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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五、六章)弟弟追林红,林红却喜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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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兄弟》是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长篇小说,共分上、下两部,首次出版于2005年8月。

该小说讲述了小镇重组家庭中的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改革开放初期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作者以荒诞手法再现历史,是为表现对六七十年代强权的批判,以及对改革开放初期民众精神生活匮乏的担忧和些许的人性关怀。2008年,《兄弟》获第一届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


·完整版|长篇小说连载:余华《活着》
·连载 | 余华:兄弟上部(总二十六章)

余华《兄弟》下部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一、二章)
连载 | 余华:兄弟[下](第三、四章)

兄 弟(下部)     第五章


  林红每次回到家里就扑到了床上,抱住枕头痛哭一常她哭了十次以后,擦干眼泪不再哭泣了。她知道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去对付那个厚颜无耻的李光头。李光头的死缠烂打,促使林红想尽快找个男朋友。这是那个时代年轻姑娘通俗的想法,林红也不例外,她觉得只要自己有男朋友了,就可以摆脱李光头的纠缠。林红将我们刘镇的未婚男青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模模糊糊地有了几个目标,然后梳妆打扮一番,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米色丝巾,走上了我们刘镇的大街。

  以前很少上街的林红成了我们刘镇的马路天使,让我们刘镇的男群众大饱眼福。林红有时候和她的母亲走在一起,有时候和她工厂的女工走在一起,差不多每个傍晚她都在霞光里走来,又在月光里走去。那时的林红知道自己的美丽已经广为传播,知道刘镇的很多男人对她一片痴情,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所爱的男人身在何方?她曾经指望父母为她做主,可是她的父母太容易满足了,条件稍微不错的年轻男子托人上门来求亲,她的父母就会喜出望外,就会说比那个李光头好多了。这些年轻男子都进入不了林红的眼角,更不用说进入她的心里了。所以她只好亲自出马,亲自来挑选一个如意郎君。林红走来走去,美丽的脸上挂着美丽的微笑,偶尔见到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她就会认真看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一、二、三、四、五,走出去五步后再回头看他一眼,这时的林红就会看到一张神魂颠倒的脸。

  我们刘镇被林红认真看过两眼以上的年轻男子一共二十个,有十九个想入非非了,只有宋钢一个没有反应。这想人非非的十九个觉得林红的眼睛里分明是有话要说,尤其是回头一望的第二眼,可谓是春色满园风情恋恋,让他们心驰神往夜不能寐。
  十九个里面有八个已经结婚了,这八个嘴上唉声叹气,心里叫苦不迭,后悔自己这么早就定下了终身大事,连个幸福的擦边球都没有打着。八个里面有两个的妻子长相丑陋,这两个更是恼羞成怒,深更半夜了还会从睡梦里气急败坏地醒来,忍不住狠狠地拧了妻子一把,把他们的妻子疼得从睡梦里尖叫地惊醒,他们吓得立刻假装睡着了,用阵阵鼾声蒙混过关。这两个已婚男子,一个专拧大腿,一个专拧屁股,他们的妻子苦不堪言。她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心猿意马,各自看着青肿的大腿和青肿的屁股,以为自己的丈夫在睡梦里有性暴力倾向,她们白天的时候喋喋不休地埋怨,到了晚上死活不愿意和丈夫睡进一个被窝,说睡在一个被窝里心里发毛。

  十九个里面还有九个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九个也同样唉声叹气叫苦不迭,心想真是心急喝不了热粥,赶早的不如赶巧的。他们心里开始盘算是不是把现任女友甩了,重整旗鼓再去追求林红。九个里面有八个患得患失,心想现在的女友虽然不如林红漂亮迷人,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求到手,又花言巧语把女友摸了,费尽心机把女友睡了。林红虽好,毕竟只是看了他们两眼,实在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不像自己的女友已是板上钉钉了。他们心想眼看着鸭子要煮熟了,不能让它飞了,所以他们对林红也就是动动心思,没有实际的作为。九个里面的这八个是稳健型爱情追求者,只有一个是风险型爱情追求者,这个风险型开始脚踩两条船,这一天晚上还和现任女友睡在一起情深似海,第二天就悄悄买了两张电影票,一张藏在胸前的口袋里,另一张托人给林红捎去。

