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自然、生灵恬然相处,本来就是部分少数民族生命底色。杨丽萍用舞蹈关注、追溯和表达的,就是这些正在消退意义。
云南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儿:杨丽萍前世是“天女散花”的“天女”。呈现“天女”的下凡生活,易;诠释“天女”的所思所想,难。“像我们这种人,跟这个世界沟通,用其他什么方法都不行,只能用舞蹈。我跟很多人已经讲不清楚这些道理了,也讲不好,我自己清楚就好了。”很明显,杨丽萍有一个强悍的精神世界。
在那里,她如鸟飞鱼游,自由;她如花开树长,盎然;她如雀屏月影,纯美……
想跟她交流、走进她的精神世界?
来,先试试让手指、腕、臂、胸、腰、胯等关节,动起来……难不难?
找到关于《雀之灵》的专业舞蹈欣赏提示,转成白话就是:杨丽萍最绝的是不仅让上述关节动起来,还是有节奏地动起来。正是舞蹈结构与细节的独特节奏处理,让《雀之灵》惊艳于世。
呃,我们和杨丽萍之间,得差着多少只孔雀啊!
其实,和杨丽萍聊起来,就会知道:岂止是差着孔雀啊,她的语言信息里,不时有毛毛虫、蚂蚁、青蛙、蜻蜓、向日葵、牛、鱼、鸟、菩提、金湖……溜溜达达,都出来了。
非要跟她说世俗里、我们习惯说的话,她的回应会特别……就前段时间电视剧里那个词,“豪横”。
比如,你问当初《雀之灵》首演成功,未满28岁的她,可有激动?
她稍作停留,一字一句:
“你什么时候看见孔雀开屏,大家在鼓掌的时候,它怎么激动的?”
你问她舞蹈作品里,那么多队形怎么编出来的?她干脆:你问她想过自己的80岁吗?她如刀光一闪般爽快:
“80岁也快。60多岁就死了,德国那个(现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鲍什)就60多岁(去世)。不要想那么远!”
“孔雀要吃很毒的果实,它的羽毛才能那么美。那种果实是最毒的,我们人一吃就要死的,但孔雀就要吃。我们人如果想要化茧成蝶,要很美,也要付出很多,这是自然教我们的。”
“什么样的一天,都美好。不进专业团体,我可能是那个村子里最好的农民。”
杨丽萍的精神世界,像一个生态园。她听上去“豪横”的言语,就像这个园子入口竖起的大牌子。别说吃野味了,对自然的任何无知、对生命的任何不敬,都请止步。而一旦进去了,她会随性地和你玩耍,如自然之女,踏着天才绝伦的舞步,步步玄机,步步禅意。
通向哪里呢?杨丽萍话语间“智慧”这个词,多次出现。
哲学家说:“心灵与自然相结合才能产生智慧”。
那好,来品品杨丽萍与自然共生的语句:
“我的学习方式是跟一条河学习,跟一朵向日葵学习”;“好的舞蹈动作一定要像庄稼一样,从地里长出来的,那样才有力量”;“一直转着才能感觉到时间,旋转才能产生摩擦,摩擦才能沉淀”;“民间的东西你随便用,那个‘神’和精神气,一般人可真是调不出来的”;“我这种人是喜欢开另外一扇窗户,大家开过的窗户我可能不想去开启”;“我从来不相信农民就是英雄,我也不相信英雄就不是农民”;
生态园•观摩区孔雀洗澡、蚂蚁走路、青蛙翻身、鹭鸶拿鱼、蜻蜓点水、鸽子学飞、苍蝇搓脚……我们观摩是看热闹,杨丽萍转换成舞蹈杨丽萍,1958年11月10日生于云南。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妹。她说童年每天早上4点起床,上山砍柴,路上放牛,打猪草,回来给弟妹做饭,还要煮猪食……这同时干了多少事啊?杨丽萍说:“劳动很累,但是看到向日葵就这么开了,小河里面的鱼游着,就不觉得累了。那么多牛吃草,你让牛能够吃饱,你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其实它们需要你,你也需要它们。”
就这么漂漂亮亮、自得其乐的一个白族“小和尚”,被西双版纳歌舞团相中,带走了。
“小和尚”在云南是小女孩的意思。
杨丽萍说自己早期的舞蹈唯美,“别上一朵花,就是‘小和尚’”。
“我在西双版纳真正呆了10年,每年最少有半年以上走村串寨。我真的看到过金湖,孔雀洗澡。‘孔雀公主’的传说就是公主到金湖洗澡,被王子把衣服藏起来。然后他们就创作了《孔雀公主》,叫我来主演。1979年的时候,全国比赛(杨丽萍荣获云南省表演一等奖),舞蹈界特别吃惊:怎么有这种事?西双版纳这么深远的地方,不可能有培训的,怎么会有这样的舞者?
