州重建儒學記》就是由盧奂鎸刻。

據地方志記載,董佐才之父董成(1296—1376後),字性存,松江人,有詩名。弟董紀(1331—1399後),字良史,“詞翰俱美,凡賦詠一出,則膾炙人口。洪武初舉任江西按察僉事,尋引疾歸。”董紀著有《西郊笑端集》二卷,留下了他與松江文人交往的很多記録。

《西郊笑端集》卷二收録關于董佐才的三篇祭文:《父祭子洛容知縣董良用》《祭父洛容知縣》《祭兄洛容知縣》,讓我們對董佐才生平有更多的瞭解。《祭兄洛容知縣》説:“伏念吾兄生平學行過人,而素無宦情,及膺連茹之辟,辭不得命,逼迫上道,然且徘徊顧望,猶有乞身歸養之志。”可見董佐才并非主動謀求出仕,而是因爲“御史張侯以禮羅致”,不得以赴南京候選。本希望安排近處任職,孰料派至“夷獠雜居,炎瘴酷烈”之廣東,類似古代官員被貶謫于荒遠。據《父祭子洛容知縣董良用》,知董佐才于明洪武六年(1373)十一月離家,七年(1374)四月赴廣東茂名任知縣,八年(1375)正月到任,數月後調廣西洛容知縣。隨行的僕人病死後,董佐才不幸于洪武九年(1376)下半年殁于任上,就地安葬。董紀哭訴:“病而吾不知時,死而吾不知日,殮不得憑其屍,殯不得扶其棺。迨聞乎有喪,又未能亟遣嗣子往迎旅櫬,而徒繫風捕影,召歸魂于仿佛,而祀之室堂也。”痛徹肺腑!

在董佐才去世次年,董紀有詩《立春日偶書》述其生活狀態,從中可以看出董氏兄弟的家境:

我生行年四十五,去年失恃今何怙。四人兄弟一人在,敢嘆零丁與孤苦。家貧無田惟有書,讀書未遇將何如。不農不商又不禄,百事無成生計疏。大兒癡頑無好習,見人懶作低頭揖。小兒學語未分明,近始扶床能獨立。山妻抱兒認父面,願汝父子長相見。但令骨肉在眼前,到老不嫌貧與賤。紉穿補綻無時息,晝紡綿花連夜績。食指衣身累轉多,頭焦鬢禿空啾唧……

董紀本人也有壺月軒詩一首,收入《西郊笑端集》卷一。墨迹未保存在《壺月軒記》册頁中,可能已失傳。題爲《壺月軒爲李守道》:

素壁穹窿類雪窩,窗虚簾薄受明多。風開雲母忽甕破,塵隔水晶初鏡磨。衹道洞天無晝夜,安知大地有山河。此中皎潔長如許,四面皆墙奈爾何。



俞孟京、仲基、原魯兄弟

《壺月軒記》册頁中有俞參小楷題詩:

壺月軒窗幽且潔,虚明瑩徹貫中央。山河動影金波溢,宇宙無塵玉露凉。雪碗蔗漿寒欲凍,風簾桂子夜飄香。李生表裡清如許,絶似求仙費長房。俞參。

《壺月軒記》册頁中有俞參小楷題詩


詩中贊揚了李恒“表裡清如許”,以東漢知名方士費長房來比喻。小楷筆筆精到,字形較爲扁平,頗有鍾繇遺風。鈐印四方:“俞”“或山而樵或水而漁”“漁莊小隱”“畊讀莊”。

關于俞參,在《東維子集》卷二十三有楊維楨爲鄭茂才作《初齋銘》和爲王茂才《止齋銘》,稱“兩生皆俞參門士”。不過,孫小力先生箋注認爲,這裡的“俞參”不是人名,當指張士誠屬官俞希賢,任官參政。

筆者循着“漁莊小隱”“畊讀莊”的綫索去尋找俞參,在董紀《西郊笑端集》讀到《畊讀莊爲俞原魯》詩,齋號相同,也姓俞,在松江,乃知俞參就是俞原魯!此詩云:“鸐鵛灣頭一草堂,繞墙桃李繞隄桑。寬如五柳陶家宅,僻似百花工部莊。雨洗春犁閑倚壁,風吹故紙亂堆床。龐公雖道爲農好,也欲教兒識數行。”詩中用東漢龐德公的典故,比喻俞參是一位隱士,住在鸐鵛灣頭的草堂裏,半耕半讀。俞參别號“漁莊小隱”,而李恒在“上海之漁莊”,二人的居住環境相似。