  这时的林红是我们刘镇的女福尔摩斯,已经把那二十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的底细摸清楚了,知道这个送电影票的风险型已经和他的女朋友住在一起了。林红接过电影票的时候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哼了一声,心想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还敢来打她的主意。那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僵化保守,男女一旦睡过了就立刻双双贬值,新房变旧房,新车变旧车,只能去旧货市场交易了。林红知道这个风险型的女朋友是红旗布店的售货员,林红走进了布店,一边看着各种颜色的花布,一边和风险型的女朋友聊天,然后将电影票拿出来递给她,看着她发怔的神色,林红告诉她,这是她男朋友给的。林红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个迷茫忧愁的年轻女子后,警告她:“你的男朋友是个刘镇陈世美。”

  这个风险型爱情追求者就是曾经大名鼎鼎,后来丧魂落魄的赵诗人。赵诗人当时还蒙在鼓里,傍晚的时候满面春风地走向了电影院,有群众说他还吹着口哨。赵诗人在电影院外面转悠了半个小时,等里面的电影放映了,才像个贼一样悄悄溜了进去。赵诗人从亮的地方走进了暗的地方,他摸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看不清身边那张脸,以为身边坐着的就是林红,他自鸣得意地轻轻叫了几声“林红”,又自鸣得意地说知道她会来的。

  接下去赵诗人对着自己的女友倾诉起了对林红的衷肠,赵诗人轻声细语诗情画意,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类似火车汽笛的喊叫,赵诗人接二连三地挨上了大嘴巴。赵诗人遭此突然袭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都顾不上自我防卫,哑口无言地伸长了脖子,把自己的脸蛋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巴掌之下。他的女朋友极端愤怒以后喊叫都失真了,赵诗人没听出来,以为是林红在扇他的脸,赵诗人十分生气,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谈情说爱的?赵诗人对着自己的女朋友低声叫着:“林红,林红,注意影响……”赵诗人的女朋友这时候说话了,她尖声叫道:“我打死你这个刘镇陈世美。”

  赵诗人终于看清女朋友的脸了,他惊慌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任凭尖叫的女朋友把自己揍得落花流水。当时银幕上放映的是《少林寺》,看电影的群众后来都说同时看了两场《少林寺》,一场是李连杰版,一场是赵诗人版,群众都说赵诗人版更精彩,说赵诗人的女友好比是武林高手,对着赵诗人狂叫狂揍,其武功比电影里的李连杰还要高强。赵诗人从此臭名昭著,风头甚至盖过了当年偷看屁股的李光头,女朋友自然是一脚蹬掉了他,做了别人的老婆,给别人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赵诗人后悔莫及,从此光棍一条,再无女友史,更无婚姻史。赵诗人痛定思痛之后,对刘作家说:“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就是。”
  刘作家嘿嘿笑个不停,想当初自己也是对林红想入非非,差一点甩了现在的老婆,差一点和赵诗人一样的下常刘作家拍拍赵诗人的肩膀,既像是夸奖自己,又像是安慰赵诗人,他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十九个想入非非的人里面只有两个是正牌单身,这两个刘镇之骄子启动了求爱之程序,都说自己既无婚姻史,也无女友史。有一个还拿着病历给林红的父母看,上面写着无精神病史,无慢性病史。另一个知道后立刻拿上自己父亲和母亲的病历,得意洋洋地放在了林红家的桌子上,像是展开两幅名画似的,将两份病历翻开来,让林红的父母仔细看看,知道他的父母无精神病史,无慢性病史。至于他自己,他拍拍胸脯说连个病历都没有。他说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叫生病,身体健康得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小时候看着别人打喷嚏心里十分好奇,以为鼻子也会放屁。话音刚落,这人的鼻子里就一阵发痒了,嘴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眼看着一个喷嚏呼之欲出,这人表情张牙舞爪地将喷嚏吞了回去,好像是在吃毒药,他赶紧用一个打呵欠的假动作掩盖了自己的喷嚏,接着不好意思地说:“昨晚没睡好。”
  这两个正牌单身也就是去了林红家几次,见了两眼林红不冷不热的脸,与林红的父母多说了几句话,林红父母客气的笑容让他们忘乎所以,立刻摆出了乘龙快婿的嘴脸,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爸”地叫上了,叫得林红父母浑身起鸡皮疙瘩,连连摆手说:“别这么叫,别这么叫。”

