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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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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一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三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四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五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六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七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八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九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十一章)
连载 | 余华:兄弟(第十二、十三章)

兄 弟     第十四章


  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着没有父母的兄弟生活,而且过得不错。他们提着米袋一起去买米,他们喜欢米店里称米的机器,他们把米袋套住那个像滑梯一样的铝皮出口,里面的闸门一开,那些米粒就像是坐着滑梯一样哗哗涌进了他们的米袋,然后他们伸手使劲拍打着那个出口,让沾在上面的米粒也滑进他们的口袋,他们把这滑梯般的铝皮出口拍得响声一片,米店里的人破口大骂,从柜台里伸出手来扇他们的脑袋。

  他们提着篮子一起去买菜,他们一边挑选着青菜,一边偷偷将菜叶子一片片掰了下来,只剩下里面最嫩最新鲜的,让卖菜的老太太急得眼泪汪汪,她嘴里一声声地诅咒他们,说他们是两个小王八蛋,说他们不得好死,说他们喘气都会噎住,喝水都会塞牙,拉屎没有屁眼,撒尿没有D缝。

  李光头和宋钢省吃俭用,他们像出家的和尚那样只吃素不吃荤。后来他们实在太想吃荤了,就到河里去捕小虾。走向河边的时候,他们想到自己还不会做这道荤菜,那时他们连个小虾影子都还没见着,已经舌头舔着嘴唇在讨论着如何吃它们了。他们不知道是煎,是炒,还是煮?于是他们拐了个弯,先跑到那个仓库去向宋凡平请教,到了仓库门前,他们自然而然地斜着肩膀郎当起胳膊来了。左胳膊仍在郎当的宋凡平出来后告诉他们,煎炒煮都可以,只要虾的颜色变红了就可以吃了,宋凡平说:
  “像舌头一样红就熟了。”

  宋凡平说虾都在水浅的地方游来游去,他让两个孩子把裤管卷到膝盖上面,他警告他们:
  “裤管湿了就不能再往河里走了,水深的地方没有虾,只有蛇。”
  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他们不知道宋凡平是在吓唬他们,他是怕他们走到水深的地方会淹死。两个孩子点着头,保证不会让河水漫过膝盖,然后他们斜着肩膀郎当着胳膊走去。宋凡平又叫住了他们,他让他们先回家去拿竹篮,他们不知道拿竹篮干什么?宋凡平就问他们:
  “捕鱼要用什么?”
  两个孩子站住脚想了一会儿,宋钢说:“用钓鱼竿。”
  “那是钓鱼,”宋凡平说,“捕鱼要用渔网,捕虾就用竹篮。”

  宋凡平郎当着他的左胳膊,弯起了他的右胳膊好像提着竹篮似的,躬起身体在仓库大门前比划着教他们怎样用竹篮捕虾。他说站在河水里时要像哨兵一样警惕,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水里,当虾自己游进竹篮,就立刻提起竹篮。他直起身体说:
  “这样就捕到虾了。”
  宋凡平问他们明白了没有?李光头和宋钢互相看了看,都指望着对方点头。宋凡平就说再教他们一次,当他再次躬下身体时,他们指出了他的错误,李光头说:
  “你的裤管还没卷起来。”
  宋凡平嘿嘿笑了,他蹲下身去将两个裤管都卷了起来,重新表演了一次如何捕虾。这一次两个孩子齐声说:
  “明白啦。”

  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河边,卷起裤管走进了小河,让河水在他们的膝盖下面荡漾。他们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河水里,模仿着宋凡平在仓库前的动作,等待虾们自己游进竹篮。他们在河水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夏天的阳光晒出了他们满身的汗珠。他们惊奇地发现虾在河水里游动时是蹦蹦跳跳的,它们和摆着尾巴的鱼不一样,它们蹦蹦跳跳地游进了两个孩子的竹篮,最多的一次有五只小虾。那一次两个孩子高兴地嗷嗷乱叫,随即他们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们发现河里的虾被吓跑了,他们只好换一个地方。到了晚霞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数了数,才知道他们已经捕到了六十七只小虾了。