董紀《西郊笑端集》中收有多首與俞參兄弟的唱和交游之作,顯示出他們之間的密切交往,也讓俞氏兄弟的情况逐漸明晰起來。尤其是《游山聯句》詩序云:“洪武乙丑(1385)歲三月十有七日,仲基俞公子舟次西郊之上,邀予游干將、鳳凰諸山。偕行者五六輩,俱清淡風流……予欣然捉筆,率在席之能詩者相次聯句,得二十韵。明日客請録之,故序其略于篇首云。時同賦者,仲基之兄原魯、弟季明,其三人則朱良佐氏、陸德輿氏,洎予董良史氏也。”干將山(今名天馬山)、鳳凰山都是松江“九峰”之一,參與游山聯句的俞原魯、仲基、季明爲一門兄弟。這裡提到的俞仲基、俞季明,恰好與書法史上一件著名的作品相關聯。

宋克《書孫過庭書譜》(局部)


楊維楨的忘年交、吴門書法家宋克(1327—1387)經常往來松江,與松江許多文人有交往。他的書法出入魏晋,深得鍾王之法,尤以章草聞名天下。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藏有宋克《書孫過庭書譜》册頁,以章草爲主,也有楷書、行書錯落其間,上海書畫出版社曾經出版。該作品是宋克在洪武年間書贈俞季明的,跋云:“僕與俞孟京、仲基以世交之誼,復從事文墨,相得甚親。而二公鋭意鍾王,至于執運轉用之妙,皆懸腕爲之,此絶無僅有也。乃弟季明年未弱冠而咄咄逼人……”他不但回顧了與俞孟京、仲基的交誼,也對他們的學書路徑(鋭意鍾王)和特點(執運轉用之妙,皆懸腕爲之)給予了高度評價。這段跋語中提到俞氏兄弟三人:孟京、仲基、季明。


楊維楨《壺月軒記》

再看楊維楨《壺月軒記》末尾所言:“孟京近日妙書,過文東遠甚,可副墨一本張其軒。”對孟京之書評價很高,認爲“過文東遠甚”。文東即陳璧,號谷陽生,元末松江府學諸生,明初任解州判官,調湖廣。陳璧以文學知名,擅四體書,是明初著名書法家、松江書法的代表人物。那麽,被楊維楨稱贊書法遠勝陳璧,又被宋克稱贊懸腕運筆、鋭意鍾王的俞孟京,究竟是誰呢?

元末賴良編《大雅集》卷三收録俞鎬《擬古四首》,作者小傳云“俞鎬,字孟京,雲間人”。《(嘉慶)松江府志》之《藝文志·集部》載:“大雅集,明俞鎬孟京著。”元末明初的松江人俞鎬是否有與賴良同名著作《大雅集》暫且不論,他字孟京應當是明確的。

俞鎬《致惟明書札



查俞鎬傳世書迹有:1.《致惟明書札》二通,行書,刻入《三希堂法帖》第二十六册,均藏故宫博物院。第一通《傾仰帖》提到“近舍弟從海陵歸雲中”,末尾署“雲間俞鎬”。

俞鎬《雲間帖》


第二通《雲間帖》向受信人借閲梁昭王墓志、隋碑帖、智永千文,這些都是古代書法資料,可見俞鎬的書法視野是比較寬闊的。二通信札書法或行或草,流暢生動,筆法字形明顯出自《閣帖》二王體系。

俞鎬《韩愈<送温處士赴河陽軍序>》

2.韓愈《送温處士赴河陽軍序》,小楷,21行,故宫博物院藏。所鈐“朴齋”“俞鎬”“孟京章”三枚印章,再次證明了俞鎬字孟京。

又,《大雅集》收録俞鎬《寄董良用先生》詩云:“東望雲山翠且重,煙波咫尺是婁淞。十年爲客荒三徑,百里憐君住九峰。把酒每懷彭澤令,放歌甘作鹿門農。闔閭風景渾非舊,愁聽寒山半夜鐘。”董良用即董佐才,詩中説“君住九峰”,則時間下限爲明洪武六年(1373)董佐才出仕之前,而俞鎬已“十年爲客”,在蘇州“愁聽寒山半夜鐘”。因張士誠于至正十六年(1356)占據蘇州,直至至正二十七年(1367)兵敗被俘,共計十一年,故俞鎬有可能在張士誠部下任職十年。此時元末農民戰争接近尾聲,即將面臨朱元璋、張士誠的决戰,他不禁爲自己的命運而憂愁。

