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那三年
按:这是作家邓安庆专栏“浮尘录”第一篇文章,讲述他曾在工厂工作的三年里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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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我大学毕业后,在广告公司做过文案,视力矫正公司做过宣传,培训公司做过总裁秘书……每一次工作的时间都不长,工资也很低,所以总想着跳槽。2008年我被西安的一家公司辞退之后,决定去苏州碰碰运气。几经周折,我在苏州的一个木材加工厂里找到了一份文案的工作,工资能拿到二千块,还能提供食宿,我心里头十分高兴。
这个木材加工厂临近京杭大运河,为港商投资,占地颇广,是一个庞大的工业城。工业城的周遭十分荒芜,远处群山隐隐,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运货的大卡车。白天我在工厂的办公室上班,晚上我在工厂的宿舍睡觉。
每天上班,我都要穿过大厂房,机器在轰鸣,工人在浮满灰尘的生产车间机械地重复流水线的规定动作。庞大的机器,黑沉沉的窝在巨大的厂房内,人小小,游移在机油和白乳胶的气味中。在厂房的底端走上铁梯爬到二楼空中办,就是我上班的地方。
老总的办公室在空中办的最里面,其余办公室一律排其后,墙壁都是抠掉,装饰透明玻璃,老总在办公桌上抬头看,所有办公室的电脑都是对着他,什么情况一目了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那双领导宛如狼狗的深深的黑眼球,一扫过去,嗖嗖都是子弹,打在胆敢懈怠的人头上。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工厂里待着,更没想到我做着与我喜欢的事情毫无关系的工作。我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外跑,送文件啦,去市区办事情啦,找一切能找的理由,逃离办公室。在市区的街头散步是不从容的,身着土黄色的厂服,衣服左上角,绣着工厂的集团标识,我这样猖狂地走在大街上。
风把人全刮光了,没有闲人,只有老人缩在车站等车。黑瓦白墙,苏州的色调,全浸在茫茫的水雾中。可是,下午三点过去了,我不能这样放任地乱走,我该回工厂了。领导的眼睛狠狠会叼着我的心虚,“你一下午去哪里了?怎么不向我汇报?”汇报,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领导要知道你每一刻的行踪,每一刻是否在为工资付出相应的劳动。你的白乳胶文案,你的强力胶照片,你的实用新型专利,你的细木工板胶合板科技木雕刻机重组装饰薄木切片,哦,还有你的本年度的宣传策划方案,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埋头写文案的时候,也常听见隔壁的声响,那里是人事部。隔着一层玻璃,我常看见手臂被旋切机或是冷压机弄伤的工人,拿着伤残报告,向人事经理要赔偿。工人那没有手掌的手臂徒劳地伸到人事经理的面前,人事经理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不要在这里妨碍办公。
我记得有一个工人拎起他的裤脚,那被有毒的溶液浸泡的坏腿呈现出红黑交杂的模样,我当时吓得叫了一声,老总办公室的总经理抬头往这边看过来,我赶紧装着继续写文案。可是我的眼角看见那个工人跪在办公室,最后人事经理叫人把他拖走了。因为要把文件送到马路对面的总裁办,我走出了厂房,在马路上走的时候,炙热的阳光在马路的水泥颗粒上绽裂铺开。
叉车迎面开过来,那车子伸出的长长铁臂放着块木板,木板上搁着中暑的女工。我知道又是一个人晕倒在流水线上了,这是要送到卫生所去,有些女工因为晕倒没有及时发现,手臂被割伤了,头发被绞断了。这些时常发生。
我跟这些工人虽然同处一个工业城,可是待遇完全不同。我不用一天十二小时站在机器旁边,我坐在办公室,一天八小时,不用加班,领导不在,可以偷偷打个呵欠(领导不允许中午睡午觉,不准趴在桌子上睡,不准靠在椅子上睡,吃完饭要立马回到办公室,不准聊天)。
每当下班,我们办公室的一梭人鱼贯过厂房,底下的工人们抬起头看我们。嘿,他们要去吃八块钱的套餐啦,妈的,还有水果!他们只有一荤一素,再加上一碗米饭和一份白菜豆腐汤。可是我也做过流水线工作,大学毕业在月饼厂负责从流水线把打好模的月饼放在方盒子里,也做过泥瓦工,用切割机来切瓷砖。因而他们的心情我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每当骑车经过浸染车间的时候,远远地我都能看到各种颜色的水雾从浸染池子里蒸腾而上,进去的时候,那种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里面的工人都是男人,各个哪怕是大冬天都是光着膀子干活。他们的眼白都是黄的。我想人在这种环境中,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自己的那点郁闷在这里变得轻薄起来。
他们从全国各地奔波到此,一个月上二十九天班,每天上十二小时,接单多的时候,有些员工需要连续上二十个小时,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因为我还负责一份企业的报纸,需要有版面留给员工的。我借此机会下到车间里去,采访线长、组长、机长、厂长,也采访那些流水线工人。他们一听说是要采访,咧着嘴笑说有啥可采的,不就是天天这么过呗。
我的本子上总是这样的只言片语,回到办公室只好编写,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表达工人对工业城的忠诚和热爱。老总嫌写得还不够热烈,亲手又改动了,最后的稿子是工业城简直如天堂,工人们幸福快乐地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们还有自办的大专,专门让你们这些上不了大学的人拥有专门的技能和大专学历呢!你怎么能不感激呢?