  这天傍晚两个孩子脸上的神态,说话的口气,走路的模样,都像是我们刘镇戴红袖章的那些人了。李光头和宋钢提着装有六十七只小虾的竹篮招摇过市,有人看见了竹篮里的小虾后嘴里啧啧不停,他们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真是有本事。李光头听了得意洋洋,他第一次喜欢别人叫他们小王八蛋了,他对宋钢说:
  “小王八蛋就是有本事。”
  回家以后,李光头指挥起了宋钢:“把六十七只小王八蛋虾用水煮起来。”
  当锅里的水越来越热时,李光头兴奋地对宋钢说:“听到了吧,听到六十七只小王八蛋虾在锅里蹦跳了吧。”

  等到锅里的虾没有了声响,两个孩子揭开锅盖,看到里面的虾都变红了,他们想起了宋凡平说的话,只要像舌头一样红就熟了。宋钢就伸出了他的舌头,问李光头是不是和他的舌头一样红?李光头说:
  “比你的舌头还要红。”
  李光头也伸出了舌头让宋钢看,宋钢说:“也比你的舌头红。”
  接着他们一起叫了起来:“吃!快吃!吃小王八蛋虾。”

  这是他们第一次吃自己捕的和自己煮的虾,他们忘了往锅里放盐,吃了几只淡味的虾以后,两个孩子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时候宋钢才华横溢了,他马上有了好主意,他把酱油倒在碗里,再把虾往酱油里沾一下再吃。李光头吃得眉开眼笑,他说这小王八蛋的虾肉,比小王八蛋肉包子还要好吃几十倍。那一刻两个孩子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正在吃着这事都不知道了。吃完以后,他们还坐在那里回味无穷,还没有从吃里面出来,直到宋钢打了一个嗝,李光头也打了一个嗝,他们才知道已经把六十七只小虾吃光了。两个孩子抹了抹嘴,无限憧憬地说:
  “明天再吃虾。”

  接下来的日子,李光头和宋钢对大街没有兴趣了,他们热爱小河了。李光头和宋钢每天提着竹篮早出晚归去捕虾,他们沿着小河走了很远,然后又沿着小河走回来。他们把自己的腿脚浸泡得像死人的腿脚一样白,又把自己的脸蛋吃得像资本家的脸一样红彤彤。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煮虾、炒虾和煎虾,他们发现炒虾要用酱油,煎虾的时候就要用盐了。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有一次两个孩子捕到了一百多只虾,他们把这一百多只虾在油锅里煎了又煎,后来都煎糊了,他们吃的时候不由惊喜万分,他们发现煎糊了的虾壳又脆又香,有着虾肉所没有的美味。当他们吃了还剩四十多只煎虾时,宋钢突然不吃了,他说:
  “这些给爸爸送去。”
  李光头说:“好!”

  两个孩子把剩下的煎虾放进一只碗里,出门的时候宋钢说再给他爸爸去打二两黄酒。宋钢想象着宋凡平喝着黄酒吃着虾的时候,一定会高兴地哈哈大笑。宋钢张开嘴啊啊乱叫,表演起了他爸爸如何大笑;李光头说宋钢笑得不像,说他像是在喊救命。然后李光头表演起了宋凡平的哈哈大笑,李光头说宋凡平嘴里塞满了虾肉,灌满了黄酒,就是张大嘴巴也笑不出声音来,只能“呵呵”地笑了;宋钢说李光头也不像,说他像是在打呵欠。

  他们拿了一只空碗,走出门去,到街上的食品店里打了二两黄酒。那个卖酒的看着他们碗里的虾,使劲吸着鼻子,他说闻着都香,吃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李光头和宋钢咯咯地笑,他们说吃起来就更香了。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了卖酒的在后面吞口水。
  这是黄昏时刻,宋钢端着一碗黄酒,李光头端着一碗煎虾,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宋凡平的仓库。他们又遇上了那三个扫荡腿中学生,三个中学生迎面走来,对着他们叫道:
  “喂,小子。”

  他们心想坏了,要不是端着黄酒和煎虾,他们早就逃之天天了,现在他们手里端着碗跑不快,只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个中学生的六条扫荡腿包围了他们,李光头和宋钢端着碗仰脸看着三个中学生,宋钢得意地说:
  “我们已经坐在地上了。”
  李光头以为他们会说:有本事站起来。所以他忍不住提前说了句:有本事把我们扫荡起来。可是三个中学生没说这话,他们的兴趣到李光头的碗里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挨着蹲了下来,孙伟吸着鼻子说:
  “真香呵,这虾做得比饭店里的虾还香……”
  赵胜利接着说:“他妈的还有黄酒呢。”