董佐才兄弟與俞鎬兄弟數人交往甚密,董紀《西郊笑端集》中有十幾首詩涉及俞氏兄弟,筆者擇要列舉如下:

《游山聯句》詩序:“洪武乙丑(1385)歲三月十有七日,仲基俞公子舟次西郊之上,邀予游干將、鳳凰諸山。偕行者五六輩,俱清淡風流……時同賦者,仲基之兄原魯、弟季明,其三人則朱良佐氏、陸德輿氏,洎予董良史氏也。”

《己巳(1389)正月十五日雪中懷仲基公子》:“……故人衹隔瀼東西,近似山陰到剡溪。乘興出門還興盡,此時應已醉如泥。”

《次韵俞東村見示四首》之二:“池塘春草夢依依,明月清風半掩扉。今夜燈花何太喜,多應洱海有書歸。(憶弟季明)”之三:“宗親零落重朞功,馬首何時得向東。二十年來鄉里變,半登鬼籙半稱翁。(憶武功兄)”

《與俞原肅》詩序:“余與原肅公别二十年甫得一見,則百年之内,如此者復能幾何?况公去國懷鄉久矣,今乃尋丘隴于荊棘,視第宅之丘墟,撫今念昔,悲不勝情。故舊之存者不過數人,相對歔欷,恍如夢寐,雖飲酒不樂也。”

《親戚情話詩》詩序:“故人俞原肅不遠數千里,自武功來歸,訪親舊于二十年後,如殘星之落落,存者無幾。其弟原魯已物故。原舉挈家仕遠方,惜不及見。” 

《與俞原肅留别十首》詩序:“原肅貴介,將復之武功。令弟仲基乃摘古人詞中語,以别時容易見時難爲起句……夫原肅去家二十年,僅能一拜丘隴,訪其族人故舊,所存十無二三。” 

《次韵俞仲基送原肅》:“白頭相遇酒盈卮,弟勸兄酬兩莫辭……” 

《次韵答俞原舉五首》之二:“三載崎嶇蜀道行,虚名已覺負平生……”

《次韵答俞季明》:“萬里題詩寄草堂,此情珍重可能忘。雁歸塞北書難托,人到雲南戍正忙……” 

由以上資料提及的人物關係,可以做出如下推斷:
1.俞氏兄弟四人,依次爲原肅(鎬)、仲基、原魯(參)、原舉(季明)。《游山聯句》稱“仲基之兄原魯”,疑爲誤記,否則仲基行三,不合常理。

2.長兄原肅名鎬,字孟京(鎬、京關聯)。他的生平經歷,筆者依據現有資料大致勾勒如下:早年,因吴門名家宋克往來松江,“以世交之誼,復從事文墨”,書法得宋克指導。《(正德)松江府志》載:“(宋克)游松江,寓城東,俞氏郡人多學其書。”青年,在蘇州張士誠部下十年,與宋克交往更多。元亡後回到松江,洪武二年(1369)二月楊維楨《壺月軒記》説“孟京近日妙書,過文東遠甚,可副墨一本張其軒”,其書法令楊維楨刮目相看。洪武初年,赴陝西武功任職,“去家二十年”,返鄉探親當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以後。

3.俞仲基號東村。董紀與他唱和詩很多,《次韵俞東村見示四首》保存了四首詩的原題:其一 自述草堂之陋;其二 憶弟季明;其三 憶武功兄;其四 中秋對雨。這就排除了俞東村是季明或原肅(武功兄)的可能,此時原魯或已去世,故未提及。董紀有一組詩題爲《俞東村示教雨窗,感興佳作連篇累牘,寓意深遠。譬如雍門之琴,能使聽者墮淚。諷詠之餘,勉强追和,不翅鳴瓦釡而配黄鐘也》,可見對仲基詩歌之推重。俞鎬返鄉探親時,“其弟原魯已物故,原舉挈家仕遠方”,兄弟中衹有仲基在。