  一个还算知趣,改口叫上“伯父”和“伯母”了。另一个的脸皮比李光头还要厚,继续叫着“妈”和“爸”,还说迟早都要这么叫,迟叫不如早叫。叫得林红的父母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谁是你爸?谁是你妈?”林红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两个面容英俊的小气鬼,他们每次都是空手而来,到了林红家吃晚饭的时候还磨蹭着不愿走,想在林红家白吃一顿饭。有一个倒是给了林红一把瓜子吃,他坐在林红家里说话时右手一直插在裤袋里,等着林红父母转身进了厨房,才从裤袋里摸出瓜子递给林红,那表情像是要送给林红一颗南非钻石。林红看着他手里的瓜子都被汗水弄潮湿了,瓜子上还有裤袋里掉下来的线头。林红一阵恶心,扭过头去装着没有看见,心想这草包还不如李光头。

  林红的父母刚开始出于礼节,在吃晚饭的时候看着上门求爱的人坐着不走,也就请他一起吃了晚饭。这两个正牌单身自从在林红家吃过一顿晚饭以后,立刻扬言他们和林红恋爱了,他们逢人就说,而且添油加醋,一个吹嘘林红的母亲如何亲热地给他夹菜,另一个听说后马上虚构了林红如何含情脉脉地给他添饭。这两个正牌单身还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到处去传播,传播他们和林红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他们的亲友觉得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张嘴说说容易,要是人家林红不承认,实在没面子。这两个人不是这样想,眼看着对方张嘴乱说,心想自己也不能落后,一定要在声势上压倒对方,即便最后不成功,他们觉得和林红谈过恋爱也是一段光荣人生,也能让自己身价倍增,再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时就会拥有优越感。

  这两个爱情的炒作者终于狭路相逢了,其中一个正在大街上得意洋洋说着他和林红的爱情故事,另一个从旁边走过时实在听不下去了,站住脚大吼一声:“放屁。”
  这两个人就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唾沫横飞地对骂起来,刚开始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两个人一边骂着一边将自己的袖管卷起来,卷完了左手的袖管,又同时卷起了右手的袖管。刘镇的群众纷纷后退为他们腾出地方,以为一场拳击大战马上就要拉开序幕。这两个人却是蹲下身去卷起了裤管,刘镇的群众更加兴奋,说他们肯定会打个尘土飞扬,打个天昏地暗,打出世界轻量级拳王的风采来。这两个人把四条裤管都卷到四个膝盖上面去了,眼看着身上没什么东西可以卷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出拳,还像刚开始那样对骂,只是增加了抹口水的动作。
  就在我们刘镇群众焦急万分的时候,李光头出现了。李光头在民政局向陶青汇报完了工作,走回福利厂的路上看到围满了人,他拉住一个群众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群众夸张地对李光头说:“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爆发啦!”

  李光头眼睛闪闪发亮挤了进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看到李光头挤进来了,情绪更加激昂,说这下有好戏看了,说已经有两个在这里双雄会,再来一个李光头就是三国演义了。李光头听着这两个指着对方鼻子,抹着自己口水对骂的人,都在说林红是自己的女朋友。不由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去横在他们中间,伸开双手抓住这两个人胸前的衣服,吼叫道:“林红是老子的女朋友!”这两个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李光头,一下子都怔住了。
       李光头吼叫着松开右边那个,举起右拳对准左边那个人就是两记重拳,当场把他揍出了乌眼青,紧接着李光头又如法炮制把右边那个人也揍出了乌眼青。这天下午李光头揍了左边的,再揍右边的,把这两个人揍得嗷嗷直叫,痛得都忘记了还手。让大街上围观的群众急得连连跺脚,好比是眼睁睁看着三国时期的曹操揍了刘备,又揍孙权,刘备和孙权却不知道联手还击。有几个群众一急,就把自己急成了诸葛亮,嚷嚷着让挨揍的两个人联起手来和李光头干仗,有个群众把右边那个当成刘备了,指着他一声声地叫:“联吴抗魏!赶快联吴抗魏!”这两个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只觉得天旋地转,群众的喊叫早听不清楚了,他们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的喊叫,李光头一边狠揍他们,一边像个警察似的审问他们:“说,快说,林红是谁的女朋友?”这两个人都是气息奄奄地说:“你的,你的……”我们刘镇的群众万分失望,纷纷摇头说:“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两个都是阿斗。”

