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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俊|神经美学视角下的审美现代性反思

胡 俊 社会科学杂志 2022-06-09

“摘要

审美现代性倚重感性来批判和超越启蒙现代性以来工具理性对人的异化和束缚,逐步走向泛审美、感官化,我们从审美活动内部以及神经美学实证成果来思考感性和理性在美学发展中的内涵和联系。从神经美学的视角来看,审美愉悦离不开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两条神经加工机制,前者是由感官感觉到快感的路线,后者是意义加工调控审美愉悦体验的路线。因此我们要重构融合审美感性与审美理性的审美现代性,使得审美成为一种追求未来人类美好理念和理想境界的智性愉悦活动。

作者简介:胡 俊,上海社会科学院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本文刊载于《社会科学》2021年第8期


审美现代性落脚于感性来抵牾掣肘理性的启蒙现代性,本是对工具理性过度蔓延的校正和反思,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逐步发展到以追求感官感觉、欲望的快感来挤兑精神愉悦,把审美演化为“新感性”“泛审美”,已经偏离了审美自身的初衷。从神经美学的视角来看,审美过程应该是一种感性和理性、认知与情感的融合;审美体验不是感官快感,而是一种智性愉悦。我们试图以智性愉悦来重构审美现代性,用美的纬度创造出美的艺术世界,提升人类精神的美好境界,建构人类生活的美好未来。


 倚重感性的审美现代性


现代性是个非常复杂的概念。一般说来,现代性是指自欧洲17、18世纪启蒙运动及工业革命延续至今近二三百年来,人们对现代现象的认识、审视与反思,以及对现代化进程的理论概括与价值判断,即关于社会进步、理性价值的追求与反思。审美现代性和启蒙现代性可谓是现代性的一体两面,两者既同源共生、目标一致,又相互牴牾、激烈冲突。一方面,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都是现代社会进程的产物,审美现代性是源于启蒙运动的科学理性观念,有着摆脱蒙昧和专制,强调人的自主性的诉求。审美现代性在感性领域开启人的潜能的释放,进行的正是启蒙规划目标或者启蒙精神中反抗宗教压制和人的解放的目标。另一方面,审美现代性又借助审美感性来批判和超越启蒙现代性的理性主义,因为崇尚理性的启蒙现代性在促进社会摆脱蒙昧主义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出现了工具理性、人的异化、技术控制和环境污染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审美现代性凭借审美感性对启蒙现代性进行批判,甚至是否定和颠覆。

审美现代性和启蒙现代性这种复杂纠缠的关系可以内在体现在理性与感性的对抗和胶着的张力中。在精英文化领域,代表这种审美现代性的现代主义文化强调人的感性时,一般还是把感性安置在理想和精神层面,有着先锋性的艺术追求,随之而来的后现代主义虽然同样是提倡审美现代性,但“以解放、色欲、冲动自由等等之类为名”,比现代主义更进一步把感性的追求放进了欲望、色情之中。同时在日常生活领域,出现审美大众文化的热潮,消费主义和享受至上主义并行,出现一波又一波打着所谓审美现代性旗号进行感官欲望狂欢的热潮,并名之为美,名之为艺术。但实际上,审美现代性只是想要纠正启蒙理性精神的偏离,它的审美自主性、反思性以及对人性的解放意图是来源于启蒙现代性,并不违背启蒙理性的精神,甚至说这种反思批判正是理性精神的象征和延续,即使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也依然是保持和继承了现代启蒙运动中的理性批判精神。所以结合当下社会中一些欲望横流、信仰缺失和人文精神失落的文艺发展现状,我们应该反省和认识到真正意义上的审美现代性并不是纯粹感性的远行,而是一场有理性诉求在其中支撑的感性旅行。

