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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拉近了我与死亡的距离

土豆会开花 读库小报 2021-08-10


在和抑郁症相伴的十二年里,我和“死亡”之间从剑拔弩张的敌对,到刻意而为的疏离,再到勾肩搭背的亲密。死亡让我有过痛苦,也曾让我觉得解脱,我和它的距离时远时近。



十六岁,第一次触摸死亡

 

对死亡避之不谈,几乎是每个中国家庭在教育中的缺失,我家也不例外。说“走”不说“死”,只留下一句“去那边了”,剩下小孩子在充斥着吹拉弹唱的蓝棚子里一头雾水。


托教育的福,我人生的前十五年从未想过“什么是死亡”,直到十六岁时命运巨变,死神不仅追上了我的脚步,还试图让我也“去那边”。我像是得到了一本《死亡笔记》,却被告知只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彻夜失眠与它对抗的日子里,我开始思考——什么是死亡。


玛丽–法郎士·阿兹布鲁克《死亡》一书中说:“死亡的瞬间不仅无法描述,无法言说,更不可叙述……它的神秘莫测,并不需要任何人领会或解答。”死亡发生在瞬间,但并不完全在瞬间终止。美剧《急诊室的故事》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即使病人心脏停跳,不再呼吸,已经呈现出通常意义上的死亡迹象,医生还是有可能把他救回来,令其重获生机——死亡状态因此并不一定是不可逆转的。


我那时也想过,要是死得不彻底,被救了回来,多尴尬。看来,死也挺难的,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做主。

 

 

雷蒙德·穆迪在《死后的世界》一书中,采访了百余名被临床判定“死亡”却又活过来的人,这些人的濒死体验有的平静祥和,有的恐怖混乱,他们的经历能够成为定义死亡的参考吗?并不,毕竟他们没有真的死亡,而那些已经跨过生死线的朋友也没法回来开个讲座。


所以,死亡其实很难定义,死去的人无法言说,活着的人无法想象,但思考死亡,却能让人更好地活着,也就是马丁·海德格尔口中的“向死而生”。


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不管我有没有患抑郁症,总有一天它会和我相遇,但这并不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终有一死,恰恰相反,而是要习惯死亡和我同时存在。就像书中说的:“死亡的可能性,并非某种或早或晚不知何时才会发生的可能性,而是‘我’最后必须成为的存在,‘我’最终的可能性。”

 


TA死了,真好

 

大学刚毕业那年,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朋友的女儿因为抑郁症自杀了。女孩是我的初中同学,从小学习成绩非常好,刚考上研究生,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很困惑地问我:“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会得抑郁症?抑郁症这么严重吗?”我含糊回答了几句,从此彻底打消了向家人坦白病情的念头,但心里却为那个女孩高兴——她解脱了,真好。


伏尔泰在《哲学词典》中写道:“战胜自然界中最强大的本能,需要强大的灵魂。”当然,我并不了解女孩生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也不知道她在决定赴死时有过怎样的挣扎,说是“解脱”会显得主观片面,但她确实拥有强大的灵魂。

 

 

有人说,每个抑郁症患者都在期待一场关于死亡的意外。既不用鼓足结束生命的勇气,还能脱离活着的痛苦,又避免了对亲人产生的负罪感,想想真让人心动。但落到实际,我们中的大多数——包括我在内——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意淫来获取片刻安慰了。


不过,自杀是面对死亡的勇气,还是不愿面对生活的逃避呢?斯多葛派认为,人不应该因为不再能忍受生活而逃避它,应该因为自己愿意而离开生活。病痛、贫困、受到压迫……这些都不是一个人主动选择的,因此不能也不应该使自身痛苦。所以,虽然斯多葛派消极遁世,但他们却不用自杀的自由来逃离这个世界,他们希望在逆境中依然占据主宰地位,掌控碾压他们的命运。


不把承受的遭遇看作是毁灭自己的灾难,真是强大的唯心主义力量!通过自我催眠的方式把自杀的意愿拦截在外,这确实超出了此前我对自愿赴死的认知。或许,这样想能让人变得坚强无畏,毕竟“活着就有希望”。


 

您别走,再看看我啊

 

为爷爷置办身后事那几天,我很平静,除了在遗体告别和安慰父亲时鼻子微酸,其他时候并没有觉得多么难过。直到数年后,我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和家属度假时梦到爷爷,穿着一身枣红色的加绒睡衣向我走来,问我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然后摆摆手,向远处走去,我在梦里大哭。隔天,我带着和爷爷素未谋面的家属,买上爷爷生前喜欢的烟酒去扫墓,告诉爷爷,有人照顾我了。