  李光头扔开了这两个人,目光凶狠地扫起了围观的群众,刚才的几个诸葛亮吓得缩进去了脖子,往后退着不敢说话了。李光头抬起右手扫了扫我们刘镇的群众,警告他们:“以后谁要是再敢说林红是他的女朋友,老子就揍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李光头说完扬长而去,很多群众听到他走去时洋洋自得地说:“毛主席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李光头把两个爱情的炒作者揍得刻骨铭心,从此不敢追求林红了,这两个人丢尽了颜面,在大街上遇到林红时,都是低着头满脸羞愧地走去。林红不由莞尔一笑,心想那个土匪恶霸李光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林红放眼望去,刘镇的未婚男子们犹如丛生的杂草,竟然没有一棵参天大树,林红备感苍凉,仿佛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时候有一个人变得清晰起来,一个白净英俊戴着眼镜的人引起了林红的兴趣和好感,这个人虽然不是大树,在林红的眼中也算是一棵小树,比那些杂草强多了。只要是一棵树,就有参天的可能,而杂草永远只能铺在地上。这个人就是宋钢。
  
第六章

  宋钢是当时的好青年形象,他总在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杂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见到有姑娘看了自己一眼就会脸红。李光头死缠烂打追逐林红时,宋钢都在一旁。宋钢是李光头追逐爱情时的随从陪客,这个年轻人恰恰是因为做了陪同,在林红眼里的曝光率立刻高于我们刘镇其他的年轻人。李光头追求林红追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林红已经暗暗看上了一声不吭的宋钢。

  李光头傻乎乎地在大街上充当林红的保镖,霸道地不准别的男人用眼睛看林红,宋钢总是低着头无声地走在李光头的身旁。这时的林红习惯了李光头的纠缠,已经从容不迫了,她学会了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走着。林红在街角拐弯的时候会趁势看一眼宋钢,有几次两人四目相视,宋钢立刻惊慌地躲开自己的目光,林红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当李光头说着那些令她气恼的话,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一眼宋钢,她每次都看到了宋钢忧伤的眼神。林红得到了一个信号,知道宋钢那一刻正在心疼自己,她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李光头差不多每天都在骚扰林红,林红也就每天见到宋钢,见到宋钢有时候慌张有时候忧伤的眼神,林红心里响起泉水流淌般欢快的声音。她甚至不讨厌李光头了,正是李光头的纠缠,才让她每天都见到了宋钢。到了晚上林红入睡之时,宋钢令人难忘的低头形象,就会无声地擦过林红的梦境。

