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梁晓声:中国的二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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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原名梁绍生。当代著名作家。1949年9月22日出生于哈尔滨市,祖籍山东荣成市泊于镇温泉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散文、随笔及影视作品。中国现当代以知青文学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中国的二代们
作者 梁晓声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狄更斯小说《双城记》的开篇语。那么,当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作为一个民族的希望和未来的青年又拥有怎样的心灵?
“富二代”通常被认为是这样一些青年——家境富有,意愿实现起来非常容易,比如出国留学,比如买车购房,比如谈婚论嫁。他们的消费现象,往往也倾向于高档甚至奢侈。
而“二世祖”是南方民间对他们儿女的叫法。由于有了二世祖的存在,所谓的富二代的界定难免模糊。富二代和二世祖一样,他们往往也拥有名车。但他们的家庭资产分为有形和隐形两部分:有形的已很可观,隐形的究竟多少,他们大抵并不清楚,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也不清楚。
我的一名研究生曾幽幽地对我说:“老师,人比人真是得死。我们这种学生,毕业后即使回省城谋生,房价也还是会让我们望洋兴叹。可我认识的另一类大学生,刚谈恋爱,双方父母就都出钱在北京给他们买下了三居室,而且各自一套。只要一结婚,就会给他们添辆好车。北京房价再高,人家也没有嫌高过”
如此这般的“富二代”,他们的人生词典中,通常没有“差钱”二字。他们的家长尤其是父亲们,要么是中等私企老板,要么是国企高管,要么是操实权握财柄的官员。倘是官员,其家庭的隐形财富有多少,他们确乎难以了解。他们往往一边享受着“不差钱”的人生,一边将眼瞥向“二世祖”们,对后者比自己还“不差钱”的生活方式、消费方式每不服气,故常在社会上弄出些与后者比赛“不差钱”的响动来。
当这批“富二代”具有优势甚至强势话语权后,是会站在一向依赖并倍觉亲密的利益集团一方,发挥本能的维护作用,还是会比较无私地超越那一利益集团,站在社会公平和正义的立场,发符合社会良知之声,就只有拭目以待了。
在世界上任何国家,中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几乎必然是该国中产阶层不可或缺的成分。少则占1/3,多则占一半。
然而近年来的房价飙升,使中产阶层生活状态大受威胁,心理也带有明显的挫败感。
仅以我语言大学的同事为例,有人为了资助儿子结婚买房,耗尽二三十年的积蓄不说,儿子也还需贷款一百余万,沦为“房奴”,所买却只不过八九十平方米面积的住房而已。
他们的儿女,皆是当下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这些青年成家立业后,原本最有可能奋斗成为中产阶层人士,但现在看来,可能性大大降低了,愿景极为遥远了。
据我了解,这样一些青年,因为终究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后代,在精神方面一般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们是格外重视精神享受的,也青睐时尚。他们中一些人极有可能一生清贫,但大抵不至于潦倒,更不至于沦为“草根”或弱势。成为物质生活方面的富人对于他们既已不易,他们便似乎都想做中国之精神贵族了。事实上,他们身上既有雅皮士的特征,也确乎同时具有精神贵族的特征。
一个国家是不可以没有一些精神贵族的。决然没有,这个国家的文化也就不值一提了。即使在非洲部落,也有以享受他们的文化精品为快事的 “精神贵族”。
他们中有不少人将成为中国未来高品质文化的守望者。不是说这类守望者只能出在他们中间,而是说由他们之间产生更必然些,也会更多些。
出身于这个阶层的当下青年,尤其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相当一部分内心是很凄凉悲苦的。因为他们的父母,最是一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
他们与儿女的关系,很象是体育教练与运动员的关系,甚至是拳击教练与拳手的关系。在他们看来,社会正是一个大赛场,而这也基本是事实,起码是目前中国的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所以他们时常心事重重、表情严肃地对儿女们说:“孩子,咱家过上好生活可全靠你了。”出身于城市平民人家的青年,从小到大,有几个没听过父母那样的话呢?
考上大学已须终日刻苦,考上名牌大学更是谈何容易!另外一些只考上普通大学的,就更不用说了。那点儿工资,月月给父母,自己花起来更是拮据。不月月给父母,不但良心上过不去,连面子上也过不去。家在本市的,只有免谈婚事,一年又一年地赖家而居。天天吃着父母的,别人不说“啃老”,实际上也等于“啃老”。家在外地的,当然不愿让父母了解到自己变成了“蜗居”的“蚁族”。
和农村贫困人家的儿女们一样,他们是中国不幸的孩子,苦孩子。
我希望中国以后少争办些动辄“大手笔”地耗费几千亿的“国际形象工程”,省下钱来,更多地花在苦孩子们身上——这才是正事!
他们中最易出现心理问题,倘缺乏关爱与集体温暖,便会每酿自杀自残的悲剧,或伤害他人的惨案。然他们总体上绝非危险一族,而是内心最郁闷、最迷惘的一族,是纠结最多、痛苦最多,苦苦挣扎且最觉寡助的一族。
比之于同情,他们更需要公平;比之于友善相待,他们更需要真诚的友谊。
他们中之坚卓毅忍者,或可成将来靠百折不挠的个人奋斗而成功的世人偶像;或可成将来足以向社会贡献人文思想力的优秀人物。
家在农村的大学生,或已经参加工作的他们,倘若家乡居然较富,如南方那种绿水青山、环境美好且又交通方便的农村,则他们身处大都市所感受的迷惘,反而要比城市平民的青年少一些。这是因为,他们的农民父母其实对他们并无太高的要求。倘他们能在大都市里站稳脚跟,安家落户,父母自然高兴;倘他们自己觉得在大都市里难过活,要回到省城工作,父母照样高兴,照样认为他们并没有白上大学。即使他们回到了就近的县城谋到了一份工作,父母虽会感到有点儿遗憾,但不久那点儿遗憾就会过去的。
中国农民大多数是不求儿女回报什么什么父母,他们对于土地的指望和依赖甚至比儿女们还多一些。
故不少幸运地在较富裕的农村以及小镇小县城有家的、就读于大都市漂泊于大都市的学子和工作青年,心态比城市面上平民(或贫民)之家的学子、青年还要达观几分。在为他们的人生永远有一条退路—他们的家园。如果家庭和睦,家园的门便永远为他们敞开,家人永远欢迎他们回去。
同样命运的城市平民或贫的儿女,却断无一处“稚子就花拈峡蝶,人家依树系秋千”的家园可以回归。坐在那里的家门可以回归。坐在那里的家门口,回忆儿时“争骑一竿竹,偷折四邻花”之往事。故不论他们是就读学之子,就业青年或找工青年,精神上总有一种达观在支撑着。是的,那只不过是种达观,算不上乐观。但是,能够达观,也已很值得为他们高兴了。
不论一个当下青年是大学校园里的学子、大都市里的临时就业者或季节性打工者,若他们的家不但在农村,则他们的心境比之于以上一类青年,肯定截然相反。
他们连省城和县里也难以回去,因为省城也罢,县城也罢,适合大学毕业生的工作根本不会有他们的份儿。
所以,当他们用“不放弃!绝不放弃”之类的话语表达留在大都市的决心时,大都市应该予以理解,全社会也应该予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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