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越是严酷,我们越是需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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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一位熟读历史的好友偶然告诉我,他曾刻意练习在一段时间内花最少的钱,吃最少的食物,以便能够应对未来的危机,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生存下来。
那是2014年,说这番话时,我们正经过北京大学的五四体育场,他神情严肃,语气认真。而篮球场像往日一样热闹,第三教学楼、农园食堂、常去的小打印店都维持着过去的秩序。在安定而熟悉的环境里,那番话显得格外突兀,他也因为远超同龄人的谨慎和强烈的危机感而显得滑稽。
但仅仅过了6年,世界简直地覆天翻。我们90一代,生长在太平时代,从未经历过真正的苦难与风浪,也鲜有人能有真正的忧患意识。直到2020年,一场疫情像是催化剂,使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世界的矛盾变得空前尖锐。落到家庭和个体身上,已经不是应该如何选择的问题,而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该如何活下去。
在这一年,你会发现“PUA”、“打工人”、“内卷”、“凡尔赛”先后成为热词,性别对立,劳动者与雇佣者的对立,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白热化竞争,以及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沟壑,一切都在提醒我们:欢迎来到严酷的真实世界。
少有人在公共空间里谈论爱情了。在这样的语境下,谈论爱情显得过于奢侈和不合时宜。
事实上,10年前,在我刚刚读大学的时候,实习单位的一位30多岁男老师就曾说过这样一番话:我不会考虑结婚和恋爱,我在北京没什么根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谈恋爱不光照顾不了别人,更是给自己找麻烦。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也有不少人依旧恋爱、结婚,但纵使如此,谈论爱情也显得不够务实。在阶层日益固化的背景下,人们更喜欢在“婚恋”后面加上“市场”,在那里,能使双方实现利益最大化的“匹配”才是最高法则。也有人因为时机尚未成熟而选择暂且在“市场”外徘徊。但对理性至上的人来说,不论是进入还是徘徊,选择关乎利益,与爱情无关。
但世界越是严酷,我越想公然谈谈爱情。在严酷的年份,坠入爱情和那以后的生活从精神深处治愈了我。正是它使我相信,爱情绝非人存于世的负累,世界越是严酷,人们越是需要爱情。真正的爱情能颠覆一切,亦可创造一切。
坠入爱情的过程往往极为自然,或许连当事人自己都难以察觉。但坠入爱情只是一切的开始。在那以后,人是否能忠于自我,克服外部环境乃至自己内心世界设置的种种障碍,无惧于承受爱情带来的挣扎和伤痛,化解随之而来的冲突,最终守护住爱情,获得一段长久幸福的关系,却有很大的变数。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能力和运气接受这份来自上天的馈赠。想要在幸运降临的时候留住它,一个人所能做的,就是尝试理解爱情,以及理解缠杂其上的种种互相冲突的观念。
颠覆一切的力量
当然,如果认为爱情的选择是一种自由的选择,即一种有意识的、深思熟虑的、精心计算的选择,则会令人安心得多。但爱情应该让人安心吗?为什么当爱情的美妙之处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却常常表现为一种神秘甚至荒唐的选择?
那是因为,有时候,这种选择其实违背了我们的利益,甚至显得危险——而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种选择。这时我们才坠入了真正的爱情——发生“不可能”也无法预见的转变。
——《坠入爱情》P21
爱一个人,是因为他满足自己的所有择偶标准吗?或者说,倘使有一个人满足我提出的所有标准,便可使我爱上他吗?我没有这样的经验,在过去的阅读和观影经验里搜寻一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爱情故事。这不意味着那样产生的爱情就不存在。但经验告诉我,更多情况下,爱情的发生是偶然并难以预料的,有些甚至是毫无缘由的。
《大话西游》里,紫霞和至尊宝的相爱没有显而易见的缘由;电影“爱在三部曲”里,Jesse和Céline的爱情开端仅仅是两个陌生的旅人在嘈杂列车里的零散交谈;《色·戒》里,作为诱饵的王佳芝爱上了本该在引诱后由组织刺杀的易先生。
经典故事里,爱情会遭受考验,但听故事的人很少会质疑爱情产生的合理性。人们乐于接受它,感慨它,以至赞颂它。但到了每个人的真实生活,不顾周遭反对,义无反顾奔赴爱情,往往会被视为盲目和幼稚。
有时,当爱情意外降临,即使没有外部压力,坠入爱情的人也难免要怀疑整件事情的合理性,生出许多恐惧。《简·爱》就是这样的故事,外在条件的不匹配搅扰了简·爱的心神,使她生出对感情和关系的疑虑。
而像《神雕侠侣》里杨过和小龙女那样,面对世俗陈规没有任何杂念的爱侣,毕竟是极为罕见的。当人挣脱了脑中的禁锢,回过头看,才会明白,那些使自己纠结、犹疑的,不过是社会塞给人的标准,那标准或可帮人获得些许利益,但绝不必然使遵循标准的个体获得幸福。
这就像郑人买履。人之丰富,哪里是靠罗列标准所能穷举的呢?而对方是否是那个能让自己由衷幸福的爱人,更多是靠一日日的相处,一个个的细节来验证、确认的。就像复旦大学的梁永安老师说的那样,爱情中,真正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共在”,是说两个人能在爱护对方的基础上,认可对方的社会价值。
而一个人的价值从不是仅靠金钱、学历、智力、社会地位来衡量的,即便满足了这些标准,倘若此人品行有亏,抑或并没有爱人之心,只爱自己,难道能称其为好的爱人吗?