傍晚我沿着工业城的马路一路走一路看,下班的工人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响个不停。我驻足看着他们涌过来,然后消失于宿舍区。我心中涌起一种渴望,“我想写一个工业城系列。我要把他们写下来。”不是像企业报上那样粉饰,而是呈现。我想在纸上把工业城搭建起来,我熟悉的这些人物各种携带自己的经历,活动在这个城里。他们除开工作,也有家庭,也有纷争,也有抱负。
住在我隔壁房间的是一个当保安的小伙子。见我在写东西,他就蹭过来,跟我说:“嘿,你帮写一篇自传好不好?”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一下班就到我的房间里,跟我讲述他如何当兵,如何退伍回来做生意亏本,如何因为女方父母反对而单身到现在。我们拿着啤酒瓶子,歪在阳台上,他说我心里默记着。阳台前方一排排厂房蓝色的屋顶像是凝固的海浪。
我一想到要上班,一想到一天漫漫看不到尽头的写文案,敲打键盘,对着屏幕,眼睛肿痛,还有,那双领导精明的眼睛就发憷。然而我的心思在魂游。我的眼前办公室的各种人等,隔壁人事部常有的打斗纷争,工资晚发引起的工人起哄罢工,某厂厂长媳妇趁着厂长当班的时候下了老鼠药在饭里,都勾起我了解和观察的欲望。
白天上班,晚上书写。在写得烦闷的时候,常常趴在阳台上看看运河的船只,嗡一声船笛长鸣。我就下楼骑着自行车沿着工业城贴运河的那段马路骑行。路上见到修路的工人从防雨棚里钻出来,他手中抱着小孩出来把尿。那孩子笑咯咯的看着我,手摘着樱花上的花瓣吃。
隔几天出了一个车祸,这个小孩被车子撞飞了,然后坠落在马路中央死掉了。远远我看见那修路的父亲蹲在儿子死的地方,也不哭,也不叫,就是手在那一块拨动着,停了停,又拨动。仿佛孩子还活着等他挠痒痒。我记下了这个场景。
在工业城待了两年半的时间,我辞了这份工作。很快,我离开苏州到了北京,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环境和人群。构建我纸上工业城系列的写作激情,逐渐消退。我的耳边没有了那些机器的轰鸣声和工人敲着饭盆的铛铛声,他们一下班就去高架桥那边的福星食品店搓麻将,哗啦哗啦,这些声音都没有了。
倒是能接到那个跟我讲述身世的保安打电话给我,问北京有没有适合他的工作,因为工业城马上要搬迁到其他地方去了。第二年我回了苏州一趟,沿着工业城的马路走,果然是都要搬迁完了,那原来的厂房都拆了,新的房地产公司入驻,未来这里将是苏州新的繁华街区。
而原来的那些工人呢?那个常在门外修自行车的师傅呢?那个开福星副食店的老伯呢?那路上原来一溜香樟树呢?一切都不见了,陌生而怪异。好像当初这里千件万件事情都如云烟消散。而留存下来的只有我写的文字。我希望发生的事情不只是发生,不能如风吹尘沙掠过,它要像是石头一般凝聚起来,成为文字,坚实地在我们的心里存留。我希望我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