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上海浮生》,我理解了父亲
按:本文作者郭劲涛是《读库》的读者,借由《上海浮生》一文的契机,他讲述了自己父母一辈人的生活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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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读库2101》的第一篇文章《上海浮生》,让我想到了自己父亲的一些经历。父亲是1971年生人,高考落榜后为了生计做过些小生意,卖过洋火、瓜子、冰棍,当过裁缝,不过据说最终都赔了本。
1996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时也是裁缝的母亲,不久便结了婚。母亲回忆说,当时做一件上衣的价格是4元,裤子2元,修修补补只有几角钱,偶尔还会有同村人赊账,赊账其实基本就不会给了。
1997年,在我出生不久后,为了我的奶粉钱,父亲开始了外出打工生涯。当时,大伯的朋友在河南做对讲机的电路板生意,于是父亲被介绍去了工厂,结果不到一年,老厂长去世,厂长的女儿接下了工厂。由于经营不善,不久就宣布倒闭,父亲只好带着赚到的1000元回到了家。当时我又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下来这些钱基本也就全花光了。
到了1999年,父亲决定去离家乡最近的城市西安试试机会。由于父亲没有干力气活的身板,还戴着眼镜,结果可想而知,没有多久就又回到了家乡。但是父亲也知道我们家仅有的一亩地是无法解决一家三人的温饱(当时还是要交农业税的时代),于是不久二次去西安打工,但身上的钱直到花光也依旧未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二度回到家乡。
日子当然是越过越穷,不知父亲内心是不是想了很久,终于第三次向母亲提出打工的话题,可这时家里已经到了连路费都拿不出来的境地。母亲说当时她挨家挨户去借,很多村里人都认为我们家不可能拥有偿还能力而果断拒绝,东拼西凑了好几天一共集到了50元。
母亲对父亲说:“这是最后能拿出的钱了,你看着办吧。”第二天,父亲拿着仅有的50元钱踏上了第三次去西安的路,父亲也知道不可能再有退路,拼了命地找工作,终于得到了一家工地的面试机会。
后来父亲讲,面试领导刚一见面就不打算招长相文弱的他,父亲说:“领导我啥都能干!”领导冷笑说:“我们这里都是出苦力的活,小伙子你不行。”父亲坚持说:“我行!”“扛电线杆子你也行?”“行!”于是招工领导勉强同意父亲到工地试试看。连着扛了几个月电线杆,但是没有钱买合脚的鞋子,整天都要扛着电线杆走山路,父亲的脚指甲盖受到极大磨损,变得越来越厚,以至于如今剪脚趾甲非常费力气。
运气的转变大概来自于几个月后,一天大领导来工地视察,无意间发现工人里父亲竟然是个高中生,看着父亲长得还算机灵年轻,于是问他愿不愿意学学技术活。父亲拼了命的点头,因为工地实在是快熬不下去了。于是,大领导调走了他。父亲开始跟着别人学习设计电缆图纸,图纸要在电脑上进行绘制,当时西北农村彩色电视也才刚刚普及,更别说电脑了。
父亲说刚开始接触电脑时,自己连鼠标都稳不住,鼠标稍微一晃动,就得在屏幕上找半天的光标。而这一学就拼上了命,别人下班走了,父亲则留下来整晚整晚地照着别人设计好的图纸苦心钻研。每当实在太困时,父亲总会回忆近在眼前扛电线杆的日子,一个哆嗦立马清醒。凭借着运气和努力,父亲逐渐摸索到了电脑的诀窍,电脑绘图的水平不断增长,终于可以坐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办公楼里上班了。
2001年春节,那年我四岁,父亲回家过年带回一万元人民币。母亲又惊又喜,惊的是担心父亲做了什么违法的勾当,喜的是当时的农村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钱。
这年2月,父亲看到西安《华商报》上的一则招聘启事,于是凭借不断精进的业务能力成功跳槽至陕西通信规划设计研究院的总部。
现在父亲讲起这段经历还会骄傲,当时他面试的所有项目评估结果都为精通,面试经理问他想要多少薪水,而此刻的父亲拿过的最高工资是500元一月,于是壮着胆试探地说:“800?”经理听了没吭气,让回去等通知。父亲趁着这个空隙回家看我,结果还在半路,就在长途车上收到了面试通过的消息,于是刚刚到家的父亲第二天再次匆匆忙忙地赶车回到了西安。次月到账的工资是1500元,父亲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个数字。