“其实掌握了孔雀的灵性就能跳。我只要一跳孔雀舞,幸福就来了,很有福气。”果然,1980年,杨丽萍因“孔雀舞”被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1986年,杨丽萍创作并表演了独舞《雀之灵》,一举成名。
杨丽萍的舞蹈世界里,不只有孔雀,还有万千生态。
比如,《云南映象》的舞蹈编排,出神入化。“其实我没学过编导,是跟蚂蚁学的。小时候总看蚂蚁排队形,走十字线,很多种变幻。鹭鸶追鱼、蜻蜓点水、青蛙翻身、银屏倒水、苍蝇搓脚……舞者都可以创造出来。我记得当初首演的时候,陈凯歌导演说,很性感,用肢体语言模仿动物,这太奇怪了!”
杨丽萍强调“创造力”:“保持创造力,一方面是有天赋,天生有一个基因负责创造,思维也偏创造性;另外一方面要有深厚的生活积累,生活在民间,从小到大。”
生态园•生活区杨丽萍22岁来京,团里是地下室,花乡有苹果园条件艰苦,我们可能会活得粗糙,杨丽萍却非要美好 外界评价杨丽萍,多是惊叹她“不是人,是神,是仙女”,问杨丽萍“不仙女”的时候啥样。
她通透如洱海:“仙女就是神,是有智慧的。但不等于不吃饭、不睡觉,和人一样的,我们本来就是人。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天赋,人生就是把你生命里最最擅长的,跟世界沟通、分享,这是一个特别美、双慧的一种行为。你不用你最擅长的,就是一个浪费;你用了,它就好像渠道一样,一直打开、生长,养育自己、养育众生。”
杨丽萍说,少数民族跳舞是一种需要,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沟通。
“现在人们就忘了这个方式,跳舞就只是一份工作,或者是给自己带来什么荣誉……”
问杨丽萍刚来北京,觉得苦吗?
“也不觉着,挺好的。团里没房子,我就找到一个地下室,我给它搞得很美。然后,自己找地儿,花乡有个村子,有苹果园、排练室,让自己过得好、过得美。”
有不美吗?当然。1981年,刚进中央民族歌舞团,她是离经叛道的。1986年,杨丽萍携代表作《雀之灵》参加第二届全国舞蹈比赛,只能以个人名义参赛,卖私人物品、向朋友筹措资金、险些错过预选时间……
结果呢?世人皆知:《雀之灵》直通决赛、一举夺得创作及表演一等奖。
对杨丽萍而言,不美的都是“跳命”以外的杂音——没入耳的,随风散了;听到的,解决就是了。
对人与自然这个话题,杨丽萍寓言一般的例子,俯拾皆是。
“再高的梯田,可能都在云里面了,后面的山也要留下来给前面供水,老祖先都明白这个道理。鱼正在产子,就有人去捕捉;小鱼还没长大,又捞。只为利益,没了良知和底线。
“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应该亲近自然。我的祖先就在洱海边,种一棵果树或者一片树林,有果吃,有柴烧。自然也是一种家园,不能去伤害。从古到今瘟疫病魔,都是自然平衡生态被破坏了。
“我觉得其实做农民也挺好的,你看给鸡喂食,收一筐鸡蛋,拎到市场上去卖,再买些盐回来,生态关系特别美好。”
生态园•思考区杨丽萍总提到“智慧”,独立思考已是习惯爱情、亲情、友情,美、哭、醉……思考无处不在杨丽萍反感把鲜活的人神化。
“神话是神话,把人神化了特别不好。世界上再伟大的人,也有软肋。比如希腊神话里的阿喀琉斯,也怕脚后跟那一箭吧。像傣族的泼水节,传说有一个魔王,总祸害人,但他有一个软肋,拿下他一根头发套他,他就马上死掉。可是他的头被勒下来以后,会到处着火,所以要泼水。所有这些传说,其实已经预示了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人。”
“女人的美有很多种,想要化茧成蝶、变美,必须付出很多,需要修炼。”杨丽萍说:“这很容易。我是天蝎座,比较自我。为什么要做《十面埋伏》?这个作品讲的就是处处埋伏,韩信不就是被人害?你再强大,做出再大的贡献,也还有坑,也敌不过这个世界的险恶,阮玲玉也是吧。所以按照天蝎座的个性,就是处处小心,自我保护,会很积极地观察,一般来说不愿意跟外界多接触,哪里热闹我肯定不去了,比较谨慎。 “我眼睛很毒,别人讲两句话,我就大致知道他是什么心性。但是说实话,我还是非常宽容。”
杨丽萍带很多学生,在家里更是孩子们的大姨。孩子们一茬一茬在长大,关于爱情,杨丽萍有自己的态度,也会跟孩子们念叨。“我觉得爱情,是肯定存在的,是美好的。在我们民族的习俗里,爱情实际上是最重要的一个繁衍,繁衍后代、繁衍生息。就像孔雀,它跟另外一只孔雀在一起,可能就生出小孔雀来。但并不是说,小孔雀你要回到我身边、回报我,这是生命一个很自然的过程。“但是爱情成了婚姻,就已经有了社会功能性。一纸婚约,把两个人锁在一起,其实都是非常违背自然的。比如,有人会说,我这么爱你,你怎么没有感恩?其实,这时的爱,已经变味了。“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应该相依为命吗?抱怨、索取,有些都不是爱了,更别说爱情了。我跟很多人已经讲不清楚这个道理了,也讲不好,我自己清楚就好了。”