4.俞原魯名參(孔子曰“參也魯”),約洪武二年(1369)爲李恒書《壺月軒詩》,洪武十八年(1385)與俞仲基、季明、董紀等人同游松江干將、鳳凰諸山,去世于洪武二十幾年俞鎬返鄉前。

5.俞原舉爲季明。洪武十八年(1385)與俞仲基、原魯、董紀等人同游松江干將、鳳凰諸山,洪武二十幾年俞鎬返鄉探親時“原舉挈家仕遠方”。根據董紀《次韵俞原舉雪中見寄五首》《次韵胡彦恭送原舉回嘉禾》二詩,原舉曾在嘉興任職。董紀還有《次韵答俞原舉五首》説“三載崎嶇蜀道行”,《次韵答俞季明》説“人到雲南戍正忙”,表明他在四川、雲南軍中任職。宋克《書孫過庭書譜》未署年月,跋尾説“季明年未弱冠而咄咄逼人,索僕惡札……俞氏有數千里之行,詣門告别”,可知書寫時間在俞季明遠行之前。綜上可知“原舉挈家仕遠方”、“俞氏有數千里之行”的時間,當在洪武十八年(1385)以後。因宋克卒于洪武二十年(1387),則原舉遠仕的時間可進一步界定爲1385—1387年之間。這也是宋克名作《書孫過庭書譜》的書寫時間!這不僅可補宋克晚年作品稀少的缺憾,而且由季明詣門告別可知二人相距不遠,此時宋克應已結束鳳翔任職而迴到蘇州。

俞氏兄弟的年齡,據以上人物關係亦可約略推知。《游山聯句》由董紀首唱并作序,其年紀、資歷當高于同游諸人,董紀生于1331年,俞仲基、原魯必定年紀更小。前引宋克説“僕與俞孟京、仲基以世交之誼”,視二人爲晚輩,則俞氏兄弟可能比宋克(1327—1387)小十歲以上。假設俞孟京(原肅)生于1337年前後,他在張士誠帳下供職時年僅二十多歲,明初赴陝西武功時年三十多歲,二十年後返鄉時爲五十多歲,此時“白頭相遇”,“原魯物故”,而他還要返回武功繼續任職,年齡大體上是合理的。另外,俞原舉在1385年至1387年期間“年未弱冠”,則生于1367年前後,長兄原肅在他出生時已經遠仕,二十年後返鄉“惜不及見”,此生恐再無相見之日了。

通過《壺月軒記》《壺月軒詩》和相關史料,書法曾獲楊維楨、宋克高度評價的松江俞孟京、仲基兄弟得以確認身份,發現俞參的存世書迹,確認宋克《書孫過庭書譜》的書寫時間,豐富了我們對元明書法史的認識,何其幸歟!近代學者羅振玉在《壺月軒記》題跋中稱贊“俞漁莊書亦清健入古,宋仲温之亞也”,可謂慧眼,一語點出俞參書法與宋克的聯繫。這也正是宋克對松江書法的影響之一斑。可惜的是,儘管俞氏兄弟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書法得到宋克的指點,但由于元明易代的政治環境和遠宦經歷的限制,他們後來未能在書法方面充分展露才華。


張樞、張奎兄弟

《壺月軒記》册頁中還有張樞、張奎兄弟的題詩。張樞《壺月軒詩》如下:

冰壺如雪月如冰,之子軒居愜野情。水占白雲秋萬頃,天開清鏡夜三更。錦袍詩好蛟精泣,玉笛聲高鶴夢驚。我亦乘槎老仙客,能來與子結漚盟。西神山道士張樞。

鈐印四方:“林泉民”“書巢”“陳留張樞”“張夢辰印”。

張樞《壺月軒詩》

張樞字夢辰,號書巢生,其先陳留人,居華亭(今上海松江區),築室曰讀書莊。張樞善詩文,工行楷。洪武初年舉明經,任松江府學訓導,壽逾八十。張樞的生卒年,史籍缺載。陶宗儀《南村詩集》卷二《次韵答張林泉五首》有句“憶昔交游各少年,君年八十愈昻然”,王蒙《南村草堂圖》卷尾有張樞長題《南村賦》稱陶宗儀“年已七十餘矣”,二人“年相若也,且相知爲最深”,可知陶、張二人年歲相仿,均享高夀。陶宗儀的生年大約是1320年,則張樞亦當仿佛。