也是在这次回家的时候,父亲带回了一台50元买来的12寸二手黑白电视机,一本五笔打字入门教材,还有一个自带键盘的小霸王学习机。原来父亲是想让母亲学习打字,将来不再当裁缝,到西安找份打字的轻松工作。
由于这些新鲜事物都是母亲第一次接触,因此学起来非常吃力,母亲为了记住五笔打字的字根拆分口诀,在床头、墙壁、擀面板上到处都贴着笔记,天天嘴里念念有词。而此时的父亲参加了中国电信北京总部的专业培训,最终考下了国家通信工程师资格证。就这样日子总算是有了气色,为了对我进行更好的教育,于是全家迁往西安。至今记得那是2003年,那年我六岁。
我们住在离大雁塔很近的一个城中村里,那是栋3层高的居民楼,每个房间大概15平,房租每月130元,母亲戏称“租了间可以看得见大雁塔的房子”。由于我已到了上小学的年级,母亲为了照顾我上学和回家吃饭,之前学习五笔去打字店工作的计划便泡汤了。但没过多久,在父亲的鼓动下,母亲再次激发出了学习动力,她打算向父亲学习用电脑绘制电缆图纸,当父亲的私人助手。
那时国内通信行业使用的是CAD制图软件,父亲从最简单的地方教起,先教母亲如何画横线、竖线、方块、圆圈和表格。母亲说当时最困难的是,她的手只要一碰鼠标,屏幕上的光标就会找不见,每当这时父亲便会恨铁不成钢地责备她是榆木脑袋,问她是镢头好用还是鼠标好用?
教完最简单的部分后父亲就出差去了外地勘察现场,母亲拿了一份父亲做完的设计图纸,在电脑上照猫画虎。当时正是正月,出租房内异常的冷,母亲就披着被子,绘制了一个通宵。两天后父亲刚刚到家,母亲就兴奋地展示自己的成果,说:“终于学会了,会挣钱了!”结果父亲看后认为完全不行,要全部删掉。
原来,母亲那时根本不会绘图中的复制粘贴,所以绘制出的图标大小都不一样,眼睁睁看着父亲删掉自己的成果。这下可把母亲心疼坏了,母亲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CAD!
就这样,在父亲的指导下,母亲一步又一步地学会了复制、粘贴、剪贴、线段延伸、镜面……开始了在家绘制电缆图纸的工作之路。
当时西安周边村庄的通信电缆经常会被人盗去倒卖里面的铜丝。由于父亲绘图的名气越来越大,也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私下找他来做这种抢修工作。通常父亲都会把这样的私活交给已经对制图熟练起来的母亲去做。母亲说,当时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把抢修人员的手绘图纸,重新制作成标准的电脑图纸,一份A4图纸是50元,一份A3图纸是80元。
随着工作量越来越大,母亲整天盯着电脑制图,逐渐有了一种只要看着电脑屏幕就想吐的状态。父亲激励她说,要调整状态好好干,过了这个时间就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果然2021年的今天随着通信市场的不断成熟,这一行业进入了低迷阶段)回忆那时的每个清晨,每当我睡眼惺忪地穿衣服准备上学之余,总是看到早已起床的父亲与母亲奋斗工作的背影。
由于整天绘制图纸,一旦到了暑假母亲就会顾不上做饭,那时城中村的小巷里你会经常看到一个踏着滑板车的男孩,他的车把上通常会挂着买来要带回家的凉皮与肉夹馍。我还逐渐学会了买菜,买各种东西,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那时一元钱便能买下四个馒头。
母亲原本的计划是只要攒够3万元就回老家去盖房子。父亲说她没出息,那时西安的大街到处都在疯狂散发卖房子的广告单,于是2008年父亲有了买房子的想法,一年后在房价不断上涨的趋势下,父亲终于下定必须立刻买房的决心。
去交首付那天,父亲觉得无论是把钱放到包里还是拿报纸裹着塞在袋子里,他都不放心,最后一拍脑袋交给我来拿。父亲认为小偷再怎么厉害也不会以小孩为目标,一路上父亲和母亲都有些紧张,可拿着这笔“巨款”的我一点也没有胆怯。
2011年,我们搬进了新家,这次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或者可以说是很差,经常一天的对话不会超过三句,我们吵架的高峰期有三次,一次在中考,一次在高考,还有就是在如今的假期。
读完《上海浮生》,非常巧合地看到作者全家迁往上海的时间也是在2003年,作者的经历和父亲很是相似。作者的女儿如今应该21岁,比我小了3岁,看到这些过去的事情以文字的形式再现,我感到自己更能理解父亲从结婚到我出生,再到如今的生活。
本文作者:郭劲涛
题图:选自《城南旧事》,关维兴 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