审美现代性应该是一种融合审美感性和审美理性的现代性。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廓清审美中感性、理性和情感的内涵、范围及关系辨析等。从审美内部来说,审美活动究竟是一种感性过程,还是一种理性升华,或是两者的融合?美感体验是一种感官的快感,还是心灵的愉悦?这些基本问题在美学史中一直被提出和讨论,各家的观点都有差异,但基本美学原理不会过时,仍然有被重新探究的必要。古希腊时期虽然有着丰富的感性生活,创造出大批文艺作品,达到人类早期的艺术发展的鼎盛,哲学家们开始从丰富的感性生活和艺术世界中发掘出蕴藏其中的理性概念,但却刻意忽略、轻视和淡化感性,比如柏拉图认为“美不能沾染感性形象,一沾染到感性形象,美就变成不完满的”。他重视审美中的理性因素,提出“理念说”,认为美是一种高度抽象的升华的绝对理念,“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从古希腊到古罗马时期,斯多葛学派战胜伊壁鸠鲁学派,把理性作为人的本性,感性更加被淡化。比如新柏拉图主义的普洛丁(Plotinus)继承和发展了柏拉图的审美理念,通过流溢说,演绎了从物体美到灵魂美,再到理智美,最后回到美的原初形式“太一”的过程,说明了上升到最高等级的美,关键在于与神合一,这样才能在神秘的迷狂中达到最高的审美境界。这些观点影响了中世纪基督教美学,尤其是圣奥古斯丁美学思想。到中世纪,感性最终被宗教理性压制,理性成为公共性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提高理性地位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加强对神的信仰。比如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等强调审美中理性判断的作用。文艺复兴时期,理性逐渐脱离宗教的桎梏,重新彰显为人类自身的能力。笛卡尔等为理性注入“怀疑”“反思”的精神,包括对宗教神学的怀疑,人的理性置换了“上帝”的位置,突出了人的自主性。后来,启蒙理性进一步去除蒙昧、开启民智,成为现代性的核心精神。随着现代生活的渐近,特别是18世纪以来,伴随着宗教世俗化和生活市民化的进程,文艺发展萌发出不同于古希腊罗马知性模仿的热潮,也不同于启蒙早期理性化叙事的审美趣味,而显示出对感性生命的重视。

18世纪以来的文艺实践和文艺理论一起奠定了感性文化形态的审美现代性,这种价值观念既不同于模仿说、理智说等传统审美观念,又不同于同时期启蒙现代性的理性规范。莱布尼茨(Gottfried Wihelm Leibniz)把审美限于感性活动,并对立于理性活动,认为审美是一种“混乱的认识”。鲍姆嘉通(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在继承审美是一种感性认识的基础上,不满于对感性认识的轻视,提出一门新学科“美学”(aesthetics即是感性学),专门研究感性认识。他认为美是感性认识的完善,美的思维是“通过感官和理性的类似物以细腻的感情去感受这些事物”,从而审美凭感性认识达到真。而经验主义美学家休谟认为审美的开始是由于审美对象的某些形式或性质引起了审美主体的快感,快感是审美过程的中介,这种快感又导致人们对客体做出美的判断。然而伯克(Edmund Burke)却认为感官是审美的中介,“美大半是物体的一种性质:通过感官的中介,在人心上机械地起作用”。伯克把美区别于感官享乐,认为美要通过感官的认识作用,最后作用于心灵,使得心灵获得充实、丰盈和愉悦。

对于启蒙以来现代性中感性与理性因素的二律背反,康德有着敏锐的发现,他对根植于启蒙文艺中的审美现代性进行系统的理论构想,用反思判断力来弥合感性和理性的紧张对抗关系,化解了危机。这一反思判断力就是审美能力,它具有艺术自律性,虽然表现为感性的,却又遵从理性,蕴含着理性,虽无功利性、无目的性,却又是合目的性。康德为了阐明审美如何从感性发展到理性,他取代“类理性”概念,用知性(verstand)来连结感性与理性。康德还阐明了审美从感性到知性、理性的过程,“借助于感性,对象被给予我们,且只有感性才给我们提供出直观;但这些直观通过知性而被思维,而从知性产生出概念。”康德在三大批判中还提出了“智性的”(intellektuell),是指通过知性得来的认识,康德使之具有了“知性的”“心灵性的”“创造性的”三重内涵,因此“智性”包涵了知性、理性、心灵、想象力、创造性等诸多因素。

康德之后,哲学家美学家们继续把美提升到人类理智和精神层面,达到一种形而上的高度,更加注重审美教育对心灵的引领功用。谢林提出美感直观可以是理智的,“美感直观正是业已变得客观的理智直观”。黑格尔提出美是感性和理性的高度融合,“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席勒高度重视审美教育功能,“若是要把感性的人变成理性的人,唯一的路径是先使他成为审美的人”。叔本华认为,审美是纯粹心灵的自由之境,审美可以把人的心灵从物质世界中解放出来。所以至此,审美的现代性被赋予了解放人的心灵,令人完善,摆脱世俗,净化灵魂等精神层面的意义。