  林红希望有一天的下午或者是傍晚,宋钢挺拔的身影会出现在她家的门口,像那些上门求爱的人一样走了进来。林红觉得那时的宋钢肯定和那些厚脸皮的求爱者不一样,宋钢会在门外害羞地站上很长时间,走进来以后说话也是吞吞吐吐。林红心想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当她想象宋钢羞红的脸色时,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已经发烫的脸。
  有一天的傍晚,宋钢真的来到了,他迟疑不决地站在林红的家门口,声音颤抖地问林红的母亲:“阿姨,林红在家吗?”当时林红在自己的屋子里,她母亲进来告诉她,那个整天和李光头在一起的年轻人来了。林红一阵慌乱,正要出去,又退了回来,她悄声对母亲说:“让他进来。”
  林红的母亲会心一笑,走出去亲热地告诉宋钢,林红在里面的屋子,让他进去。宋钢忐忑不安地走向林红的房间,他不是为自己来的,他是被李光头逼迫来的。李光头死缠烂打了五个月毫无成效,觉得这第五招也没有一点用处,还是应该深入敌后,可是想到自己在林红家遭受的牛粪和癞蛤蟆之耻,李光头觉得不宜亲自上门,他就委托狗头军师宋钢前去说媒。宋钢是一百个不愿意,李光头大发雷霆之后,宋钢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宋钢走进林红的屋子时,林红背对着他站在晚霞映红的窗前,正在给自己扎辫子。晚霞映照进来,林红站在来自天上的光芒里,楚楚动人的背影在丝丝闪亮,晚风从窗外吹拂进来,轻轻扬起了她身上的白裙,一股神秘的气息袭击了宋钢,宋钢战栗了。那一刻宋钢突然觉得林红犹如云上的仙女,她一半的长发披散在右侧的肩背上,另一半的长发三股纠缠在一起越过了左肩,在她的手里微微抖动。此刻的霞光恍若红色的云雾了,她细长白皙的脖子在宋钢眼中若隐若现,这时的宋钢像李光头手下的花傻子一样呆头呆脑了。
  林红听着身后宋钢急促的呼吸,从容地扎着自己的辫子。扎完了左边的辫子后,她的头轻轻一甩,右手轻轻一撩,披在右背的长发飞翔似的越过了肩膀,整齐地降落在林红的胸前,林红扎起了另一条辫子。这时她细长白皙的脖子在宋钢的目光里清晰完整了,宋钢的呼吸听上去像是被堵住了,喘不过来了,林红微微一笑,背对着宋钢说:“说话呀。”

  宋钢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使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为李光头来……”宋钢紧张得都忘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林红听宋钢说是为李光头来的,心里一沉,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不决之后,点明了告诉宋钢:“你要是为李光头来,你就出去;你要是为自己来,你就坐下。”
  林红说完这话不由脸红了,她听到身后的宋钢碰了一下椅子,以为宋钢要坐下来,可是她听到了宋钢蹒跚的脚步走了出去。宋钢听明白了前半句话,没明白后半句话,林红转过身来时,宋钢已经走出去了。
  这天傍晚宋钢离去以后,林红气得掉出了眼泪,她咬牙发誓,再不会给这个傻瓜任何机会了。可是天黑以后,林红躺在床上时心又软了,她想想前面那些厚颜无耻的求爱者,再想想宋钢的言行举止,林红觉得宋钢是个真正靠得住的男人,而且宋钢比所有的求爱者都要英俊迷人。

  林红继续希望着,希望宋钢会来主动追求她,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宋钢那边杳无音信,林红反而越来越喜欢宋钢了,差不多每个晚上都会思念宋钢,思念他低头的形象,他忧伤的眼神,他偶尔出现的微笑。
  时间的流逝让林红觉得不能指望宋钢上门来求爱了,她告诉自己应该主动一些,可是她每次见到宋钢时,旁边都有那个土匪恶霸李光头。终于有过两次机会在大街上单独见到宋钢,当她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时,他却是慌张地掉头走开了,像个逃犯那样走得急急忙忙。林红心都酸了,这个宋钢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同样也爱得咬牙切齿。当她第三次单独见到宋钢时,林红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那是在桥上,林红站住了脚,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宋钢。”
  正要慌张走开的宋钢听到林红的叫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转着身体看看前后左右,仿佛桥上还有另外一个“宋钢”。当时桥上还有其他的人,他们都听到了林红叫宋钢的名字,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林红。林红虽然脸色通红,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对宋钢说:“你过来。”

  宋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走上去时,林红故意大声说:“你告诉那个姓李的,别再缠着我了。”
  宋钢听了这句话点点头竟然准备走开了,林红低声对他说:“别走。”
  宋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林红。这时候桥上暂时没人了,林红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她悄悄问宋钢:“你喜欢我吗?”宋钢吓得脸色苍白,林红羞涩地对他说:“我喜欢你。”
  宋钢目瞪口呆,林红看到有人走到桥上来了,悄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明晚八点在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里等我。”