  李光头端着碗的手抖动起来,他觉得他们要吃他碗里的煎虾了。果然他们说:
  “喂,小子,让我们尝尝。”
  三个中学生的六只手同时往李光头的碗里伸,李光头躲闪着手中的碗,拼命叫着说:
  “童铁匠说了,我们都是祖国的花朵。”
  他们听到童铁匠的名字,手缩了回去,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童铁匠,街上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的手又伸了过来。李光头哇哇叫着张嘴要去咬他们的手,这时的宋钢突然喊叫起来:
  “卖虾啦!卖虾啦!”
  宋钢一边喊着一边用胳膊捅着李光头,李光头看到宋钢的喊叫吸引了街上行走的人,于是他也跟着宋钢喊叫起来:
  “卖虾啦!香喷喷的煎虾啦!”

  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好奇地看着叫卖的李光头和宋钢,三个中学生被挤到了外面,站在那里骂了宋钢的爸,又骂了李光头的妈,还骂了他们爸妈的列祖列宗,然后吞着口水抹着嘴巴走去了。
  有人问李光头和宋钢:“这虾怎么卖?”
  宋钢说:“一元钱一只虾。”
  “什么?”那个人惊叫起来,他说,“你是在卖金银珠宝啊!”
  “你闻闻,”宋钢让李光头端起碗来,他说,“这是煎虾。”
  李光头把碗举过了头顶,他们都闻到了煎虾的香味,有人说:
  “香倒是很香,一分钱两只还差不多。”
  另外的人说:“一元钱都可以买一只金虾了,这两个小王八蛋是在投机倒把。”
  宋钢站起来说:“金虾又不能吃。”
  李光头也站起来说:“金虾又不香。”

  三个中学生已经不在了,李光头和宋钢松了口气,从围着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孩子端着两只碗大摇大摆地走去,他们走过了街道走过了桥,走到了那个仓库的大门前。看守大门的还是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他的儿子差一点吃了李光头碗里的虾,他看到两个孩子走过来,笑着说:
  “喂,胳膊不郎当啦?”
  两个孩子说:“不能郎当,我们端着碗呢。”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也闻到了虾的煎香,他走过去低头看着李光头和宋钢手里的虾和酒,伸手从李光头的碗里拿了一只虾,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问他们:
  “谁做的虾?”
  李光头说:“我们做的。”
  他满脸的惊奇,他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简直是国宴厨师。”
  他说着手又伸向了李光头的虾碗,李光头躲开了他的手。他干脆两只手都伸了过去,要两个孩子把酒碗和虾碗都交给他。两个孩子后退着躲开他,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走到仓库门前踢开了大门,对着里面喊叫:
  “宋凡平!出来!你两个儿子送吃的喝的来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长了喊叫,里面一下子出来了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东张西望地说:
  “吃什么?喝什么?”
  他们的鼻翼都扇动起来了,他们说真香啊,比猪油还香。他们平日里吃的都是萝卜青菜,他们一个月里面最多吃一次猪肉,现在他们看见了李光头手里的煎虾,馋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来了。他们围住了两个孩子,就像高大的墙围住了两棵小树。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老子尝尝。他们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喷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脸上。李光头和宋钢捂住手里的碗,吓得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郎当着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救星,他们对着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过来呀!”
  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李光头和宋钢躲到了他的身后,两个孩子放心了,举起虾碗和酒碗递给他,宋钢说:
  “爸爸,我们给你做了煎虾,我们还给你打了二两黄酒。”

