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用你的矛攻你的盾

名家经典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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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你的矛攻你的盾

作者   王安忆

　　多年前放过的一部电视连续剧，叫作《承诺》。说的是一个年轻司机，由硬派小生金鑫饰演，撞死一名中年教师，从此背负了赎罪的重压。他向那孤儿、老母、寡妻许下承诺，一定对他们负责到底。然后，他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是与死者的妻子结婚，不惜放弃了年轻貌美的未婚妻。

　　这在情节上称得上一步险棋，它将人物领进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处境，往下如何走?每一步都很艰难。然而，好看就好看在这里，就是要看人物如何走出这个尴尬处境。饰演寡妻的演员叫曹翠芬，我很喜欢她，她有一种常态，可将任何境况表现得很顺。以她来担任这么个尴尬角色，这桩反常的事情似乎就略微有几分可信了。

　　情节走到这一步，还是合理的，前边做了不少铺垫的工作，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造了这么大的孽，罪责压迫得他不得安生，要他去替人死都愿意了，一旦发现有这么一条出路，不由地便铤而走险了。再说，他至少是不反感这个家庭，还有这个年长他数岁的女人。他不是没有家吗?那么，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就可能有着吸引他的力量。可是，到了结婚的这一个晚上，他终于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性了。

　　当然，他不是后悔，只是多少醒悟到自己的鲁莽。女人呢，这些日子已经被这年轻人的真心悔恨感动，是有些喜欢的，她也确实需要生活的帮手。只是，她也不相信，不相信这桩婚姻的现实性。但到了结婚的晚上，就由不得她不信了，人都在了她的房内。所以，她是微微地欣喜着，可到底是害怕的，这不是太过离奇了吗?她一个人在房间外等了很久，终于进去了，看那男人背对着她佯装睡了，就发现，他们其实还是陌生人，并且，多么不合适啊！

　　这一刻，尴尬的局面真正开了场。情节在僵局里举步维艰。这是考验编者想象力，还有认识生活的能力的关口。编者还是很勇敢的，他坚持给他们这对不合常规的夫妻增添困难，逼他们到绝境。

　　大女儿的对立越来越激烈，那未婚妻又一直不放过他，她有一句台词说得很好：“我丢了一件东西还要找回来，不要说丢了一个人！”他们之间呢，做夫妻不但没有使他们亲密起来，反而让他们为难，彼此都感局促不安。

　　年轻人晓得了同情代替不了爱，女人当然更加明白了。只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琐琐屑屑的杂事儿，不由得稔熟起来。

　　剧中有一个场景，一家子吃过饭了，叫孩子快点收拾饭桌，夫妻俩商量事情。这就很好，藏着些演变的因素。我们做小说的，做的就是这个：事情在不知不觉之中，将不可能演变成可能，或者反过来，可能演变成不可能。然后，年轻人要出远门了，走之前，他对女人表示了亲昵，是觉得事情不能老这么拖下去，总要有个开头，其中也会有一点情义的成分，共同的生活总会制造出一些共同的感情。但这回是女人拒绝了他，拒绝得很得体，拍拍他手背，说：早点睡吧。女人比他年长，成熟，有过婚姻的经验，这一段背靠背的夜晚，又扑灭了她的幻想。

　　事情到这里，真是走到头了，就等着看编者的本事了。可是，接下去的发展，却让期望落了空。女人出走，而且杳然无音信，让男人与那大女儿好上了。平心而论，这一步处理得也还好，不顶叫人反感。两个人一同经历了家中的大小事故，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也是自然的。

　　但是，年轻人的爱情总是简单的，而故事需要有复杂的处境，才可推进戏剧性。这就是常说的矛盾吧。《承诺》在中途放弃了那一对尖锐的矛盾，从旁滑了过去，相当可惜，多少是避难就易了。

　　其实，年轻人与女人的关系还是可以从正面开拓前途的。那年轻人，从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地过日子，忽然成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睁眼都是依靠他的人，他到底会有价值感，会鼓起雄心。中年女人，有过生活经验的，也会比骄矜和任性的女孩子体察人意。更重要的是，同情的力量并不一定如通常所以为的那般软弱，它甚至可能比单纯的爱情具有更多的高尚人格。他们完全有希望创造一个特殊的、全新的、有着别一种理性美感的感情方式。