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启蒙现代性中的理性精神虽然带来了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但工具理性也带来了理性禁锢和人的异化等问题。这时感性的审美现代性成为对抗与批判理性的启蒙现代性的重要武器,因此审美中的理性因素以及精神境界、灵性方面遭到了削弱,而感性的因素被放大和增强。启蒙现代性中人的自主和解放的需求在审美现代性中逐步被转化为感官感觉的体验乃至肆意释放。一些美学家开始把审美慢慢拉下人类精神提升的圣坛。尼采把美打回到人类最初的感觉欲望中,注重审美生理化、快感化。本雅明等敏锐观察到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破坏了美的灵韵。梅洛-庞蒂强调感知觉在认识中的本源地位。马尔库塞等提出新感性,强调感性自由,此举虽然解放了感性,但也使感官欲望以审美之名,成为摧毁美感的洪水猛兽,冲击着审美的精神层面。当代美学家德勒兹倡导感觉美学,提出人的创造力不是源于人类精神的凝思或理性的逻辑,而是主要取决于人的身体感受。艺术是感觉的组合体,无论绘画、雕像还是写作都离不开感觉。“感觉,就是被画出的东西。在画中被画出的东西,是身体,并非作为客体而被再现的身体,而是作为感受到如此感觉而被体验的身体。”随着消费主义热潮的涌进,这时的审美愈来愈失去美的含义,鲍德里亚干脆提出消费社会中的“泛审美”,韦尔施提出“日常生活审美化”,舒斯特曼等提出“身体美学”,美的感性层面发挥到了尽致,各种感官享乐和“肉身化的审美”,这些在古典美学中被摒弃的元素,又重新被纳入到了审美中,并赋予了重要的地位。

总之,审美现代性可谓与启蒙现代性同根共源,但又是对现代性及其理性精神的一种反思,认为审美中的感性特质可以弥补现代性之理性精神的缺陷,从审美中寻求感性的生命力量,直至把审美泛化为新感性、感官感觉等。从脑科学的角度来看,韦塞尔(Edward A.Vessel)等的神经美学实验发现人脑在进行审美体验时,不仅有关感官感知的初级感觉皮层激活,而且有关推理、判断、反思和记忆、想象、共情的皮层更是活跃,随着刺激物的审美评级上升,被试者在体验最为动人的美时,感性方面脑区的激活程度仍是呈线性增长,而理性和知性方面脑区的激活程度是呈飞跃式激增。在当下的环境中,我们从脑审美机制的角度来理清感性和理性对于审美的双向调控路径,理解审美体验是一种智性愉悦,这对当下消费主义甚嚣的感官愉悦的审美态度,可以起到一定的校正和提升作用。


感性与理性:

双向调控审美愉悦的脑机制


从对神经美学的追踪研究和思考中,我们认为感性与理性是可以双向调控审美愉悦的。也就是说,从神经美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审美情感体验有两条调控路线,一条是自下而上的加工线路(即感觉到快感的加工机制),一条是自上而下的线路(即审美愉悦的认知意义调节机制)。

自下而上的加工路线,是指视觉、听觉等感觉信号由眼耳等外部器官输送到人脑。从神经美学角度来看,审美开始时各种视听感觉信息首先是被综合集中传送到丘脑,于是经过初步筛选后的一些正向感觉信息会由丘脑直接连接到腹侧纹状体/伏隔核,激活了大脑的快乐中心,产生快乐感觉,即一种有关满足生存的感官享乐的快感。当然如果是负向感觉信息,比如生存威胁的信息,会被丘脑传送到杏仁核等脑区,并产生恐惧等不快感觉。接着不管是产生快感还是不快感的原初感觉信息,都会被丘脑初步筛选分析后再输送到大脑皮层进行精细加工,进行形状、颜色、节奏等视听属性的分析加工,然后这些信息再输送到前额叶新皮层进行记忆联想、逻辑推理、意义加工、价值计算、情感评估以及自我反思和社会性的思考。