  这一次宋钢完全听明白林红的话了,他整个白天都在神思恍惚。他坐在工厂车间的角落里左思右想:发生在桥上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宋钢把当时所有的情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他一会儿满脸通红,一会儿又是脸色苍白;一会儿神情苦恼,一会儿又在嘿嘿傻笑。宋钢的工友们嘻嘻哈哈地议论他,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时,他梦中惊醒似的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宋钢的表情让工友们笑声不断,他们问他:“宋钢,你在做什么美梦?”宋钢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后,又低头继续他的浮想联翩了。有一个工友捉弄他,对他说:“宋钢,该去撒尿啦!”宋钢嘴里“嗯”了一声,竟然站起来往外走,准备上厕所了。在工友们的捧腹大笑里,宋钢走到了车间门口站住了脚,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走回车间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工友们一边笑着咳嗽着,一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宋钢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没有尿。”

  到了傍晚的时候,发生在桥上的情景在宋钢的回想里越来越真实了。宋钢的思绪集中到了林红潮红的脸色和发颤的声音上,还有她飘忽不定的紧张眼神。尤其是林红悄声说出的那句“我喜欢你”的话,让宋钢每一次回想时,心里都是一阵狂跳。宋钢的眼睛闪闪发亮,激动的红晕在脸上像潮汐一样起伏。
  这时候宋钢已经坐在家里了,已经吃过了晚饭。坐在桌前的李光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宋钢,宋钢的模样吃错了药似的,像个傻子一样吃吃笑个不停。李光头轻轻叫了两声:“宋钢,宋钢……”宋钢没有反应,李光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叫道:“宋钢,你怎么啦?”宋钢这才回过神来,像个正常的宋钢那样问李光头:“你说什么?”李光头把宋钢看了又看,对他说:“你笑起来怎么像我手下的花傻子?”宋钢看着李光头满脸的疑惑,突然不安起来,他躲开李光头的目光,低头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吞吞吐吐地问李光头:“要是林红喜欢别人了,你怎么办?”“我宰了他。”李光头干脆地说。

  宋钢心里一怔,继续问:“你是宰了那个男的,还是宰了林红?”“当然是宰了那个男的。”李光头挥了一下手,又抹一下嘴,“林红不舍得宰,林红要留着做我老婆呢。”
  宋钢心里翻江倒海了,继续试探地问:“林红要是喜欢我,你怎么办?”李光头哈哈笑了起来,他的双手在桌子上拍打着,坚定地说:“不可能。”
  看着李光头自信的模样,宋钢心往下沉,面对这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宋钢觉得自己不能隐瞒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宋钢的思绪时断时续,艰难地说出了白天在桥上和林红相遇的全部过程。宋钢讲述的时候,李光头的眼睛越瞪越圆了,他在桌子上拍打的双手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宋钢艰难的讲述终于结束以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不安地看着李光头。宋钢觉得自己是在等待李光头的咆哮了,哪怕不是咆哮,李光头也应该是暴跳起来。

  宋钢没有想到,李光头竟然安静地看着自己,他瞪圆了的眼睛眨了几下后,又变得狭长了。李光头怀疑地看着宋钢,问他:“林红对你说了什么?”宋钢结巴地说:“她说喜欢我。”
  “不可能。”李光头站了起来,对宋钢说,“林红不可能喜欢你。”
  宋钢脸红了,他说:“为什么不可能?”“你想想,”李光头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开导起了宋钢,“这刘镇有多少人在追求林红,个个条件都比你好,林红怎么会看上你呢?你没爹没妈,你还是个孤儿……”宋钢争辩道:“你也是个孤儿。”
  “我是孤儿。”李光头点点头说,接着又拍着胸脯说,“可我是厂长呀。”
  宋钢继续争辩道:“林红可能不在乎这些。”
  “怎么会不在乎?”李光头摇着头对宋钢说,“林红好比是天上的仙女,你也就是个地上的穷小子,你们……不可能。”