亲人离世是大多数人和死亡距离最近的时候,曾经熟悉的、鲜活的生命骤然停止,对生者而言,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情感考验。它将在一段时间内带走我们活下去的理由,但带不走我们活下去的意愿。哲学家保罗·利科是这样描述逝者和生者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在我们对逝者不再回应的恐惧中,逝者的死亡作为双方共同经历的损害,穿透了我。”于是,生者服丧、哀悼、祭奠,试图在生命消逝之后再抓住一点点与之有关的东西。


死亡的面孔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变得熟悉,但却无法消除我们对它的恐惧。爷爷离世多年后重回我梦中,让我再一次直面死亡,这种突如其来的熟悉的无力感,加重了我对死亡的恐惧,不仅是亲人的,还有自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变得极其脆弱和敏感,哪怕是某个烂俗的电影桥段都会让我情绪失控,陷入对死亡的幻想中无法自拔。就像彭塔力斯说的:“没人能跟死亡和解。”

 

 


我病了,但我还不想死

 

医生曾经问我:“想过自杀吗?”我说:“常常想。”他又问:“付诸行动了吗?”我说:“没有。”他问:“为什么?”我答:“妈妈会难过。”


因为这个念头,我拒绝了医生开的药,并靠着这份牵挂走过了最艰难的2019年。虽然我依然无法完全认同书中写的“并非整个人生都是可憎的,可憎的只是此时此刻的艰难,它总会过去或改变。”虽然死神还是会时不时在我眼前晃悠一圈,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已经可以和它和平相处,甚至已经计划好,等下一次快要败给死神时就去蹦极,也算是“死”过一次了。当然,是拴着绳的。

 

 

关于生死意愿在主观上的对立,斯宾诺莎是这样解释的:“我们心灵的首要的、基本的努力就是要肯定我们身体的存在。”豆瓣上有个话题叫“抑郁症自救手记”,参与者们记录下自己与死神抗争,努力活着的过程。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在寻找能够让自己继续“存在”的东西,可能是事业,可能是朋友,可能是家人。我们渴望活下去,我们的本性渴求保护和维系我们的存在。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生存”和心理健康时的“活着”是不一样的。生下来,活下去,本不是一件需要努力才能完成的事,而重度抑郁却让人失去这种“本能”,需要尽全力去为自己的生命寻找寄托。

 


永生?

 

在《死亡》一书的最后,作者提到“永生”——“谁不愿意永生不死呢?”从古至今,人类追寻永生的手段从用仁丹丸药延续肉体生命,到用科技手段保留精神世界,变着花样想要活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方士的仙丹自然荒谬,那AI呢?有可能实现人类千年来的夙愿吗?


美剧《上载新生》中,可以利用AI技术提取大脑意识,并将其上传至虚拟世界的复制体中,使死去的人在云端获得新生,而且可以通过网络与现实世界的亲人交流。听上去是个完美天堂,但“新生人”却无法逃离现实世界的掌控,糟糕的永生体验让许多人过得“死不如死”。可见,现代科技也未必是永生的敲门砖。

 

 

根据苏格拉底的说法,人可以得到“永生”的唯一形式就是繁衍,正如所有物种的延续,这就是必然消失的事物参与到永生中的方式。


我在成年后常常和母亲探讨生育问题,我不想为“造人”做出努力,而母亲比我更不希望我拥有下一代。究其原因,是如果可以选择,我们都不愿意闯入彼此的生命,当然,这和我们现在深爱彼此并不矛盾。


母亲不希望生下我,因为她觉得我的人生太苦了;我亦不希望来到世上,因为如果没有我,母亲的生命会有无数种可能。这样来看,试图通过繁衍来制造永生,根本是个伪命题,个人意志无法通过繁衍延续,这种与我们必死的本质相适应的永生只是间接的,只是永生的替代品。


就我自身而言,作为一个常常与死神亲密交谈的人,我实在难以想象其他人对追求永生的热忱。书中是这样解释的:“人们渴望什么?自己没有的东西。穷人想要富裕,但富人想要的是永远富裕。我们不仅渴望拥有好的、让人快乐的东西,更渴望永远拥有它们。”这样,似乎可以理解一些,毕竟“让人快乐的东西”也是我想要拥有,且极度需要的。

 

 

在对永生的渴望下,隐藏着人类对死亡的惧怕。但探讨永生,与探讨死亡,其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因为这二者都还属于人类的想象。没有人能够真的回答出:死亡和永生,到底哪个才是诅咒?


常常听到有人在谈论抑郁症患者的自杀行为时,会说这样的话——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暂且不论这句话对抑郁症患者的影响,单看对生与死的态度,就值得思考。


我们从小被灌输“死亡是可怖”的,进而拒绝谈论死亡。但死亡的必然降临是生命本身的法则,人类幸福的条件从来不是避免提及死亡,而是对死亡进行透彻的思考。在这一点上,我要感谢抑郁症,尽管我曾备受折磨,尽管我尚未痊愈。


插图、题图作者为ins@sow_ay,已获授权)


本文作者:土豆会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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