自上而下的线路是指意义加工、推理反思等高阶认知活动能够自上而下调控奖赏机制,激活审美体验的脑区,即腹内侧前额叶/内侧眶额叶,获得一种美感愉悦体验,而内侧眶额叶作为高阶奖赏区,它能向下继续调控腹侧纹状体等情感-奖赏系统,提升审美愉悦的快乐强度和持续时间。

以悲剧为例,尤其能够清晰看出审美大脑中自上而下进行认知意义调控情感的路径。在悲剧审美的开始,客体引发主体的基本核心感情是痛感包括痛苦、悲伤等,而不是快乐,那么为什么我们仍然能够进入审美体验中,甚至进而产生审美愉悦体验呢?神经美学实验发现,源于悲伤的审美虽然最终也激活美感体验区即内侧眶额叶皮层,但源于悲伤的审美在激活内侧眶额叶皮层的同时,内侧眶额叶皮层还连接着背外侧前额叶一起激活了。也就是说,源于悲伤的审美,激活了进行推理和判断的背外侧前额叶,于是背外侧前额叶对内侧眶额叶皮层进行调控,这证实了高级认知或者说理性认知对审美评估的校准。可见由于高级认知调节和校准审美判断,我们虽然最初从悲剧中感受到痛苦、恐惧、悲伤的不快感,但随着我们从悲剧中进一步体会到崇高的意义,我们通过消极共情也可激发审美愉悦体验。也就是说,主体通过文化理解,能够认识到悲剧中的人物尤其是英雄人物体现出的人类崇高心灵和崇高力量,从而引发审美愉悦情感。

审美愉悦的两条调控路线,综合起来分析理解为,审美过程中标记快乐或不快等基本感情的初步感觉信息,经过大脑高级皮层加工分析后,会受到记忆、意义加工、想象、推理、判断等高级智性认知因素调节,以及主体内在自我和社会意识、关系价值的思考推导,最后具备审美价值的意象会激活美感体验区,激活奖赏机制和高阶认知有关的脑区,获得审美愉悦的高峰体验。

人脑审美过程的初期由感官感觉自下而上直接激活的快乐中心脑区,与审美过程的中后期由高级认知自上而下激活的审美愉悦体验脑区,虽然有一定的联系,但可能是两个不同位置的脑区,它们的功能也不尽相同。也就是说,审美加工路线中伏隔核和内侧眶额叶具有结构和功能的联系与差异,两者虽然都属于奖赏系统中的不同脑区,但是它们在审美过程中可能分别发挥着初级快感体验和高级美感体验的功能。“伏核虽然被认为是直接产生快乐的地方,但前额叶等更高级的区域才是对快乐进行认知加工,产生更高级情感,并进行调控的地方。伏核产生的快乐信号也可以不经过新皮层,而是通过中脑被盖区等结构传导至基底核回路,从而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对行为产生影响。因此,伏核产生的快乐可以分别被传导至皮层回路和皮层下回路。快乐可能被意识到,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大脑的快乐中心伏(隔)核,在面对所有感官快适的事物时,会产生激活反应,它的激活一般是与食物、性等有生存价值的事物相关;而有些审美材料在最初激活了快感区伏隔核后,相关信息又被传送到大脑皮层的高级加工区,经过记忆、联想和想象等逻辑推理和情感共情之后,最终激活了内侧眶额叶皮层的A1区,产生了美的体验。内侧眶额叶皮层属于人脑的高级认知加工和决策区以及奖赏脑区,不仅受到大脑一般智力脑区,即一般逻辑推理脑区背外侧前额叶的调节;而且内侧眶额叶也是属于社会心智系统的一个重要脑区,即社会智力的逻辑推理脑区。这两个推理判断功能的脑区系统在审美体验中都能够调节腹内侧前额叶/内侧眶额叶皮层,从而激活奖赏回路,释放出快乐、愉快的感觉。在奖赏系统中,内侧眶额叶皮层属于奖赏回路的高阶脑区,能够调控同属奖赏回路中的腹侧纹状体,提升审美愉悦的快乐强度和持续时间。可见,在审美过程中大脑产生快感/不快感和美感是处于不同的时间序列,而且两者在空间分布上激活的是不同脑区位置,与感官感觉直接引起快感相比,美感是一种高级认知、智性调控的审美愉悦情感。

