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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我另外的一生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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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名家经典选读



摄影欣赏·图片来自网络



刘亮程,作家,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被誉为是“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他种过地,当过乡农机管理员,劳动之余写点文字,几乎所有文字都在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一个人的村庄》、《库车》等。


干点错事


  我年轻的时候犯过很多错误,现在想想,很多错都不能全怪我。那时候整个一村庄人都很年轻,村里村外的树也都不高,家畜也都不老。人也好,牲口也好,都常有做错事、走错路、吃错草的时候。尤其人,犯错的欲望似乎比干正事的欲望还要强,往往是有意无意间就把错事干下了,而正经事正儿八经去干也未必干成。

  有一年春天,我牵一头牛从村东边出去,我大声吆喝着牲口,穿过村中间那条烫土很深的马路。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村里人:我要出门了。不然日子久了不见我,村里人会以为我死了,拆我的房子分我的地,这种事都有可能做出。我在牛背上搭了两条麻袋,满脸喜气地赶着牛,尽量不让村里人觉出我是去逃荒的,而让他们感到我很快就会驮两麻袋金子回来。这样村里人就会惦念着我,等待着我。

  事实上那年春天我是去村东边一个叫沙门子的村庄讨麦种子。我隐约记得上辈人说过,沙门子有一门本姓亲戚,都忘了叫啥名字,这当儿突然就记起来了:叫刘扁。啥辈分还弄不清楚,到时候试着叫吧,先从顶大的太爷叫起,反正去求人,矮半截子,做小好说话嘛,谁叫我不算计着过日子呢。上一年我本来收成不错,粗细粮打了十几麻袋,照往年的习惯,先留够种子,剩下的才是口粮。种子是死活不能吃的。
  仅因多打了点粮食,我就癫狂了。错误地认为粮食是吃不完的,吃剩的做种子也足够了。没料到吃着吃着口袋就见底了。到了春天没种子的滋味你是体会不到的。

  干了错事的人,总想通过另一件错事补回损失,这样下去只会错上加错,一次次把错垛得跟草垛似的高高的,直到有一天,这些错突然全变成了对,这个人便大丰收了。
  我干的错事多半都是这种结果。这一次也不例外。
  几个月后,村里人看见我两手空空从村西边回来,满脸尘垢,一身破衣。
  “这家伙把牛卖了。”
  “往后他只有使唤自己了。”
  我听见村里人议论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干了件天大的错事:把牛丢了。可村里人却都认为我把牛卖了。你看,活在这个村庄多有意思,人人都犯错误,而且全村人为我犯同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就我一个人清楚,我不会指出来的。他们认定我把牛卖了,必然相信我的腰里揣满了钱,就会把我当成富人,很放心地给我借东西。

  这个错误让我暗自高兴了大半辈子,直到现在还时常得意地想起它。一个人做点错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错事不做正事。若真能将错就错地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一生呢。谁有权力去剥夺别人犯错误的权利呢?尤其是一村庄人都陷入错中错的时候,你也只能坐在一边悄悄地看着。


  那年村里人在一位姓胡的村长带领下,修一条穿越戈壁长达百公里的引水渠。他们想把一片海子里的水引来浇地。大渠经过全村劳力近两年的日夜挖掘终于竣工时,那片海子却干涸了,沿渠滚滚而来的是黄沙和尘土。这个结局我早料到了,但我没说,反正也没人听我的。那时我还不是村长,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改变别人。况且,整个一村庄人都还年轻,他们不去干这件错事还会去干另一件,那是个犯错误的好年代,谁不想乘机犯点错误呢。
  我明知道这个村庄很需要一个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出来治理,可我就是迟迟不出来。眼看着几个笨蛋在村里折腾,就由他们折腾吧。聪明人和笨蛋都在过一辈子,何必干涉人家呢。我们让聪明人尽显其聪明才智时,也应该给笨蛋创造一个环境,让他们尽显自己的笨和愚蠢。这样才公平。


我另外的一生已经开始

  我说不出有四个孩子那户人家的穷。他们垒在库车河边的矮小房子,萎缩地挤在同样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间。家里除了土炕上半片烂毡,和炉子上一只黑黑的铁皮茶壶,再什么都没有。没有地、没有果园、没有生意。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几岁,都呆在家里。母亲病殃殃的样子,父亲偶尔出去打一阵零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生活。快中午了,那座冷冷的炉子上会做出怎样一顿饭食,他们的粮食藏在哪里。

  我同样说不出坐在街边那个老人的孤独,他叫阿不利孜,是亚哈乡农民。他说自己是挖坎土曼的人,挖了一辈子,现在没劲了。村里把他当“五保户”,每月给一点口粮,也够吃了,但他不愿呆在家里等死,每个巴扎日他都上老城来。他在老城里有几个“关系户”,隔些日子他便去那些人家走一趟,他们好赖都会给他一些东西:一块馕、几毛钱、一件旧衣服。更多时候他坐在街边,一坐大半天,看街上赶巴扎的人,听他们吆喝、讨价还价。看着看着他就瞌睡了,头一歪睡着了。他对我说,小伙子,你知道不知道,死亡就是这个样子,他们都在动,你不动了。你还能看见他们在动,一直地走动,却没有一个人会走过来,喊醒你。


  这个老人把死亡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只有不停地走动。在我没去过的每条街每个巷子里走动。我不认识一个人,又好似全都认识。那些叫阿不都拉、买买提、古丽的人,我不会在另外的地方遇见。他们属于这座老城的陈旧街巷。他们低矮的都快碰头的房子、没打直的土墙、在尘土中慢慢长大却永远高不过尘土的孩子。我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些时,的确心疼着在这种不变的生活中耗掉一生的人们。我知道我比他们生活得要好一些,我的家景看上去比他们富裕。我的孩子穿着漂亮干净的衣服在学校学习,我的妻子有一份收入不菲的体面工作,她不用为家人的吃穿发愁。

  可是,当我坐在街边,啃着买来的一块馕、喝着矿泉水,眼望走动的人群时,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尘土一样多的落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不想,有一点饥饿,半块馕就满足了。有些瞌睡,打个盹儿又醒了。这个时刻一直地延长下去,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在老城的缓慢光阴中老去。我的孩子一样会光着脚,在厚厚的尘土中奔来跳去,她的欢笑一点儿不会比现在少。
  我能让这个时刻一直地延长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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