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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此世如露短

三三 读库小报 2021-08-10


初次去日本,大约是十六年前。盛夏,鸟雀立于浓荫间,以神秘啭调滤去一层暴戾的日晒。为了防地震,日本的房子大多建得低矮,所以抬头时,天空常常是完整的。到黄昏,高处的云煎出彩色。我尤其喜欢夜晚迫近时,头顶透出的一片桔梗色(KIKYO),渐远转为一种暗淡的粉。


有一日,我们从京阪一路坐船到九州岛,住在长崎的山里。回廊细长一条,遍镶落地窗,夜里难眠时便在其间来回走动。往外探望,可见山脚下的汽车,沿盘山公路缓慢前趋。由于道路崎岖,车前灯光也随坡度时上时下。一整晚,四周静阒。我沉迷于光线形成的波浪,闪烁,像一种喘息。


日本民族具备其鲜明的精神特征,对人与物自有独特感知。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曾作名句:我知此世如露短,然而,然而。日本民族的悲观尽体现在前半句之中,但这“然而,然而”——一段回环,预知黑暗来路后有恐惧、犹豫,却终究想前进试试。这喃喃自语,恰是他们克服悲观的努力所在,是所有日本美学生命力的呈现。


这种以美为核心的开创性力量,焕发于日本女性身上,尤为坚韧。


01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坚实、不被奇矫流行所支配的东西。


——桑泽洋子

 

洋子的家亦是工作室,她在这里做设计、写文章,时常从深夜工作到天明。


战后,日本面临赔款、重建、退伍军人就业问题等多重压力。很长一段时间,与其他彷徨无助的国民一样,桑泽洋子面对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日本。


有一日,洋子乘三轮车过隅田川。车夫是个瘦弱的年轻人,每逢过斜坡,便痛苦地喘息。过桥时洋子不忍,欲自己走路,车夫闻言竟惶恐万分,不肯让她下车。临了,一直鞠躬道歉,只向洋子要了一个非常低廉的价格。尽管给了车夫两倍的价钱,洋子仍不免悲愤交加,在本该最时尚的首都东京街头,竟还有如此荒凉原始的景象。这种对人间疾苦的切身领略,改变了洋子的设计理念。自此以后,她立志要作出平民百姓真正期望之物,那些好用、结实、耐用、正统、与生活紧密贴合的东西。


战争摧毁了大众的生活,却也促生了无数刚毅、坚韧的新灵魂。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极端逆境也意味着一种开放,给予有才能者自食其力的空间,也给予日本女性争取平等的机会。“女子本弱,这话不对,男女平等,都应正直地活着。”这是洋子从母亲处得到的启发。


以“正直”一词来概括洋子性格,或许很合适。这种正直是及物的,根植于最深的求真务实之心。因此,在洋子眼中,设计不是个体问题,而是大众与社会的问题。昭和二十九年,洋子创办了桑泽设计研究所(KDS),并始终将人、社会与设计的关联作为教育的基础。


书中有一幅洋子的旧照,使人难忘。照片中,穿衬衫、西裤的洋子正侧身与一个穿和服额女人说话。女人双手交叠于腹前,洋子则一手叉腰,另一只夹着烟的手微微上举,白雾从其口中轻盈地溢出。两人身后,林木葱郁。一树斜枝往两人所站的地方倾侧,在日光的映射下,狭长的叶片呈透明之状。


仿佛是一场新与旧的对话:现代的洋子与古典的日本女人。然而,寓意恐怕会抵消这幅照片的魅力。不如由它停留在那一刻,天光云影,人正惬意。一生之中,洋子倾听过各种真挚的心声——人的需求是她最感兴趣的研究客体,这也能从她的设计之中找到痕迹。

 


02


实用性之外的讲究,即“无用的讲究”,正是潇洒的本质。


——杉浦日向子

 

二十七岁的杉浦日向子在自家的工作间笑着,手头是绘制中的画作。


二零一七年,我与一群朋友去日本。选游的是寻常路线,从东京到大阪,关西稍停留久一些,顺道也访至箱根。早几个月,其中一位朋友染了黄发,但时间已久,新的黑色从发根蔓延开,使她的发色稍显杂乱。在日本的十余天里,她尤其在意发间的瑕疵,就一路观察日本染发的女孩,想找到同样的情况权作安慰。然而,自始至终,她一个都没有找到。精致、体面,几乎是所有日本女孩的共性。凡染发者,除去刻意挑染的,一律保持着好似新染的完整色相。


