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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歌

补刀客 补壹刀 2019-12-04

执笔/山刀


2019年11月18日,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了,此时据他离世已经7年。老家的风俗,下葬的日子要请风水先生算。这个风水先生很认真,总是说不行不合适,直到今年。



墓穴是父亲在安葬母亲时自己打好的,就在母亲的旁边。这个墓地也是父亲自己找好的,坐北朝东南,朝阳且视野开阔,和父母亲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隔河相望。父亲对这块墓地显然感到满意。有几年,准备棺材、刻墓碑,甚至挖坟墓,都是爸爸最操心的大事。还记得他指着自己墓穴,跟我交代着安葬有哪些讲究。我当时觉得有点渗人,同时也佩服他面对死亡的坦然。


但这份坦然的态度并未能保持到最后。


75岁时,父亲第二次中风,从此瘫痪在床,再也没能站起来。自中风后,姐姐告诉我,父亲怕黑,怕孤独,更怕死。一次姐姐推着他去公园,快到一水池边,他死死抠住轮椅不往前。


求生的本能在父亲神志不清后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我跟他说,你的病不会死,我们更不会抛弃你。他嘿嘿笑了,不知是否听懂了。


2011年春节假期,我到家已经晚上11点了。第二天早上父亲看到我,突然哭了,说:“啊我小儿子,这个是的,是我小儿子。”难得清醒,还问我媳妇有没有回。说他日子难熬。我安慰他说别哭,要坚强,会好起来的。


姐姐姐夫层层叠叠给他穿了一层又一层(冬天光穿衣服都要1个小时),再抱上轮椅,推到他的专位窗子边。窗外大雪纷飞,爆竹声声。他痴痴地看着,忽然跟我说,想出去玩。问想去哪儿?说想去新疆。


父亲并没有去过新疆,瘫痪对天性好动的父亲是无比残酷的折磨。中风三年多,父亲的状况时好时坏,我四个姐姐姐夫轮流照顾着他。别人都说这老头有福,孩子都孝顺,但这对父亲已经没有意义了。于他,只剩下对生的眷恋,对亲人的依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从未熄灭,反而日益鲜明。姐姐说,后来他管自己的孩子叫“爸爸”,真像孩子一样依赖着自己的亲人。


2012年6月,我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赶回家,父亲的舌90度弯,无法进食发声。但他一定认出了我,竟努力灿烂地笑了。直到最后他也没流泪,只是一直伸出手让我们握着,走得很安静。


华叔让我写祭词,我说写不出来。最后是当过教委主任的讯叔致的悼词。讯叔在悼词中提了一件事,说我爷爷父亲二叔小叔一家四个男人只有一条能穿出门的裤子。我知道父亲穷,但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贫穷伴随着父亲大半辈子。他8岁给人放牛,15岁我奶奶就死了。父亲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大脑受损的妹妹。19岁结婚,然后就连续生孩子,一共生了9个孩子(死了四个)。日子就没伸坦过。


父亲年轻时有一把子好力气,他干起农活来甚至不知道回家吃饭。他拼命干活,勉强撑起这个家。小时候,我看到公鸡在土里淘到了虫子,总是骄傲地昂起头,大声招呼母鸡和小鸡去吃,一群母鸡和小鸡飞奔着去抢。在我的意识中,这就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承担的角色。我的父亲基本做到了。


有一次牛打架,父亲没拉住,却被发怒的公牛踩断了好几根肋骨。父亲在村子里的小医院住院治疗,母亲杀了一只鸡炖汤让我送过去,父亲看到我的馋样,就把鸡汤都给我吃了,还说自己不喜欢吃。长大些后才知道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谎言。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的毛病多。比如不喜欢他抽烟袋,把自己的衣服烧得到处是窟窿眼。不喜欢他没有叔叔稳重、清爽。不喜欢他酗酒,喝醉后,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得帮他洗澡。不喜欢他喝了酒爱吹牛,有一次家里竟然来了一个借钱的人,原来是他喝了酒吹牛招来的,我家又哪有钱借给别人呢?倒是我家总是不得不管别人借钱。


有一次二姐从学校回来,家里一分钱没有。父亲上午出门转了一圈,找到一个人借了五毛钱,那个人说,这个钱下午就得还他,他有急用。下午我父亲又找到另外一家借了5毛钱还给上一个债主。


母亲死的时候,我17岁。从学校回来,没能看她最后一眼。父亲躺在床上听说我回来后,被人搀扶着出来,抱着我大哭,说“这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是多么脆弱。


对母亲的死,我心里多少有点怨父亲,如果不是他重男轻女,母亲不会生这么多孩子把身体搞垮了。母亲并非绝症,如果不是家里太穷,本还有得救。那一代的父亲,和子女之间都缺乏深度的情感交流,子女对父亲都有个再认识的过程。我后来才逐渐认识到,本来就没有完美的父亲,父亲以他的条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父亲也曾经很看不上我。在母亲离世前后,正是我最叛逆的时候。因为糟糕表现,学校不让我读了。我和父亲干了一段时间农活,父亲见我活干得不好,就骂我“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水,还爱吹牛!”作为一个农民,本职工作没做好,是父亲难以忍受的。父亲把土地看得非常神圣,不知道他看到今天有这么多土地撂荒,心里会有多难过。


母亲离世的第二年,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父亲在稻场上乘凉,他突然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你现在也成人了,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他想再娶。当时我学着大人的语气说,“我不反对,但要找个合适的。”


以我家的条件,以父亲本人的条件,哪儿能找到合适的呢?