  宋钢想起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他说:“天上的七仙女也喜欢地上的董永……”“那是神话故事,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李光头这时发现了什么,他认真地看起了宋钢,指着宋钢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喜欢林红?”宋钢再次脸红了,李光头跳下桌子,站到了宋钢的对面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喜欢林红。”
  宋钢有些不高兴,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林红?”“妈的。”李光头惊叫了一声,他的眼睛又瞪圆了,他喊叫着对宋钢说,“林红是我的,你怎么可以喜欢林红?你是我兄弟啊,别人可以和我争抢林红,你不能和我争抢。”
  宋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迷茫地看着李光头。这时李光头充满感情地对宋钢说:“宋钢,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林红,你为什么也要喜欢她?你这是乱伦啊!”宋钢低下了头,他不再说话。李光头觉得宋钢感到羞愧了,他安慰地拍拍宋钢的肩膀,对宋钢说:“宋钢,我相信你,你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接下去李光头自作多情了,他看着宋钢自言自语:“林红为什么不对别人说那句话?为什么偏偏对你说?她会不会是拐个弯说给我听的?”这天晚上宋钢失眠了,听着李光头甜蜜的鼾声和来自美梦里的吃吃笑声,宋钢在床上翻来覆去。林红美丽的身影和美丽的神态在黑暗里时隐时现,让宋钢心驰神往,有一会儿他忘记了李光头,于是他品尝到了什么是幸福。他的想象在黑暗里飞翔,他和林红像一对恋人那样亲密无间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接下去的情景是两个人拥有了一间屋子,像夫妻一样相亲相爱。可是这想象中的幸福昙花一现,接下去往事蜂拥而至,他想到了父亲宋凡平惨死在汽车站前的情景;想到了自己和李光头嚎啕哭叫的情景;想到了爷爷拉着板车让死去的父亲回家,一家人走在乡间的泥路上放声大哭,路边树上的麻雀飞散时惊慌失措;想到了他和李光头相依为命地将死去的李兰拉回村庄。宋钢最后想到的是李兰临终前拉住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泪水涟涟,浸湿了枕头,这时他痛下决心,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对不起李光头的事。然后晨光初现,宋钢终于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宋钢下班前就从五金厂偷偷溜了出去,快步走到了针织厂的大门口,在那里等待着林红下班走出来。宋钢要告诉林红,今天晚上八点钟,他不会到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去。他只想说这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已经表明了自己决心。
  宋钢站在那棵树下,李光头的五个爱情特派员就是在这里对着林红喊叫“**”的,当针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时,宋钢突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仿佛是来到了死亡的边缘,他要说出那句他一生里最不愿意说的话,可是一旦说了出来,宋钢也就拯救自己了。
  林红和往常一样走了出来,她身边的女工也像往常一样的多。林红看到了宋钢遮遮掩掩地站在那棵树下,她心里偷偷骂了宋钢一声“傻瓜”,心想约他晚上八点见面,他竟然中午就守候在这里了。林红身边的女工们见到宋钢时,发出了惊奇的叽叽喳喳,她们知道这人是李光头的兄弟,她们掩嘴而笑,悄悄说着,不知道那个李光头又要玩出什么离奇的新花招。林红和众多的女工走在一起,所以她从宋钢身边走过时目不斜视,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那个身影,她觉得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大树旁的一棵小树。林红又在心里甜蜜地骂了宋钢一声:“这傻瓜。”

  宋钢确实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林红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的嘴巴动了一下,连“咝”的声响都没有发出来。林红走远以后,针织厂所有的女工都走远以后,宋钢才意识到刚才林红对他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宋钢这时突然觉得李光头的话是对的,李光头说林红不可能喜欢他,林红刚才走过时冷漠的表情证实了这一点。这样的想法立刻让宋钢如释重负了,他离开了那棵大树,沿着大街往回走去时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宋钢觉得过去的只是一场美梦,他歪着嘴偷偷笑了几声,就像是刚从美梦里醒来,宋钢开始回味梦中的情景,他觉得假的比真的的好,假的幸福让他那么的轻松。