張樞《兵後五首呈東維先生(即楊維楨)》


張樞是元明之際的松江名士,存世墨迹還有不少。龍美術館展出的《兵後五首呈東維先生(即楊維楨)》,落款自稱“學生張樞再拜上”,是他作爲元末松江府學諸生時呈送楊維楨的。日本收藏的《草玄臺詩諸家次韵詩册》中,有張樞二頁唱和詩稿,都由楊維楨親筆加點。楊維楨也有贈張樞的詩,在《鐵崖先生詩集》中有《賦書巢生》七律一首。另外,楊維楨爲松江青龍鎮鄉紳杜氏撰《有餘閑説》(在姚廷美《有餘閑圖卷》後,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寫明“介吾友生張夢臣(辰)徵説”。這些都説明張樞是楊維楨關係較近的弟子,不僅參與燕集唱和,還爲老師牽綫鬻文。另,宋代大書法家蔡襄《自書詩卷》(故宫博物院藏)後面,有張樞五行題跋,款署“林泉老生”,當爲晚年筆迹。

襄《自書詩卷》張樞題跋

在學術方面,張樞繼承了乃師衣缽。楊維楨精于《春秋》史學,早年以《春秋》中進士第,在各地授學也是以《春秋》爲主,并撰有《春秋合題著説》三卷以指導應試。他在至正十九年(1359)被松江府學聘爲五經講師之一,主講《春秋》經。到了明初,張樞舉“明經”出任松江府學訓導,“日與子弟數十人講《春秋》經”,得享高夀。董紀有詩《讀書莊爲張夢辰》,描述了張樞晚年的生活狀態:“半間鶴平分,清玩靡不畜。縱横列左右,畫卷雜詩軸。無侣酒一壺,有客棋再局。好琴棄書置,惜書典琴贖。筆床乾燕泥,茶煙暗溪竹。同游半紆紱,諸弟皆食禄……”

張樞《壺月軒詩》署款“西神山道士張樞”,這是以往資料中所未見者。西神山即無錫西郊的惠山,昔人多有詩詠,難道張樞曾經在無錫加入道教?王逢《梧溪集》有《林泉民歌贈無錫張相夢辰樞明經修行累辟病辭》,既稱張樞爲“明經”,則爲明初之事,時間與張樞《壺月軒詩》相近。但張樞祖籍陳留,居華亭,爲何稱“無錫張夢辰”?待考。無錫籍文人畫家倪瓚與張樞也有交往,有《次韵贈林泉民張孟辰》詩,其中有句“應懷錫谷林泉勝,山色依微在望中”。無錫與張樞的關係,依然是一個謎。

《苕之水詩卷》 張樞跋(局部) 

在元末“松江三高士”之一陸居仁《苕之水詩卷》(故宫博物院藏)之後,有張樞《次韵雲松先生古詩一章》,小楷精心寫就。陸居仁《苕之水詩卷》書于明洪武四年(1371),如果張樞題詩寫于此後不久,按他生年約1320年計算,此時五十多歲,正當盛年。然張樞存世各種墨迹都是行書,筆性與此小楷頗爲不類。此作鈐印五方,其中“書巢”“陳留張樞”“張夢辰印”三方與《壺月軒詩》所鈐完全相同;“讀書莊圖書印”也是張樞印鑒;然奇怪的是,鈐蓋在俞參《壺月軒詩》右下角的“或山而樵或水而漁”朱文印,却出現在張樞《次韵雲松先生古詩一章》落款位置,這是爲什麽?俞參的壓脚印爲何用在張樞詩稿的下方呢?

俞參代筆 《苕之水詩卷》 張樞(局部)

在與李雪松、孫田二位專家的討論中,李雪松先生提出:《苕之水詩卷》張樞題詩或是俞參代筆?孫田博士將兩件小楷逐字對照,筆迹特徵竟然高度吻合,書風受到歐楷影響,轉折方峻,强調長横、長捺,且字形寬扁,“清”“費”等字寫法幾乎相同。筆者也認同這一看法,即《苕之水詩卷》中張樞題詩是由俞參代筆,雖不具名,但特意鈐蓋了俞參常用印以爲佐證。這件小楷作品氣息安雅,結構舒展,能看到鍾繇和宋克書法的影子,允推高手。這樣,因爲有了《壺月軒記》册頁的出現,一下子“發現”了俞孟京之弟俞參的兩件墨迹,真是意義非凡!