  宋凡平郎当着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过来李光头的虾碗,他自己没有吃,而是谦恭地递给了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又接过来宋钢手里的酒碗,也递给了他们,他们正忙着吃虾,宋凡平就谦恭地端着酒碗。他们吃虾的手就像是树上伸出来的树枝那么多,也就是眨了几下眼睛,打了几个喷嚏,他们就把煎虾吃了个精光。他们看到宋凡平谦恭地站在那里端着的黄酒,他们拿过去了黄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黄酒也喝了个精光,李光头和宋钢都听到他们的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宋钢伤心地说:
  “我们以为你吃着虾,喝着酒,你会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那几个红袖章吃了虾喝了酒,这时竟然抬脚踢起了宋凡平,他们对着宋凡平叫道:
  “起来,滚回仓库去!”
  宋凡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拍拍李光头的脸,又轻轻拍拍宋钢的脸,轻声对他们说: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宋凡平没有眼泪了,他幸福地对那几个红袖章笑了笑。然后宋凡平像个英雄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虽然他郎当着左边的胳膊,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向李光头和宋钢挥了挥右手。宋凡平挥动右手时的模样牛气冲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游行的人群挥手似的。

第十五章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每次提起他的继父宋凡平时,只有一句话,李光头竖起大拇指说:
  “一条好汉。”
  宋凡平在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里饱受折磨,他的左胳膊脱臼以后逐渐浮肿,他哼都没哼一声。他一直在给李兰写信,他是在桥上挥舞红旗的那天写的第一封信,这是他最为风光的时候,所以他的信也是写得激情四射。李兰在上海医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读到了一个男人的来信,而且是一封令人亢奋的信,李兰像是吃着激素似的读完它:李光头的生父从来没有给李兰写过信,那个淹死在厕所里的男人最浪漫的时候,也就是在深更半夜敲打着李兰的窗户,想把她勾引到稻田里去搞一次野合。所以当李兰拿到宋凡平的第一封信时,竟然满脸通红。后来宋凡平的信一封又一封地来到她的手上时,她仍然会脸红心跳。

  这时候宋凡平已经被打倒了,为了让李兰在上海安心治病,他的信仍然写得激情四射,他没有告诉李兰实际的情况,他在信里把自己写得越来越好,让李兰觉得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正红得发紫。当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左胳膊被打脱臼后郎当起来时,他的右手还在编造自己的风光。后来的这些信是李光头和宋钢替他寄走的,两个孩子走到仓库的大门口,长头发孙伟的父亲把信交给他们,他们再去邮局。宋凡平自己寄信的时候,习惯将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李光头和宋钢去寄信时,不知道邮票应该贴在什么地方?他们看到一个寄信的人将邮票贴在了信封的背面,那一次李光头就这样贴上去了。下一次轮到宋钢贴邮票了,他看到别人将邮票贴在信的封口上,他也贴在了封口上。

  当时的李兰已经无法在上海安心治病了,医院里每天都有批斗会,她认识的医生一个一个被打倒了。她忧心忡忡,她想回家了。可是宋凡平的来信不同意她回家,希望她在上海将偏头痛彻底治愈。李兰在医院的病床上度日如年,她把宋凡平的来信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她都能倒背如流了,这是她在上海孤独一人时全部的安慰。
  李兰也把那些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发现从某一天开始,邮票的位置变了,先是在信封背面,接着又在封口上。当她接到一封邮票在背面的信时,她就会默默告诉自己,下一封信的邮票一定在封口上。

  李光头和宋钢每人轮流贴一次邮票,轮流将信塞进邮筒,他们的轮流从来没有出过错,这就让李兰隐约感到了不安,而且这样的不安与日俱增。她开始想入非非,开始忧心失眠,她的头痛自然也就加剧了。对宋凡平百依百顺的李兰,第一次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写信。她告诉宋凡平,因为文化大革命,已经没有医生来她们的病房了,她已经决定回家了。
  李兰坐上汽车来上海治病时,宋凡平曾经说过,等她的病治好了,他要亲自到上海来接她。李兰为了消除自己心里的忧虑,在信上试探地问宋凡平,能不能到上海来接她回家?