  到了晚上宋钢仍然是轻松愉快,他哼着小调在煤油炉上给李光头做了晚饭,又哼着小调和李光头一起吃了晚饭。李光头始终疑神疑鬼地看着宋钢,眼看着八点钟就要到了,宋钢一点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李光头倒是时刻在想着电影院后面的那片小树林,他坐在桌前看了看窗外的月光,手指敲打着桌面,阴声怪气地对宋钢说:“你怎么不出去了?”宋钢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你说得对,林红不可能喜欢我。”
  李光头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这样说话,宋钢就将自己到针织厂门口的前后经过告诉了李光头,宋钢说林红见到他时像是根本就不认识他。李光头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叫了起来:“这就对了。”
  宋钢一惊,李光头站起来,对宋钢说:“林红那些话肯定是说给我听的。”
  李光头满怀信心地跨出了家门,向着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奔跑过去,跑过了电影院,李光头想起来自己厂长的身份,不能像个愣头青那样胡乱奔跑,立刻修改成了从容不迫的步伐;走近小树林的时候李光头又是赴约恋人的身份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月影摇曳的小树林。

  林红已经站在那里了,她故意晚到了一刻钟,以为宋钢早就在这里了,结果树林里空无一人。林红正在生气的时候,听到了身后悄悄的脚步,那脚步听起来像是要去偷鸡摸狗,林红不由抿嘴一笑,心想文质彬彬的宋钢竟然还会这样走路,这时林红听到了李光头粗犷的笑声:“哈哈哈……”林红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的不是宋钢,是李光头。
       李光头在月光里喜笑颜开,大言不惭地说:“我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知道你对宋钢说的话是拐个弯说给我听的……”林红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光头,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柔情蜜意地埋怨起了林红:“林红,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直接对我说嘛……”李光头说着就要去抓住林红的手,林红吓得尖叫起来:“你走开,你给我走开……”林红叫着就往树林外面跑,李光头紧随其后,一声声地叫着林红的名字。
       林红跑出树林以后站住了脚,回头指着李光头说:“你站祝”李光头站住了,很不高兴地对林红说:“林红,你这是干什么?天底下哪有这样谈恋爱的……”“谁和你谈恋爱?”林红气得浑身发抖,她说,“你这只癞蛤蟆。”林红说着快步走去了,李光头被骂成了一只癞蛤蟆,悻悻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林红走远了消失了,才抬脚往前走去。李光头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林红的父母骂过他癞蛤蟆和牛粪,不由气上心头,骂骂咧咧地说:“你爸才是癞蛤蟆,你妈是牛粪,他妈的……”

  李光头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那样回到了家中,横眉竖眼地坐在了桌前,他一会儿愤怒地敲敲桌子,一会儿又泄气地擦擦额上的汗水。宋钢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床上,不安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的样子让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他小心地问李光头:“林红去了小树林?”“去啦。”李光头生气地说,“他妈的,她骂我是癞蛤蟓…”宋钢出神地望着李光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所有和林红有关的情景,林红在桥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在林红的屋子里,林红系着辫子时提醒他的话,现在仿佛就在眼前一样清晰了。就像水落石出一样,宋钢终于确信林红喜欢自己了。这时李光头开始认真地看起了神思恍惚的宋钢,李光头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宋钢说:“他妈的,林红可能真的喜欢你……”宋钢痛苦地摇了摇头,李光头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林红?”宋钢点了点头,李光头拍着桌子霸道地叫了起来:“宋钢,林红是我的,你他妈的不能喜欢她……你要是喜欢她,我们就不是兄弟啦,我们就是仇人,就是阶级敌人啦……”宋钢低头听着李光头的喊叫,李光头把所有想得起来的狠话都喊完了,宋钢才抬起头来忧伤地笑了笑,对李光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和林红相好,我不愿意失去你这个兄弟……”“真的?”李光头嘿嘿笑了起来。

  宋钢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眼泪掉出来了,他擦了擦眼泪后,伸手指指身下的那张床,对李光头说:“你还记得吗?妈妈死前让我背着她回家,她就躺在这张床上……”“我记得。”李光头点着头说。
  “后来你上街去买包子,记得吗?”
  李光头再次点了点头,宋钢继续说:“你走后,妈妈就拉着我的手,要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我让妈妈放心,我说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我会让给你穿;只剩下最后一碗米饭,我会让给你吃。”
  宋钢说完后泪流满面地笑了,李光头感动得眼泪汪汪,他说:“你真的这么说了?”宋钢点点头,李光头也擦起了眼泪,他说:“宋钢,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来源:余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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