　　这一个情节虽然是一步险着，但内部还是有着优良的发展条件，可是编者没有充分利用，而是到外部去重新制造条件，使期望最高的情节中断了。

　　所以，我们不要害怕事情陷入僵局，我们甚至还要主动地将事情推入僵局，然后再想，自己怎么走出来。就是要用你的矛，攻你的盾。盾越是坚固，矛就越需要锐利。好比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峙严峻，最后胜利的质量也就高。我们看体育竞赛，往往将希望寄托在弱势的一方，弱势转为强势，才有戏剧性，因为需要它克服更多的困难。故事的情节也是这样，处于不利地位的因素，如何转变，加强，上升，占据有利地位，这就是创作者的用武之地。

　　曾经还有过一个电视剧，名字已忘了，情节却还很清楚。讲的是一对好朋友，分别由奚美娟和吴冕饰演。其中一个患病截瘫，夫妇感情很好，但到底有着无法逾越的障碍，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妻子也强烈要求离婚，让丈夫重新获得正常的婚姻生活。

　　另一位就是吴冕演的那位，则是在感情上受了挫伤，至今单身一人。这是个侠义衷肠，且又富于幻想的人。她忽有了一个主意，就是她和她朋友的丈夫结婚，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组织一个新型家庭。这不可不谓是一个现实的办法，于三方都是出路。当然，同时也是一个尴尬的局面，三方在其中都有难堪，就涉及具体人物的具体性格了。

　　电视剧做得很好，这一个古道热肠的女朋友，生性天真，她很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激动，也为她设想的前景兴奋。她来不及地去找朋友的苦恼的丈夫，献宝样献上她的主意。现在就要说到演员的能动性了。优秀的演员就是能把尴尬的角色演顺，他们是克制情节难关的不可忽视的因素。饰演丈夫的演员就是这样一类演员，叫何伟。他像所有忠实的丈夫一样，稳重、宽厚、诚挚，有道德感，永远不会移情别恋。可是，这一位妻子的好朋友却另当别论了。至少，他们是熟悉和了解的。一方配偶的朋友，后来成了家庭的朋友，是常有的事，其中自有它的道理。这样的三个人的友谊，说不准会创造一种奇迹呢！

　　朋友的丈夫听了这个提议，虽然很惊讶她的异想天开，但也感到一些欣喜，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记忆中有一场戏，他们俩面对面地坐着，朋友的丈夫多少有些腼腆，似乎是想到要重新对待这位已经熟得不得了的常客，不知所措了，但前景还是吸引他的。

　　这种地方，最难处理了，差那么一点，就要变得不道德了。可何伟做得恰如其分。这两个大致通过，可还不算数，关键在于妻子。妻子的反应很正常，也觉得不错，可也很痛苦。

　　其实，戏在此刚刚开头，前边可说都是铺垫，然而，却结束了。最后一幕是，万般绝望的妻子摇着轮椅，来到铁路上，面前是无数条交错又分开、各往不同方向延伸的铁道线，意蕴着她茫然的心情，不知如何抉择。同时，也暗示着人生的抉择困难。

　　然而，观众并不需要这样抽象又简单的人生晓义，他们需要的是与日常生活相似面貌的细节、情节、人物，演绎成比日常生活美好的故事。可是编者从情节发展的最艰巨关头撤退下来，损失是很大的。倘若让事情继续下去，他们三个真成了一个家庭，他们将面对着多少困难，将有多少故事发生。发展的前景不可估量。

　　当人物走到难堪的地步，其实也就是常说的，矛盾的焦点，其间的关系变得复杂、微妙、难以处理，这往往是戏剧的真正开端。此时，可说是举步维艰。人物的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不仅影响故事的发展方向，也影响故事的格调。任何细节都不能忽略和放松，就是这些细小的因素积累起来，形成了演变。

　　电视剧《牵手》里面，钟锐与小雪分居，坚持离婚，小雪先是气不过，继而无奈，渐渐地，只得面对现实，正视离婚的问题。有一晚，她正给儿子洗脚，钟锐来电话，又是说不回家，儿子自然埋怨父亲。此时，小雪试探着问儿子：咱们和他离了吧?