因为这个事,父亲闹了好几年,后来才逐渐接受现实了。事后想想,孩子都不在家,一个人生活的孤寂、煎熬,别人是很难体会到的。过去一直都是母亲当家,父亲只管埋头干活。母亲死后,父亲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做家务。有一次寒冬腊月,我出门两天,回来看到父亲把我和他的衣服洗了,他把水烧开了,然后浇在衣服上,烫坏了好几件衣服。


最后,父亲终于都会了,虽然做得不好。后来,我考上了研究生,父亲特别意外,也特别高兴,从此对我也有点另眼相看。我们的角色逐渐互换了,我得管着他。管他少喝酒少抽烟,打牌不能打到太晚。有一次,我在家,他晚上又去打牌了,我说11点前一定要回来。他开门时,我起来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第二天,我问他,昨晚什么时候回的,他说11点。


我在北京挣到的第一笔钱,就让姐夫带着他到北京玩。他很开心,玩的时候,比我姐夫和外甥还精力旺盛,他纳闷为什么别人听不懂他讲话,说难道他说的话和新闻联播不是一样的吗?后来又请姐姐姐夫带着他到上海去玩了一周。父亲有着很强的好奇心,希望体验各种新鲜事物。他很想坐一次飞机,姐姐担心他有高血压,最终没坐成。


姐姐说,父亲在农村老头里算开明的,也比较大方。尽管家里这么穷,他还是遵照我母亲的意见,让我们姐弟五个都读了书,虽然他可能连我们读几年级都不太清楚。还记得他擅长讲故事,年幼时常伴随着他讲的故事入睡,他不认识字,这些故事全是他凭印象记下的,记性和表达都比我强。


父亲年轻时重男轻女,但年龄大了后,反而能一碗水端平。他很勤劳,他自学了木工竹器,每年都做扫帚篮子等各种用具分给四个女儿,从小我所有的玩具,都是他手工做的。每年春节,是父亲最盼望的日子。提前好几天,就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一听到车响就往外跑,看看是不是我们回来了。


父亲年轻时,曾当过修路队队长,搞爆破的。他很喜欢集体生活。有一次老家摊派修路任务,每家要么出钱要么出人,那时候父亲已经60多岁了,我和姐姐都坚持出钱,不让他去干。但父亲在这件事上特别拧,非去干活。中间我去看过他一次,他和几十个乡亲租住在一个大通铺里。他跟我说,其他人干活都很照顾他。一个叔叔对我说,修路1个多月,父亲都很开心,甚至还盼着能有下一次机会。


一次在威海的刘公岛,我看到一张外国人拍下的清朝时一个普通农民的照片,和父亲特别像(当时我拍了照片,可惜手机坏了没保存下来):长脸,布满皱纹和沧桑,眼神浑浊带着一点怯意。


这张照片也让我觉得有点心酸。就像一张扑克脸,看不到个性的痕迹,甚至看不到一点生气,感受不到个体生命本该有的热烈和丰富。我的确在父亲脸上,也在很多农民脸上都看到过这种表情。但直到自己有了一定岁数后,才发现,用这种表情来定义他们表现他们,是多么的片面!


我听三姑说,父亲是一个热闹人,在大集体干活的时候,最爱讲笑话,还爱唱歌,只要有他在总有很多笑声。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从来没听过父亲唱歌。我很多次想象这样的画面,想象他讲的笑话,他唱的歌。在我的想象中,这幅画面犹如梵高的向日葵,单纯的饱满的热烈的生命绽放,无比强烈的感染力。梵高大胆地使用最强烈的色彩,因为他知道:“岁月将使它们变得暗淡,甚至过于暗淡。



我多么希望父亲的人生就定格在这一刻,希望生命的绚烂、个性的强烈,内心的热情,足以对抗艰辛生活的蚕食消磨。我想,这才是最真实的父亲。


我的两个亲叔叔,都走在父亲之前。我眼看着癌症将叔叔折磨得瘦骨嶙峋。癌症的痛,最后连鸦片都失效。做手术、化疗等从没有被认真提上日程,叔叔自己也抵触,他怕给弟弟妹妹带来太大负担。在最后的日子里,叔叔坚持出院回家承受剧痛,安静地等待死亡。最后的相见,叔叔让我别哭,但他流泪了。他说他想通了,很多比他厉害的人不也死了?


未知的死,但愿它是没有病痛永恒的自由,母亲叔叔都在那,现在父亲也去了。那里新添了父亲的歌声,再也不会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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