“我妈是一个特别复杂的人,太复杂了!我今天发现,在世界上我天不怕地不怕,我最怕我妈!真的,她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她不识字,但是爱憎分明,反正她是很复杂的人。 “我就观察,她怎么这样?她让我一次吃7个鸡蛋,是她不清楚营养学,她觉得这是爱,7个糖水鸡蛋!吃饭,才吃半碗,结果她给你盛5碗!她盛一碗,你就趁她不注意倒回锅里一碗,她又来盛,你又倒回锅里……得用方法。这个世界上,父母、兄弟姐妹,你选择不了,其余的都可以掌控,包括自己的生命。”
“十几年前,我们省委管文化的书记,最早是位活佛,又是作家。那时候《云南映象》刚出来,他带着我们去南方演出。晚上演出,我们就喜欢晚睡晚起。“有一天,他问,你能不能明天早上9:00以前,赶到博览会,参加云南的一个茶叶推广?我想,是茶叶,又得早起、化妆,我就懒了,说不去了。他说,你只要出现在博览会茶叶交易的那个地方,茶叶就会卖出去,就有钱发给种茶、采茶的人,就会继续种茶,云南的茶叶产业就比较活跃,云南的经济就会有所发展……“我们作为艺术家、文化人物,应该有这种公益心,就是为别人付出。他说这个就叫救赎、布施,拿钱给别人,是低层面的一个表达。第二天,我就早早起来赶去了,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对,我们要感激所有,懂社会的联动。”
问杨丽萍最近哭是什么时候,她秒答:“昨天。看冯小刚的《如果芸知道》,我都哭两三次!艺术,不管是文学、电影、舞蹈,它其实就是一个作品,人还是会感动。”“我爱喝酒,但是不醉,已经知道自己身体需要多少。不管干什么,要有度,有乐趣。不要把一个乐趣变成一个坏事,特别是劝酒、强迫别人喝酒,非常不好。喝酒,从古到今都是怡情。”观众往往对杨丽萍长长的指甲,生出很多疑问,比如她怎么吃饭?杨丽萍笑:“最怕的是习惯,个人习惯,指甲没有反而不习惯了。主要是舞蹈需要,然后非常习惯。大家不要用自己的习惯,来想我的习惯,我很习惯。”
生态园•传承区曾经,投资人撤资,杨丽萍破釜沉舟如今,应邀创作《十面埋伏》《春之祭》…… 《云南映象》中的演员逾七成,都是从红土地直接奔上了舞台。这也曾经直接导致了《云南映象》“难产”——资方撤资,认为农民不适合舞台。
杨丽萍说:“我就咬着牙自己把房子卖了,破釜沉舟那种。因为这些孩子们,不可能召集来了再送回去,就觉得应该带领他们继续走下去,就自己去做。开演了,又碰到非典。反正《云南映象》挺波折的。后来,一公演就受到了各界关注,给了我们5个金奖。”《云南映象》全球公演6000场纪念演出,是在2020年伊始的国家大剧院。当时,在后台看到穿着民族服装四、五岁的小朋友,总去牵杨丽萍的手,特别温馨。首演到现在,16年;再16年,这些小娃娃该是舞台的主力了吧?
“我的舞蹈,早期基本上偏重于唯美。《雀之灵》《月光》《两棵树》。“中期聚焦传承。2003年左右,我就特别偏重于传统的、有文化记忆的,像《云南映象》。“后期又转身了,给自己做作品。因为生命和自然一样,也有春夏秋冬,就做了《孔雀之冬》。属于另外一种转折,去思考生命。“再后来和国际合作。国际现代舞界、剧场界比较想突破,各大国际艺术节希望能在东方中国找到一个编导来创作一种带有东方风韵的作品,就找到我。我做了《十面埋伏》和《春之祭》,真正把中国元素的文化输出到国际舞台上,而且靠票房,不靠访问演出。我要用一种全世界都听得懂的‘语言’,来讲述东方的精神。”
新年时,一个《霸王别姬》的舞蹈在湖南台播出,被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疯转。其实,这就是《十面埋伏》的一个片段,国内外巡演,赞誉多多。 “我觉得什么事情都要科学。我们《十面埋伏》有两套道具,《春之祭》有三套道具,欧洲、国内、美国,这边装台,那边出发,另一边演。我们请的国外制作人,平台搭建得很好,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两个月票就卖完了。“我们不仅仅是要跳芭蕾舞,民族东西还是要坚持、发展、发扬。但这不是空话,不是高调,要有人用自己的行动、自己的方式来传播,要有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