可是,如果爱情不是个体理性选择的结果,那它又是什么?难道,我们只能接受爱情是宿命,并陷入虚无吗?
《坠入爱情》这本哲学小书旁征博引,引用诸多先贤的观点,抽丝剥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诸多可能性中,叔本华的观点大概最能使今天的“真爱至上”者们感到鼓舞。
叔本华认为,爱情可以是一种选择,但这种选择“只能是出于一种人类物种性的无意识”:出于本能,我们只想生出漂亮幸福的后代;如果背离这种本能,而是屈服于其他外部因素,比如家族压力、经济问题、社会偏见等,都会让我们生出不完美的后代。
但叔本华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很难真正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们坠入爱情。不论原因为何,真正的爱情拥有颠覆一切的力量,而选择爱情,绝不是削弱自身,而是在拥抱爱情的同时,拥抱天赋的力量。
爱情的创造
爱情不是一种我们坚持着目前的状态得以经历的体验(expérience),而是一种建设(construction),我们通过它来创造一种新的事实。
其实,爱情不像是坐旋转木马,或一次不痛不痒的旅行,只为在结束后增加一点谈资,巴迪欧认为,爱情是“一种对存在的提案——以我内心最单纯的意志为动力,或者以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求为出发点,脱离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建立起一个新的世界”。
——《坠入爱情》P134
如果说爱情可以更新,那并不只是因为我在对方身上发现了一个以前不认识的人,而是因为爱情让我们的双眼拥有了一种看待世界的新视角。这是一种以前从来没出现过的视角:世界对我而言变成了全新的,是我通过“差异的棱镜”观察到的。
——《坠入爱情》P135
拥有爱情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仅仅是一点象征着黛西的绿光,就足以陪伴盖茨比度过许多个夜晚。而在电影《廊桥遗梦》里,摄影师与主妇弗朗西斯卡仅相处了两日,可短暂的时光足以使他们在临终之时各自做出决定,要将骨灰撒在两人相恋的地方。
在一席开设《爱情课》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梁永安老师认为,有爱情的关系里,充满了各种细节。
想来的确如此,再平凡不过的人,在爱情里,他的世界也被激情充满,人与自身所处的世界,就由各种各样细小的牵挂、回忆和想象编织在一起。在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举止,在一个身陷爱情的人看来,也有千百种滋味和无尽的意蕴。
在罗兰·巴特看来,爱人说“我想你”,其实就是在说“你不在,但年依然存在”——你与我的四周浑然一体,与我的言语浑然一体,与我所触碰的浑然一体。“是一种超越了时间和距离但依然存在的一种奇怪的延续。”
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里有这样一段美好又恰确的身处爱情的状态:“如果依偎在爱人的肩头,我看见山间夜晚的宁静,金黄翠绿的原野,树影摇曳,栅栏后的黑脸山羊,以及太阳渐渐落入西山,那么我会知道,不是通过他的面庞,而是在世界本来的样子之中,我和我爱的人看到的这个世界的样子是相同的,而这种同一性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坠入爱情》还引用了法国哲学家克莱门·罗塞的观点:“在现实中,当我爱上别人时,我赠予了他人一个新的‘自我’——但‘爱情并不是把自我馈赠给别人,而是借助别人发掘一个新的自我。’”
罗塞也借此来解释人在分手后感受到的痛苦:因为爱情的终结让人变成了一个“只会不停遵守社会准则的机器人”。而经历分手的人,其实是经历了一场身份危机。“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无法理解它——那种没人可以与我们分担的,不再认同自我、不再实现自我的感受。”
坠入爱情的人唯一的目标就是使爱情长久地延续下去。正如《坠入爱情》的作者所言:爱,其实就是不遗余力地抓牢对方,守住对方。所以说,爱并不意味着只是嘴上说说,却在第一次遇到小阻碍时就仓皇逃跑。事实上,真正的爱情包含各种各样的努力,是这些努力让我们的爱情变得长久——如果一切爱情都想要长久,那么请所有的恋人都倾心呵护它,让它长久。因为,“爱情”是一种与对方“相互陪伴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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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泥豆
题图:《卢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