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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舟与林散之暮年笔谈(二)

张道锋/编 张汝舟先生 2022-11-19
编者按:

    1972年秋,林散之先生时在安庐长女林荪若寓所。忽见一老人蹒跚而来,此汝舟先生是也。光阴荏苒,时局动荡,暌违不见已四十年矣。劫后余生,二老均已失聪,故而笔谈如此。汝舟先生约林先生同游琅琊山,林因病失约。汝舟先生有一诗谓“苦忆乌江林处士,草堂被月待人来”,可见迫切之心情。此后二人终未得再见。阅十年,汝舟先生溘然长逝,故笔谈亦可谓临别赠言也。  



两个聋子对话录

   

林老:“雅得太俗”这四个字,千古未闻,奇论也。我每天要睡睡,有时要上下午都要睡,精神不行了。记得么,从前在江上草堂,和你及章敬夫谈到深夜,不知疲劳,现在只能八点多钟就要睡了,这才知道我们老了。章敬夫是死得不知下落。儿子早死了。主要因他儿子死,他不愿活着,又加上受到种种压迫。他性情古怪,是活不下去了。在死前在和县同他见过一面,本冬就不知死在什么地方。
   
张老:敬夫遭遇很可痛。他的诗文我未见,但有真眼。考据功夫深。他的《荀子札记》我见过,每条标甲、乙、丙、丁。甲必存,乙可存,丙可弃,丁必弃。凡甲、乙各条,附王念孙《读书杂志》无愧色。现在通考据的,仅一自明,可叹!
   
林老:敬夫虽能看文章,有瑕必见,逃不过他眼,但他不能动笔,才气弱,诗不能作。
   
张老:敬夫遭遇,我很难过。栗庵先生家子孙如何?伯熙是否还在?昌庚侄说,你能步行二十华里。我只能走十华里,还吃力。近一年血压正常,久坐头昏疲倦。老了,不容讳言。但在南京,与自明谈两个上午,全未休息,也毫不累,兴致豪情不异当年。老了,注意休息营养。五十年前乌江两个教蒙子的少年,目空今古,气吞八荒。今在盛世,白发聚首,不应衰缩。我平时九点多睡,不死板,到十一点也可以。什么时候睡,听兄便。
   
林老:明天再说,我有病吃药。


   
张老:你在院内打拳,我从窗内看了,很纯熟柔和。
   
林老:我学的是杨太极,是从南京一位名手学的,又从扬州各地访问两个名手。
   
张老:我当年学太极拳,动机不纯,是混学分。当年体育不及格不能毕业。我哪种球都不会打,只好学太极拳。师教之谆谆,我听之藐藐。杨派印的书我看过,理论与李先生同。“意识领先”这一点,打的时候,就顺着程序心念每一将打的动作,同念佛数数和禅宗参话头的作用相似,对不对?
   
林老:对得很。就是要抓住话头。不过讲是如此,做起来就难乎其难。有些人讲得理论不绝,打起来毛病百出,就是出了十大要领之外。为什么要注意十大要领?就这样不行呢?太极拳是个练气动作,十大要领,就是控制着不使气上犯,要气沉丹田,入于气海,一切杂念不能让它乱起。讲很容易,做起来实在难。我为了太极拳,花了不少时间,从师访友,费尽苦心,不是马马虎虎学点玩玩。我已经学了十五年了,最近两年更有心得。邵子退被我教会了,并且打得很好,很沉静松柔。他常说,这确是一种性命之学,终身不离它。
   
张老:《西游记》全是架空,没有事实。《儒林外史》《水浒》《红楼梦》 等都有事实根据,笔者加点渲染罢了。《水浒传》无言不武,《红楼梦》有字皆香。《聊斋志异》,蒲公不愁吃饭不得饿,在书斋里去想鬼呀狐呀,写了这部大书。我亲自听说这个人是忠实之士,说的狐的事,一在蚌埠,一在梁园,确凿不疑。我早这样想,蒲留仙交游广,见闻多,听的异闻多,逐年记下来,故曰《志异》。所以今天持问,栗庵先生与狐仙往事,证余推测《聊斋志异》之大不差。 《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亦同类耳。
   
林老:我远游时,住在长安,遇到一次狐仙事。与齐坚如(德国留学博士)同时遇到。他是个新知识分子,不相信这一套。自这事发生,他才有点相信,不敢否认了。关于长安遇狐事,我睡一下,再细细写给你看。去年齐坚如来信,还提到此事。齐现在合肥安徽省农学院,是副院长或教导主任?关于栗庵先生事,一时写不了。他的书法高得很,胎息晋唐。他常对我说,读书要做一个真读书人,不能用假学问骗人。世上读书人,大都是骗子,骗功名。所谓真读书人天下少。又谓做学问要三四十岁定下来,有了方向才好做下去。若在这时做错了,虚名已成,年龄已壮,别人就不好进言了。把古人和其他一切人看得很微,这就误了一生,不能脱出此境。我学画,就是这个过程,就是张先生把我介绍给黄宾虹,得到了名师,才转人正途,不然,就糊里糊涂,自以为是,误了一生,至死不觉悟,真可叹也。
   
张老:栗庵先生文章,不落桐城窠臼,卓然成家,考据深邃。据你和敬夫说,张先生读书所得,批于书眉。张先生书损失,国家文化财富,极为可惜!中央大学聘过张先生,先生未去。听你们说,伯熙通《内典》,可能也是家学。安庆胡渊如先生,中大老教授,长于老庄、理学,也好诗文书法,也有名,你知道否?张先生是真进士,胡先生是真举人。
   