从神经美学角度来看,智性愉悦的内涵在于:虽然有感知觉的感性输入,但不论这些感性信息产生的是快适感还是不快感,积极情感还是消极情感,最后是否达到审美愉悦,还是由自上而下的意义来调控确立的。这也是为什么在欣赏过程中悲剧或伤感音乐虽然最初激发人们的是恐惧、悲伤等不快感,但在最终经意义认知调控和校准后,仍然能够让人产生审美愉悦感。为什么我们人脑喜欢欣赏和创造美的事物,这不仅是因为美的事物能够有益于我们的生存价值,满足我们的快感;而且美的事物能够促发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对美好理念的追求,以及对崇高理想的价值认同。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来看,最初个体和群体生存是需要满足食物和繁衍的基本需求,那么这时人脑对更有利于生存繁衍的事物,会给予更多的奖赏机制,激活大脑中的腹侧纹状体/伏隔核,激发多巴胺等快乐神经递质的释放,产生更愉悦的反应,把这些客体对象识别为美食、美味和美人等。“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外表的吸引力,包括面容的美丽,可能是生育能力、基因质量和健康的信号。”脑科学实验的结果表明,漂亮面孔直接刺激大脑的梭状回面孔加工区和快乐中心腹侧纹状体/伏隔核,获得快感。随着生存获得满足以后,人类在群体生活中,越来越社会化,那么审美活动在保留原有的生存需要后,就变得更加有超越性,也越来越追求社会化的功能,审美更具有社会性,更赋予意义的创造和认同。审美现代性发展中的审美感官化取向,虽然伴随着日常生活审美化和身体美学潮流,有所加剧,但这也是人类审美发展长河中最初的生命源头,所以该股潮流会一直伴随着人类审美的发展,一方面,这是对人类进化过程中生存审美的致敬,是一种人类审美的峰值转移效应;另一方面也是人类追求感性享受和理性愉悦的博弈,正如日常生活审美化,本来是要把生活提升到审美的境界,结果却是把审美拉回到日常中,身体美学也是一样,本来是要把感官的感受上升到精神审美的层面,结果却是审美被回归到身体感性欲望之中。人类情感系统的进化,从最初生存和种族延续角度对有价值事物的情感评估判断,发展到超越实际的生存价值,对具有满足社会需要的事物的情感评估,但仍保留着对具有生存价值事物直觉喜悦的情感反应。美感和快感都是奖赏系统激活的不同层面的快乐反应,虽然美感和快感都是一种愉悦的情感体验,但美感更是给人带来一种心灵和精神的愉悦,因为一方面审美不止步于快感,后期更是有很多智性因素对快感进行提升,进而同向发展为一种审美的愉悦体验;另一方面审美初期的不快感也可以被智性因素所提升,经过高阶认知校准后,最后也可以逆向发展为一种审美愉悦体验。这可谓殊途同归,虽然最初带来快感或不快感的审美材料,两者激活的神经线路和脑区分布在审美过程的早中期略有不同,但最后都激活了腹内侧前额叶,都可以产生深度愉悦的审美体验。


重构智性愉悦的审美现代性


科学和人文是人类文明的一体两翼,从科学实证中,我们可以思考人文领域中一些问题,比如我们从神经美学的角度来反思关于审美现代性的问题。一方面审美现代性和启蒙现代性在追求人的自主性的目标上是一致的,它们共同确立人的主体性地位;另一方面审美现代性是对启蒙现代性的超越甚至否定,是以感性来反思和批判人的异化、技术控制等问题。

审美现代性以深化感性为着力点,来反思理性的启蒙现代性,这本来可以牵制理性的过度或越界,以感性来包容、中和理性,然而结果却越演越烈,甚至一度发展到以孤立的感性甚至欲望来期翼获得真理。这在赋予感性以至尊位置的同时,丧失了理智的陪伴,失去审美现代性建立的初衷:以丰富的人性化的具有生活气息的感性来融合概念化工具化的理性。追求没有理智的感性,只能让人重新退回到古希腊时期就被批评的动物本能的欲望快感,变得逐渐丧失憧憬人类美好未来的理念建构。

可以肯定地说,尊重人自身的感觉体验,对于确立人的主体性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审美过程中感性确实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自主性、反思性起源于人的自我体验和社会感知。主体的审美过程起于感觉,并由此形成快感或不快感,形成基本的核心感情。对于文艺作品来说,感官体验带来的艺术形象性是审美必不可少的要素,欣赏者首先是从感官的感觉体验来理解艺术世界,创作者也是把创作理念落脚于感官体验,感性体验是审美有别于哲学、科学、宗教等的自身特质。