張奎《壺月軒詩》

張奎草書《壺月軒詩》釋文如下:

懶隨飛杖步天衢,醉叱寒蟾下玉喜。銀漢金波秋不散,錦袍仙客夜同孤。人間樓閣疑雲表,天上山河落座隅。料得主翁清不寐,賦詩行酒坐氍毹。陳留張奎。

鈐印三方:“張”“括囊生”“陳留張奎共辰之印”。

張奎字共(拱)辰,號括囊生,祖籍陳留(今屬河南開封),居華亭(今上海松江區)。據董紀《述懷寄張拱辰判簿二首》:“行藏不必問如何,半百光陰撚指過。心在五湖忘世久,眼空四海閲人多……”説明張奎曾在某地政府任職,判簿是判官、主簿的簡稱,是地方官員的僚屬,掌管司法、文書等事務。

張樞字夢辰,其弟壁字景辰,而張奎字拱辰,起名都是星宿名,取字都帶一“辰”字,三人爲兄弟。張樞六十歲生日時作詩云:“三弟各奮飛,食禄天一方”,講他有三個弟弟,俱已出仕。董紀《西郊笑端集》卷一有詩《次韵張景辰别駕過俞建寧故居有感》,説明張壁擔任過州府佐官(古稱别駕)。賴良編《大雅集》有張樞《得共辰弟詩次韵寄安慶建寧二弟》,首句爲“三弟一書歸,經年萬事違”,可知張奎爲張樞三弟。貝瓊爲張奎撰《藥石窩記》提供了更多的資訊:“雲間張拱辰顔其燕坐之室曰藥石窩……拱辰兄弟四人,讀書鳳凰山中二十年……拱辰名奎,横浦先生六世孫,通《春秋》大經,嘗試于有司,今以才選主興國之通山簿云。”可知張奎爲南宋狀元張九成之後裔,出任興國路通山縣(今屬湖北)的主簿,故前引董紀詩中稱他爲“張拱辰判簿”。另外,張奎精通《春秋》,則當與其兄張樞一起師從楊維楨。

張奎《題同畊所》

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人法書册》中,還有張奎另有一件墨迹《題同畊所》。詩曰:“犁鉏何必事朝朝,漫有詩書伴寂寥。風雨不須占稔歲,聖賢自與對清宵……”書風與宋克頗爲接近,以章草爲主,水準很高。而新見這幅《壺月軒詩》展現了張奎的今草書法,二者筆性一致,回環開合自如,明顯出于一手。


李毅與賴善

《壺月軒記》册頁中還有一幅李毅篆書題詩:

壺月軒中冰玉清,吾宗神秀繼家聲。陰冰銀漢潛虯蟄,霸吐瑶臺顧兔生。虚白半間含混沌,空明千里接蓬瀛。藏身自有仙公術,乾没何須世上名。西夏李毅。

此詩贊揚李恒有學識而品行高潔,不求聞達,與楊維楨所云“不肯苟仕進爲乾没計”意思相近。落款下方鈐印“天地一蘧廬”。右上角半印似爲“藏密齋”。

《壺月軒記》册頁李毅篆書題詩


這幅小篆筆法嫻熟,結字停匀,與元代趙孟頫篆書風格相近,水準甚高。雖無界格,亦字字規整。元代篆書雖非繁盛,但題寫匾額、碑額多用篆書,擅長此道者爲數不少。江健碩士論文《元代篆書研究》附録《元代善篆書家一覽表》統計了有記載的元代善篆書者多達97人,却無李毅,説明這是元代篆書史料的新發現。

關于李毅,據《元統元年進士録》載:“漢人南人第二甲:李毅,貫吉安路[廬]陵縣延福鄉,儒户。《書[經]》。字弘略,(行)一,年卅,十月初七日□時。曾祖文昌,宋□□□生。祖省忠,萬安縣儒學教諭。父以明,播州(儒)學正。母郭氏。重慶下。娶趙氏。鄉試江西第十三名,會試第四十九名。授瑞州路同知新昌州事。”元統元年爲1333年,由此推知廬陵李毅生于1304年,比楊維楨小八歲,同爲二甲進士,且有任官浙東的經歷。但“廬陵李毅”是否就是參與壺月軒題詠之人,尚需更多佐證。