　　这就是演变中的细节，看上去好像是闲笔，并没有交代或是发生什么事情，但到了某个时节，却有了结果。这种闲笔要比真正的事件更具有转变的性质。人被事态逼在犄角里，只得慢慢地挪移出来，大动作反而做不得，做了，会把前后左右的余地堵上，封上，就没出路了。

　　最近放过的一个电视连续剧，《真情难舍》。说实在，不怎么样。第一集，几乎全是让那一对夫妻吵过去的。吵呢，又吵得毫无风趣，叫人倒胃口。不过，终究还是吵出结果来了，离婚了。此剧一开头，就是离婚，倒是吸引人往下看的。因为想知道已经离了婚，还能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是大多数故事都以离婚为结局吗?

　　接着，很快，那离婚的丈夫又有了新人，结婚了，这也吸引人往下看。人物都到了位，这出戏该怎么演呢?经过好几集无趣无味的情节，终于那小女儿高考中得了精神疾患，离了婚的前夫妻携女儿到北京求医。他们三口人在一家小旅馆住下，中间拉起了布帘，安了临时的家。虽然是为了女儿，这一共同的目标，又走到了一起来，可彼此看着还是来气，还是要吵。吵归吵，事情还是要商量。于是，一边吵，一边商量，谁“把”钱，找熟人，带多少礼。

　　戏到这里，就好看了。多年的夫妻，再是吵，再是怨毒，可是内里的默契却已经很深了，这是年轻又初涉婚姻的麦小雯远无法了解的。她不知道共同生活的厉害，冒冒失失地闯入这样的关系里来，不晓得有多少危险在等着她。生活多年，分了手，再到了一起，又是在这样的灾难性的背景下，心情是多么复杂。

　　可戏剧性刚露头，却被打断了。紧接着发生一连串的故事，又是钱被窃，又是孩子走失。编者的意图很明显，是给他们添一些患难与共的经历。然而，女儿生病，就是一桩大患难，有多少细节需要商量，女儿今后的前途也是个大忧虑，又何必节外生出枝节?就这样，把话题扯开，转而忙着去找钱找人。丢人丢钱本就是一般化的事件，找呢，也找得一般化，相当乏味。事情就在仓促中过去，占去了篇幅，人物关系却没有得着深入的机会。

　　好歹吧，情节磕碰着往下走，断续着产生出一点好东西。在他们这对旧夫妻初露和解的兆头时，麦小雯可没闲着。她向丈夫提出：以后他女儿的事由她来做主，他不许再插手。说到做到，她真就这么上门去了。于是，扳过去的局势又扳过来了，事情陷入胶着。正当这对峙日渐紧张，男主人公颓然病倒，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临阵脱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们只得饶过他了似的。情节到此便溃散下来。

　　往往是在要紧关头，情节相持不下时节，让其中关键的一个死去，似乎这样，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其实不过是中止了情节的发展，不了了之。比如前面说的《承诺》里的母亲，当女儿与那先前的继夫结了婚，她重又出现了，局面自然异常尴尬。正不知何去何从，那母亲神智迷离地跑到铁轨上，让火车撞了。倒不是说人物不可以死，而是，要死得有意义，于情节有帮助。

　　我曾在富春江上听来一个传说，说的是伍子胥。吴王夫差受大臣离间，与伍子胥生隙，最终致于吴王赐剑命他一死。伍子胥不甘，逃脱出来，浪迹天涯。此时，满天下都张贴了告示，朝廷要捉拿伍子肾，倘有藏匿者，格杀不论。有一日，富春江上某一渡口，一名艄公渡一客人过江，一眼认出是伍子胥，不禁脱口唤出，主客皆惊。继而粹然背身，伴装不看见。等伍子胥上岸，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人追来，原来是那艄公。艄公说了一声：伍大夫，你放心！然后拔出一柄剑横在颈下，自刎了。

　　这故事多好啊！艄公这一死，没有扼止情节，恰是推上高潮，完成了故事。俗话说：故事要虎头，龙身，豹尾，这就是豹尾。

　　情节的困难与解决，都必须是来自于自身内部的条件。有不少的情节是靠误会来设置困境，简单的一个事实，就是不肯说出来，以此生发出种种事故。可因为前提是虚设的，再性命交关就也觉得不必要，最后的解决也极简单，仅仅是隔了墙听来的一句话，一切释然。困境要由情节自身生出，解决也要利用情节自身的条件。

　　有时候，事情逼到急处，临时生造出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来协助解决，就好像是仙人和方物。那也是不成功的。好的故事，都是很单纯，不必要旁生枝节。这就好比推理破案，最出色的，是利用现有的线索，物尽其用。实在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诱使案犯再做些动作，生出些额外的线索。还要次一等的，就只能求助偶然性了。