  这一次李兰等了半个月才接到宋凡平的回信。宋凡平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刚被人用皮带抽打了一个多小时,这条好汉在被囚禁的时候仍然想着要遵守诺言,在信里一口答应到上海去接他的妻子,并且定下了日期,他让李兰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着他。
  这是宋凡平写给他妻子最后的一封信,这封信让李兰流下了放心的眼泪,她打消了自己所有的不安,天黑以后美美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宋凡平从仓库里逃了出来,他是趁着孙伟的父亲上厕所的时候,悄悄将大门打开一条缝,溜了出来。他走回家时,差不多是凌晨一点多,李光头和宋钢早就睡着了,有一只手在抚摸他们,灯光也在照着他们,先是宋钢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宋凡平坐在床边,他发出了惊喜的喊叫,然后李光头也揉着眼睛醒来了。宋凡平告诉两个孩子,李兰要回来了。他的妻子,他们的母亲要回家了。宋凡平说他一早就要坐上汽车去上海接李兰,他们会坐下午的汽车回来。宋凡平指着漆黑的窗外说:
  “明天太阳落山时,我们就到家了。”

  李光头和宋钢在床上跳跃着像两只高兴的猴子,宋凡平摆动着他的右手让他们安静下来,他指了指两边的邻居,悄声说不要把别人吵醒了。李光头和宋钢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悄悄地爬到床下。宋凡平看着家里倒地的柜子和满地的衣物,他愁眉苦脸地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妈妈回家后,看到比垃圾堆还脏,一生气又回上海了怎么办?”
  这一下李光头和宋钢也愁眉苦脸了,宋凡平问他们:“怎样才能让她不回上海?”
  李光头和宋钢想了想后,同时叫了起来:“打扫卫生。”
  “对!”宋凡平也叫了一声。

  宋凡平走到倒地的柜子前,蹲下去用右手将柜子提起来,再用肩膀顶住,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柜子也站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目瞪口呆,宋凡平一只手就将那么大的柜子弄起来了,他都不需要左手帮忙,他的左手还在郎当着休息呢。两个孩子跟在宋凡平的身后,应该说是跟在他的右手后面,整理起了他们的家。他们帮着他的右手将地上的衣物捡起来;他的右手扫地时,他们倒垃圾;他的右手拖地板时,他们就拿着抹布去擦桌子凳子上的灰尘。当他们将屋子打扫干净时,听到了清晨的鸡叫,外面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然后两个孩子面朝外坐在门槛上,看着宋凡平用右手提起来井水,用右手给自己擦肥皂洗澡。当宋凡平走回屋子时,他们转过身来面朝里坐在门槛上,看着他用右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穿上一件红色背心,胸前有一排黄色的字,他们不认识这些字,宋凡平告诉他们这是他念大学时,校篮球队发给他的背心。他又穿上了一双米色的塑料凉鞋,这是李兰在结婚前送给他的,他新婚那天穿了一次,这是第二次穿上它。

  这时候两个孩子发现宋凡平郎当的左胳膊变粗了,他的左手也胖了,胖的像是戴上了棉手套,他们不知道那是浮肿,他们问他,为什么左手比右手胖?宋凡平说,那是因为他的左手一直在休息,他说:
  “它光吃不干活,就长胖了。”
  李光头和宋钢觉得宋凡平简直是个神仙,他能让一条胳膊干活,让另一条胳膊一直休息,还能让这条休息的胳膊发胖。他们问他:
  “什么时候你的右手也长胖了?”
  宋凡平嘿嘿笑着说:“它会长胖的。”

  太阳开始升起的时候,一夜没睡的宋凡平打了几个呵欠,他让两个孩子上床去睡觉,李光头和宋钢摇摇头仍然坐在门槛上,于是他就抬脚从他们中间跨了出去,他要去坐早班汽车,去上海迎接他的妻子。他高大的身体从两个孩子的头顶越过后,朝霞将屋子映红了,两个孩子才发现自己的家清洁得都明亮起来了,像是擦过的镜子,李光头和宋钢一起叫了起来:
  “好干净啊!”
  宋钢转过身,对着走去的父亲喊叫:“爸爸!回来!”
  宋凡平响亮的脚步又走了回来,宋钢问他:“妈妈看到这么干净会说什么?”
  宋凡平回答:“她会说,‘不回上海了’。”

  李光头和宋钢咯咯笑了起来,宋凡平也朗声大笑。他迎着朝阳走去,他的两只脚踩在地上,像是铁锤在击打着道路,发出啪啪的响声。走出了十多米,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站住了脚,他的右手伸向了左边,小心翼翼地提起郎当的左手,把左手放进裤子口袋。他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左胳膊不再郎当了。宋凡平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甩着走去时神气极了,这个迎着日出走去的高大身影,像是电影里的英雄人物。

来自余华《兄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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