至于署“西夏李毅”,則有可能是西夏黨項族後裔,但也不確然。西夏在今寧夏、甘肅、内蒙西部一帶,這也是隴西李氏的起源地,西夏皇族拓跋氏就改姓李(唐朝賜姓)。1227年,西夏亡于蒙古,大批西夏人東遷漢地,與漢人雜居。在楊維楨的朋友圈中,詩人高起文(昂吉)、邾經就是流寓東南的西夏人後裔。昂吉是色目人,世居寧波,署款“西夏昂吉”;邾經却是漢人,世居揚州海陵(今泰州),署款“隴右邾經”或“西夏邾經”。這説明“隴右”“西夏”衹是表明祖籍地,并不一定是色目人。元代色目人身份高于漢人、南人,科舉考試也更爲容易,所以李毅如果是西夏人後裔,那麽應當以色目人身份參加科舉考試,與“廬陵李毅”定非一人。如果“西夏”衹是表明隴西李氏的祖籍地,那麽也不排除他是漢人。從李毅《壺月軒詩》中“吾宗神秀繼家聲”一句來看,既與李恒同宗,李毅應爲漢人。

此外,印文“天地一蘧廬”,與元末江南畫家倪瓚的詩句“天地一蘧廬,生死猶旦暮”(《蘧廬詩》)不約而同。“蘧廬”典故源自《莊子》,指臨時休息的房子。宋人蘇軾有句“人生何者非蘧廬,故山鶴怨秋猿孤”,黄庭堅有句“此身天地一蘧廬,世事消磨緑鬢疏”,大意是人生衹是天地間過客。由“天地一蘧廬” “藏密齋”兩方印文無法提供更多的資訊。

《壺月軒記》册頁中的諸家題詩大多是每詩一頁,唯有賴善、俞參二詩合占一頁。賴善《壺月軒詩》如下:

小軒結構敞虚明,佳句從容對客評。玉兔搗霜秋换骨,銀蟾出海夜含精。寒生虚白冰初合,光澈空青斗半横。最愛延平明哲在,孫枝奕曄繼家聲。賴善。

賴善《壺月軒詩》

此詩稱贊李恒勤奮好學,經常與客人探討詩文。頷聯、頸聯圍繞“冰壺秋月”展開想像。“延平明哲”指李恒的祖先、南宋福建學者李侗。這件詩稿書法有很高水準,筆法精妙,結字嚴謹,落款簽名可見歐楷功底。未鈐蓋印章。

賴姓人口稀少,主要分布在福建、廣東等南方地區。元代見諸記載、有較高文化水準的賴姓人更少,在楊維楨交游圈中僅知賴良一人。賴良字善卿(善、良互訓),天台人,爲楊維楨弟子,元末流寓松江課徒授館。他收集當時吴越地區詩歌二千餘首,至正二十一年(1361)請楊維楨刪至三百餘首并作序,編成《大雅集》八卷(實際編定時間可能在明初)。

“賴善”是否爲“賴善卿”的簡寫?目前尚無直接佐證。從楊維楨墨迹中可以看到,他有時就自署“楊楨”(見《張南軒城南詩卷》)或“楊禎”(見《壺月軒記》)。類似的情况在古人并不鮮見,有研究者指出,古代把雙音節字號中的次要字省略的例子是非常多的,如《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孤聞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賞。”中間的“介推”即爲“介之推”,“申胥”則爲“申包胥”。還有,楊維楨爲畫家朱玉(字君璧)撰《虹月樓記》,稱之爲“朱璧”;清代畫家方士庶字洵遠,他的多件作品鈐蓋白文長方印“方洵”。所以,筆者認爲“賴善”很有可能就是賴良。