　　如何解决困境，还包含着道德和审美的修养。不同的背景之下，所体现的修养面貌也是不同的。西方人制作的情节，往往是以对抗的方式走出困境，胜负鲜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有一个很好看的法国电视连续剧，《风风火火的女人》，也是写了一个尴尬处境；丈夫爱上了女友的女儿。这孩子开放，热烈，主动，并且感情真挚。甚至，连她的母亲，处在难堪的背叛闺中女友的地位，也被女儿的恋情说服了，认为他们真心相爱。

　　那妻子怎么办呢?她不放弃，坚持斗争。她虚心向女儿学习摩登，做了新发型，买了新时装。她积极参加社会工作，为公益事业效力，开放了自己的生活。她还放下知识女性的矜持，像一个荡妇一样，将分居的丈夫勾引到床上，与之重温旧情。她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努力，决不妥协。终于，丈夫被全新的妻子征服，回到了老巢。那个年轻姑娘，在一场精神危机之后，最终平静下来，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这种方式多少是简单的，但却是正面、进取，不开脱责任。做的是加法，一层一层加上去，凭的是实力，分量特别足。不像中国人，比较圆通，解决困境的方式，就微妙得多，是以平衡为终局。

　　我还是要提到台湾李安导演的《喜宴》，这个电影是那样地具有中国太极的真谛，以顺应的姿态作着争取。每个人都略微地作了让步，但每个人的意愿也就得到了尊重。如此复杂的局面，最后竟摆平了。

　　故事说的是一位定居于美国的台湾青年，他是一名同性恋者，为了向父母交账，与一名需要绿卡和住处的大陆女留学生假结婚。本以为就此便可过关，不料，父母决定专程赴美，为他们的宝贝独生子举行婚宴。于是，不得已，青年的同性恋伙伴、美国人西蒙，只得从他们的寓所搬出去，又通知四方好友，前来参加喜宴。

　　到此，局面有些尴尬了。可是，就这还没完。喜宴非常热闹，按旧俗闹房，直闹到将这对假新人逼进了被窝，一件件衣服脱下来，扔出去，经众人仔细检验，最后一点披挂都解除了，客人们才退场，将新郎新娘反锁房中。再说呢，这大陆女学生，除了绿卡和住房，心下是有些喜欢这同性恋青年的，并且，她到底也不相信，这个温柔的青年，真的能够拒绝自己。于是，乘了这股子劲头，这一晚，两人弄假成真，发生了关系，还有了喜。

　　老人们自然欢喜不尽，等着抱孙子。西蒙就不愿意了。一天早上，当了老人的面，先是两人冲突起来，然后女孩子也参加进去。欺老人不懂英语，就放肆得很，什么话都吵了出来。吵到后来，女孩决定退出，绿卡不要了，孩子也去打掉。此已是骑虎之势如何下得来。好比中国的一句老话：船到桥头自会直，事态通到了他处，不转也得转。

　　事情正当败露，父亲却粹然病倒，青年在父亲的病房外，向母亲坦白了一切，求得母亲的谅解。母亲又能如何呢？只能嘱咐儿子，不得告诉重病的父亲。儿子只得坚持将假戏演下去。病后的父亲有一日邀西蒙一同出去跑步，跑到一处，停下，忽摸出一个红包给西蒙。这个动作实在很有趣，以中国的礼仪，接受了这名易“儿媳”。他对西蒙说：谢谢你照顾了我儿子。西蒙惊异地发现老头竟说的是英语，才明白他们的一切纷争，老人尽收耳中。

　　老人对他们的关系表示认可，只是嘱咐不要告诉老伴，要求继续向老伴瞒下去。于是，西蒙也得将这场戏坚持演下去。演下去，就会有结果。结果是女孩答应留下肚里的孩子，西蒙也同意接受这个孩子。戏演到此处，两位观众便很识趣地退了场。三个青年送他们到机场，临别时，老人泪汪汪地对着他们，大家心里都像明镜似的，一起来演这场戏的尾声。

　　老夫妻彼此都怕对方露出破绽，互相催促着，走吧走吧，走上了飞机。无论怎样，他们总算有孙子了。

　　在此，以矛攻盾是用的内力。像推手，在粘随运转中，动摇重心，克敌制胜。

文章来源：《戏说——王安忆谈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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