然而,孤立的感性加工,不能形成审美体验,审美体验必然涉及到推理、判断、想象、联想、情感和意义解读,以及自我和社会认知、反思等。艺术创造是从心中理念到外在形象书写表达,审美欣赏是从外在形象感知到最后理念的捕获,两者在审美体验中感性与理性因素都是不可或缺的。审美过程是一个复杂而多层累迭的加工模式,既有从感觉到快感,感官信息输入丘脑,经过筛选或初步加工,再到伏隔核奖赏回路的自下而上的线路,同时也有理性调控情感,从大脑高级认知皮层再到腹内侧前额叶感情评估脑区,并调节奖赏通路的自上而下的加工路线。在大脑高级认知脑区中,有涉及到记忆加工和联想、想象的内颞叶,有一般推理判断的背外侧前额叶,有直观认知的镜像神经元系统,也有涉及到社会观照和自我反思的默认系统。

科学家们研究发现人脑镜像神经元系统可以进行具身化的直观认知,凭直觉理解他人的行为及其动机。镜像神经元系统在灵长类动物大脑中都存在,而默认网络的心智解读系统只有人类才拥有,是独属于人类的心灵、意识层面的脑区。心智系统在解读他人的意图时,是采用复杂的社会性和个人性并存的推理判断系统,即用社会心理视角来反思自我的情感和认知。镜像神经元系统是心智解读系统运行的重要前提,两个脑区系统是相连接的,可以协同工作。镜像神经元系统凭直观、直觉来理解事情,特点是反应快,是一种粗略的认知。默认网络是进行更为复杂但更精确的社会逻辑推理和判断。韦塞尔的实验数据表明,审美深度体验往往是更强烈地激活了默认网络的心智系统及其相连系统。镜像神经元系统和默认网络相连,引发共情和社会推理,具备认识自我和他人的心理、情感状态以及行动意图的能力,同时这两个脑区系统又与记忆系统、情感边缘系统及奖赏系统相连,它们共同对自我认知和情感进行多重整合,产生高峰的审美愉悦体验。

这些脑区之间都有相连的通路,它们在信息交汇和相互影响方面有着复杂的处理系统。目前所知的是感觉信息能够刺激快感产生,奖赏系统能够影响认知和行为,同时理性判断的脑区也能够调节情感奖赏系统。这些脑区在审美深度体验时,都被高度激活,在想象、联想、推理、判断,以及自我和社会关联的深度反思中,有助于欣赏者在大脑中对依据物体感觉分析而来的心中之象进行“知情意”的处理,融合感性与理性、认知与情感、自我与社会、自主与反思的再加工,再造完满的审美意象。

我们可以用“智性”来把感性和理性相连,因为智性的对象是感性的世界,智性的旨意是理性的获取。重建智性愉悦的审美现代性,既要重视人自身的感觉体验,追求给人带来身心愉悦的美,也要关照人类美好的理想未来建构。

审美现代性相对于启蒙现代性更具有反思性和超越性,但这种反思和批判正是现代理性精神把自我当作审视对象进行批判的,因此也是启蒙理性的自主性的体现和张扬,也是现代性本身所具有的内涵。现代主义提倡用审美感性、新感性来对抗理性精神。笔者认为审美现代性本身这种反思和批判更是一种关联和融合感性和理性的智性精神,所以审美现代性的内涵还应该是理性与感性的结合,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用感性甚至感官欲望代替心灵审美,抽去理性精神,反对现代性,走上非理性的极端,实际上是事与愿违。因为原本用审美感性来给社会理性进行纠偏,这本身就蕴含一种理性思维,就此来说,其实审美现代性的反理性在本质上还是用理性思维来反对理性,虽然其外在显示为感性形态。

比如在绘画领域,艺术家们用打破传统绘画的形式来体现现代社会的时空剧变以及深刻的社会批判。蒙德里安的代表作多为平行线和垂直线交叉形成的仅有黄红蓝三色的方块,其抽象主义绘画本身是蕴含着追求一种身处光怪陆离、万象丛生的现代社会并与其抗争的极简主义思想。