日本人讲究。仅以吃荞麦面为例,要做到“笼屉上一根面也不能剩”,“面条放进蘸酱的部分不能超过总长的三分之一”,“若二者都要洒,须先撒辣椒粉,再撒七味粉”……等等。假如去书店的生活书籍类目翻阅,我们会发现,衣、食、住、行各方面,日式人的规则礼仪是最复杂的。


在京都,朋友预订了怀石料理。店在一家日式庭院内,竹帘半开,造景幽深。时值早春,院中山茶花尚含苞。樟树、红豆杉属常绿乔木,枝叶深处,藏一鼎石制香龛。石檐上,生一层细软青苔。我们五人入座,换上衣服,喝茶与开胃酒。不多时,每人面前摆上一张漆盘,盘面绘双鹤图,各种碗碟放于其中,木筷、漆勺各配有搁置的器皿。我们本率性闲聊,但见食物以此方式呈现,说话语调也不由得柔顺起来。上凌品(海苔粥与梅肉)时,盘中还饰有一枝符合时令的榆叶梅。


饭后,我们沿街散步。京都或是江户风情最柔婉的城市之一,路上女性穿和服者不少,尤其是祗园花街附近,活色生香。杉浦日向子论及江户时代的恋爱,顺引几首川柳:愁眉不展是为谁?丫头片子与孔子。多有意思,亲切、顽皮、又带幽默调侃,难怪江户人说“能逗乐子的才称得上美男子。”


在如今的日本,将和服当作便装的日本女性很少,多只在重大节日穿。反倒是外来游客,有时为体验日式文化,会租赁和服穿,但规矩也早已因商业性质而简化。回味江户时代,杉浦日向子常感于“当今世道提倡减法,‘讲究’首当其冲被减去”,但日向子实际上不必如此悲观,日本人的讲究劲体现在方方面面,无需拘泥于一两处形式。

 


03


最近我开始相信,真正的“发掘珍物”,是以物为依托,发掘自己的眼力和内心。


——白洲正子

 

手持古董的白洲正子,时年五十岁,摄于1960年前后


“物哀”( もののあわれ),最初是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宣长提出的一种文学观念,指人的心绪外化以后,与自然界之物的情感交融。由此,人借助物探测世界更深处,物也被赋予一种带有生命质感的真情。


紫式部作《源氏物语》,写到光源氏逝世,哀极而失语。便空设一个回目,题名《云隐》,正文一字不留。上承《梦幻》,下接《丹穗皇子》,云隐一事就发生在这间隔的八年之中,也不知具体时间。此回目,正是“物哀”出神入化的手法体现。一个人的生灭,如同流云舒卷。死亡似是可预料的,云隐遁的时刻总会到来,但真正让人伤感的,难道不是这世间规律的冷漠吗?


白洲正子的工作多与物有关,开过和服店,收集过古董,写随笔时也专注于物与古典艺术。关于物,正子有一套非常朴素的美学观。作为前和服店社长,她曾谈及穿着:“会穿,是要把衣服穿成便装。要无意识地、自然地穿它。”


我们往往容易对华服寄予太多期望,愿借它在特殊场合俘来赞叹,可真穿上身,却有说不住的别扭之感。正子淡淡一语,让人醍醐灌顶。人与衣饰,应当贴合才好。宿在一件和自己气质全然不符的衣裙中,这落差反而显得寒酸。拥有一件物,亦是一门艺术。它并不等同于物理上的占有,如何拥有,是要从漫长的相处过程中习得的。


从事古董行业,令正子的美学理念在寻常“物哀”之上更进一步。一次,正子被要求对酒盅估价,对美的敬畏使她犹豫不决。经友人小林秀雄的提点,她忽然明白过来,美术鉴赏听来好像是高雅之事,实则并不如此梦幻——极端地说,它和美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与物之间的真刀实剑的较量。


这一刻,实则唤醒的是一种审美理性,物之美不再只用于体验,而是可以分析、比较、认知的。物的价格,暗含一种普适于所有物的尺度。一经标价,物就在客观的外界体系中找到了位置。此一点开悟,是对日式传统审美的补足。


昭和四十五年,正子关闭了和服店。


又遍游古寺,写成书稿,转入一段新的美学历程。



作者:三三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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