林老:张先生著作,都损失了。他一生学问,大部眉批,有《四书札记》,《诸子札记》。《四书札记》我处有的,这次损失了。《诸子札记》未印出,稿本不存在了。张先生通《内典》,长子伯熙更精,尤精老庄之书。《庄子札记》 我曾抄在书头上,收存家中,这次也损失了。伯熙善谈,过于其父,有些未经组织著述,都损失了。所以有些名家在未死之前,即将本人平生著述印出来,免于损失。张先生他不肯这样做,认为这是可鄙的事。我们曾几度建议他,要在生前抢印出来,他不以为然,这是个失着。他除经学文章和诸子评论,还精于医学。他的医学极精明。我有一次大病垂死,是他救活的。他有几本验方,是他平生看病积下来的,也未印出来损失了,他家是一无所存了。这个人在安徽、江苏两省是难见到的。他是博极群书,眼不停看,笔不停写,人要请他看病,总要用大车接,一边是人,一边是书。他在百忙中,总是要看到半夜书,未明即起,看书。
   
张老:昌庚说,他那里有几箱书,乌江损失很多。我的书经过三厄。一、民国二十二年合肥水灾;二、日本侵入;三、“四清”。这次回来,大小还有十四箱,可能比你和自明不少些。还有三十多种书画,半数是珂罗版,半数石印,将来送国家。你处存多少?此次回去,抄目录给荪若,她要,就送她。
   
林老:我的书籍,主要江北损失多,尤是旧刻碑版字帖,全部都遭破坏,点点无存。南京处,存放在画院的,被红卫兵抢光了(因抄画院附带抄走的),仅仅放在林学院庚儿处两橱尚未损失,但已经零乱不全了。你处如现存书画方面,尚有什么品种,能否将目录抄寄来看看,果如我目前尚需用的,请割爱送我一点,其余不要的就不必了。我的书籍,谈起来很伤心。国家对我们有恩,不忍心再谈。我有一本明拓礼器、明拓《石门铭》和《石门颂》、初拓《爨龙颜》、三奥本《圣教序》、明拓《张猛龙》《贾使君》、初拓六朝墓志和唐墓志八厚册。至于书籍方面,有许多明刻本如《史记》《汉书》《全唐诗》《杜诗镜铨》(望三益斋本),金陵官书局刻本乾隆本《七经》和御纂《七经》,同文本《通鉴辑览》,都遭揩屁股用了,真伤心,今天不愿谈这些话。
   

张老:我的书经过三厄一部分,大部分是我交的,实际是四厄。第四厄就是红卫兵抄去一部分这内中宋元明理学书,一般是《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四部备要》不值珍惜,我有八种清人名家墨迹,经过张开老鉴定的,可以不疑。内中梁谳墨迹被红卫兵抄去,是真的,不免可惜。还剩有梁国治墨迹一本,未经开老鉴定,这次带来,请你鉴定。梁山舟、梁谳、梁国治并称“三梁”。梁国治是翰林,官很大,与乾隆和诗。此册前面有他应制之作。
   
林老:写的虽不如山舟,但不假。
   
张老:我认为此册有帖味,碑味少,不如山舟,我相信。
     


林老:馆阁气味太重。
   
我总想到合肥去一趟,看看老朋友。将来到合肥,再转到你家,同稼宗见见面,再由全椒回南京。目下因两腿酸痛,不能多走路,医生说是坐骨神经痛。现在吃中药,略好一些,未能根除,不能远出。一俟好了,即当携荪若女同完此愿。今后请你多写信,以结暮年笔墨缘。
   
张老:今天我不是八千里外的张汝舟,是一百四十里外的张汝舟了。交通又方便,从巢县转汽车到栏杆集,到我家只五华里。五十多年,老是我访你,你和荪若一道回访我一次,该可以吧?
   
林老:你到合肥,看望尚启东,他是久病的人。在去年来信,说不能起床,病复杂得很。他自己是个名医,也不能看好,勉弧维持现状。省里对他是非常重视,原来只看半天病,都是外省外地人找他看,无法辞却,都是外地朋友介绍去的,只好扶病起来。单是我每年要烦他好多次。都是乡里人,托我介绍的,无法辞却。做个名医真苦,名累人了。他几次想来我处玩,不能如愿。你这次见到他,虔诚地替我问候他。
   
张老:我的话,未答复。你比我体强。
   
林老:明年春暖,有机会的话,我同荪女一同到你家,再约王稼宗来,把四十年前在我家江上草堂的兴趣,作一番狂言谰论,却是人生最高兴的事。
   
张老:暮春三月最好,暑天太热,荤素菜供应又少,不便。
   
林老:要是把洪自明拖去更好。
   
张老:他有课,不能请假。从巢县转车到栏杆集到我家五华里。从合肥到肥东县转车到高亮公社,到我家十华里,是公路平坦。
   
林老:你家现有几间屋,能否容纳下这些狂人?
   
张老:我家有六间草屋,去年新翻的,高敞宽大,明窗净几。有煤炉,没有电灯,罩子煤油灯。
   
林老:果能如愿,《儒林外史》上人物齐全了。这不是雅得太俗,而是雅得要命了。两个聋子对话,笔飞墨舞,有趣,有趣!



文/林散之外孙韦童先生整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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