虽然我们看到现代主义是反对、批判现代理性,但其实批判本身就是一种现代理性精神,我们在欣赏和看待这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艺作品时,不仅看到这些反传统的艺术表现形式,更要体会到它背后所蕴含的批判性内涵。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审美现代性的本质还是一种理性批判精神,还是一种现代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审美现代性又是扩大和推崇感性、新感性、甚至一种感官欲望,达到一种泛审美、超审美化的程度,甚至把传统上艺术与生活的界限都已打破,给美祛魅,最后只能丢失了美的追求,失去美本身追求人生、社会美好事物的理想境界,彻底打碎或抛弃了审美作品中包含的理性层面的东西,堕落到反理性纯欲望甚至纯生理的地步。

当代社会是非常复杂、相互裹挟的社会形态,比如现代与前现代、后现代共存。在文化方面,“现代主义追寻生活的意义,主张深度模式,表现出人文的关怀,后现代主义则止步于感官的瞬间刺激与满足,平面化、无深度地制造、复制文学产品。”因此童庆炳先生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对中国审美文化走向“意义消解”表示了极大的隐忧,指出“精神的失落”只能导致媚俗、无聊文化的产生。尤其是当前消费主义至上的思想潮流,带来的物欲横流,把审美的理性因素抹去,以美为名义来追求感官刺激和享乐。“官能刺激、欲望满足、感性快适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置入到‘审美’之中,精神被还原为肉体的一种状态,生命被理解为诸种本能活动,现实的功利主义原则取代了形而上学的超越性维度,人类精神的独立性、自由与非功利性被一种建立在物质满足之上的幸福与快适所取代,这从根本上挖掉了近代,或者说自柏拉图以来的人类审美精神的根基。”面对当代日常生活中出现人的异化、物化的现象,审美现代性应该是一种以感性为依托的理性批判和反思,要以超越和融合感性、理性的审美智性精神展望未来。

每个时代的审美价值观及审美趣味,必然反映了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因素的推动,反映了它们在背后的诉求。消费主义美学提倡物质消费和感官娱乐,一方面确实可以改善和提高大众的生活水准,丰富精神生活,刺激各类感官,为大众在紧张劳动之后,提供一种片刻的放松或欢乐,这正是社会进步,大众生活富足的表现。

但人类文明的推动,从来不是靠消费,不是靠感官的满足。人类文明的原动力,不是靠吃喝玩乐的享受乐趣。人类文明的价值应是对人类未来的想象和创造,探索人类未知的领域,解决人类的未解问题。审美思维的价值正是对于人类美好未来的想象。对于未来人类前景的想象与引领,一种从旧的土壤中来,又能够创造未来人类的生存和生活方式的想象,正是审美的终极意义,更是与人类审美自身目的相契合的。

审美就是一个融合旧的记忆表象、概念,充分发扬人的自由想象力和创造力,用无目的性的方式,来创造出新的合目的性、规律性的审美意象,达到身心自由愉悦的通透生命体验。

最能培养人的创造力的领域之一,是人类的审美领域;最能体现追求人的崇高、美好品格的领域之一,是人类的审美领域;最能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精神愉悦的领域之一,是人类的审美领域。

审美的背后,必然有理性的内容或观念的支撑,即使是反理性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其审美观念背后也是有着社会观念的诉求,所以审美的形式、内容等必然是与某种内在的社会、文化意义相关联的。

审美材料通过视听觉的感官刺激,再经进一步的加工,才可以形成心中的意象,并产生美感。这是因为审美是智性的,所以审美不是停留在感官刺激中,而是更进一步地把感官刺激信息与意义赋予相结合,与个人与社会认知相连,并在情感的充盈中,赋予其个人或社会价值。另外一些味觉、嗅觉、触觉等的刺激信息,也是可以与大脑中记忆联想系统、情感系统、意义系统相连接,也能产生审美意象。

审美是人类高等智慧的结晶,是对人类未来的想象和创造。也就是说,审美是人类这一高等智慧生物在漫长进化过程中,对于未来的设计和展望,在创造审美世界的同时,也因为促发了人类大脑自身的不断进化和发育,包括想象力、推理力、创造力、创新力,以及思维和思想的自由发展,从而推动了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智慧,同时也推动人类社会变得愈来愈美好。总之,从人类自身和社会的发展来看,审美的追求,都应该是与人类的美好未来构想和理想境界探寻相紧密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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