賴良通過采詩活動,建立了廣泛的文學交往,與無錫倪瓚、蘇州陳基、昆山顧瑛等人都是好友,往來過從頗多。至正二十一年(1361)立秋日,楊維楨作《贈元璞詩,寄節判相公》詩序云“賴善卿到嘉禾,爲予作金粟道人詩使”,當時玉山草堂主人顧瑛(號金粟道人)因爲戰亂避居浙江嘉興,賴良有嘉興之行,楊維楨就托賴良轉交詩稿給他。倪瓚《清閟閣集》卷六有《送賴善卿采詩》一首:“……嗟子用意亦勤厚,聽音知政非迂疏。願排閶闔獻採録,坐變四海如唐虞。”松江董紀《漁隱爲賴善卿》詩云:“釣船隨處可爲生,二十餘年不到城……南往北來無定迹,恐人情熟漸知名。”説他隱居二十年,足迹不入城市,不過因爲南北周游,名聲漸起。賴良所編《大雅集》是元代一部重要的詩歌選集,因而他也是元代詩歌史上的一位知名人物。

另外,賴良還編了一部《瞻山詩集》,作者爲其先伯祖、南宋寶祐年間的賴實父。他邀請王逢、董紀題識于後,事見董紀《西郊笑端集》卷二《題瞻山賴實父詩集後》。

從楊維楨《壺月軒記》所附《壺月軒詩》中,可以看到壺月軒主人李恒與元末明初松江文人圈聯繫密切,除了年逾七旬的楊維楨,其他參與者都是鐵崖弟子或晚輩。細觀這套册頁,十頁黄箋紙以及諸家所用印泥高度一致,筆者認爲這些紙張、印泥大概率是由壺月軒主人提供——也就是説,這些詩文墨迹大多是在壺月軒觴詠雅集中完成的。題詠諸人皆生活于松江,其中董佐才、張奎于明初外出任官,故這批詩稿的書寫時間應當與楊維楨《壺月軒記》相近,都在明洪武二年(1369)前後。這批元人書迹與印鑒,爲元明書法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他們的書法既受到時代風尚的影響,也因親炙于楊維楨、宋克而沾染奇崛之氣。正如近代學者羅振玉在册頁後跋中説:“嘗謂元代書家自有體勢,頗取法于史游、皇象,往往凌駕天水(指宋代)諸賢。世之論書者,推晋唐爲書學最盛之世,抑知至有元且變化未有已耶!”强調了元代書法自有體勢、變化未已的特點。

倪瓚《壺月軒圖》(局部)

除了洪武二年(1369)的《壺月軒記》,李恒還于洪武四年(1371)八月邀請大畫家倪瓚爲他作《壺月軒圖》,并將時人周圻、馮以默、胡儼、黄常、錢惟善、僧廣益、管昭、沈瑜、錢凝、韓信等題詠一并裝裱爲長卷。現存畫作左下角鈐蓋元初收藏家喬簣成的僞印,故倪瓚畫可能是後人所補。不過,卷後十家題詠都是真迹,而且題詠或長或短,紙幅前後都有接縫,不同于常規手卷的拖尾紙幅。筆者推測,當時李恒陸續邀請了很多人爲壺月軒題詠,然後請楊維楨撰記、倪瓚繪圖,成爲一組内容豐富的詩書畫同題作品。後來在裝裱時,把尺幅相近的詩稿挑選出來,與楊維楨《壺月軒記》一起裱爲册頁;而尺幅長短不一的詩稿,則附在倪瓚《壺月軒圖》後面,裱爲長卷。再後來,倪瓚《壺月軒圖》與元人題詠被人爲拆開,分别拼配長卷,導致倪瓚真畫不知所蹤。

元末因戰亂而由各地集聚松江的文人群體,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崔志偉《元末明初松江文人群體研究》一書對此有專門研究。正如張樞《生日自責三十韵》詩中自嘲:“聖德不暖席,賢知亦賣漿”,當時文人大多在生存貧困綫上掙扎。所以當明朝新政權建立後,要求各地官員薦舉讀書人參與社會管理,松江有才能而出仕的文人特别多,李恒“不肯苟仕進爲乾没計”就顯得尤爲難得。由李恒策劃的《壺月軒記》《壺月軒圖》這兩組同題集詠作品,包含楊維楨文、倪瓚畫以及16位元末明初松江文人題詠,反映出該地文人在貧寒而動盪的生活中,是如何以苦爲樂,雅集交游,通過文學藝術作品展現强大的歷史穿透力。

《書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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