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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宋·赤酒引③

2017-03-26 赤酒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③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八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今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雷霆声由远及近


前情提要:

游侠赤酒救下即将被行刑的小方士程芝,

江湖之旅悄然展开。

游历曲阜城,城中欣欣然景象之下,滚滚暗流涌动。

救下那个叫柳夏的女子,本是行侠仗义之举,却不料落入了更深的暗流之中。

身着黑衣的人本就是穿行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的。

柳夏背负着的一切,也该由她亲口道出了。

欲知前情如何,

请点击页面左下方“阅读原文”。



 

07

 

恩人,真好,你们还是找到了这里。

 

柳夏忘记那是什么日子了,但总记得那是一个很好的雨天,山里好久未曾下过这样暖的雨了。雨里掺了山下早桃花的香味,匆匆踏着风上了山,扰乱了她的心。

 

她就是在那一天见到余黄番的。

 

那天她练完剑法,又听师父的话扎完马步,整个人都要累瘫了。柳夏想要回房去,刚刚把外面的绣花小衫解开,一阵山风恰到好处地吹来,她想起昨天师姐提起的,山前不远处,那个阳坡的晚桃已经开了。

 

柳夏出了门,但从阳坡走了许久都不曾找到开了的桃花。她绕道背阴坡去,一阵山风呼啦啦地跑过,谷里落起了雨。

 

这样好的暖雨,牵着她找到了提早开的几枝晚桃花。

 

有个年轻人在桃花树下避雨,他穿着襕衫,似乎是个儒生。

 

“姑娘是来赏花的,还是同在下一样,是来这花下避雨的?”

 

真是有趣的年轻人。

 

“巧了,是来寻人……”她眨眨眼睛,努力想把那人的身影收入记忆之中,又开口道,“……一同避雨的。”

 

很久之后,直到余黄番穿了官服,登了官靴,戴了官帽,佩了官令,携了官刀出现在柳夏面前,她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曲阜城的捕头。

 

他是奉命捉拿这个门派的大师兄的。

 

大师兄在外面把人打成重伤,那人没撑过去,于是就犯了人命案子,按律令要问审治罪。

 

人命就是人命,每个人的命都是命,命大过天。

 

这个江湖,杀人者有罪。

 

她清楚的,于是出卖了大师兄。

 

大师兄以为她把他约出去是又要他买糖吃,特意带着从山下买来的一包点心去赴约。刚踏出门,怕一会下雨,回去用红油纸又包了一层,用小绳系好,又夹了把伞出去。

 

出去之后被劝着吃了一口新摘的桃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柳夏记得余黄番再次上山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套山下女孩子们时新的羽纱宫花,还有零碎的胭脂点心。她说,我想下山看看。余黄番当即就拉了她的手,下山进城去了。

 

城里有得意的,摇着扇子的算命先生,面前摆着五十根耄草,看起来是刚刚开张。柳夏只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他便从草中拎出一根来说,真好真好,姑娘有着顶好的命格,与身边的郎君再般配不过。她红了脸,转过头去看余黄番,余黄番笑得爽朗,从钱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先生的桌上。

 

银子铮得一声响,稳稳的声音。

 

柳夏的心也稳了。

 

余黄番说,柳夏乖顺听话,支持官府办事有功,余黄番答应娶她,隔日就来提亲。

 

他背了好酒,带了银票,但没有人让他进门。

 

二师兄把柳夏锁在了房里,师父被柳夏出卖大师兄的事气病在床,谁都不见。

 

柳夏从屋里逃出来了。

 

三师姐把大门上了锁。

 

外头那个来提亲的在门口叫门,说的全都是难听话。

 

这个门派作为明门的一道附属,本应随着入城,守一城之安宁。但老掌门顽固的很,死守着门派在山上的这个小寨子不肯离开,甚至不肯轻易让人进来,还在林中树上排了八卦阵法。

 

几个弟子听外头那人所言乍一听恳切真诚,却句句不离师父多年的几道心病,都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出去打一架。

 

柳夏却先动了手,众同门关照她年纪小,不肯下重手,她却招招带着狠劲,毫不留情。

 

见了血之后,二师兄知道拦不住了。

 

师父走出来,说她若当真要走,需自废武功,方能滚出师门。

 

废就废。她想。反正心上人有一身好功夫,以后总能保护得了自己。

 

废掉功夫比想象中要疼一百倍,好像把一套骨头一条条抽掉,又往不同的地方放了重十倍的石头作骨一般。整个身子失去了轻灵的力气,变得迟滞而沉重。

 

她发现自己连剑都握不动的时候,是真有些怕了。

 

她住在了山腰上的佛寺里,余黄番选定日子,一切准备好之后,来接她上轿。

 

这种事情不便叨扰佛门,成亲那天一早,她撑着伞走下山,在官道上等着。

 

等得雨变大了,雷变闷了,吉时早就过了也没等到。

 

她在原处等了一整天。

 

那雨陪着下了一整天。

 

 

次日清晨,模模糊糊的青灰色雨中来了一道很长的红影,接亲的人来了,只有一人,一马。人穿着红衣裳,马挂着一朵绸子扎的红花。

 

她昂起头来看他。

 

余黄番跃下马,紧紧抱住她。

 

柳夏扔了伞,两人一起在雨里淋着,雨很大。

 

骑着马走到城门口才见到轿子,余黄番把她抱下马,扶进轿子。

 

就这样进了城门,进了余家宅门。

 

身边没有人比她的命格再好的了。但为什么在这个家里,她那顶好的命格,忽得就从第一日的无福之人,就变成不祥之人了呢?

 

她的武功废了之后,脚也给废了。

 

理学派说这是女人的天理。

 

她无话可说,也无人可讲,有时买菜的时候脚疼得厉害,挤得出了血,也不敢同擦身而过的余黄欢讲。

 

她知道余黄欢自幼不被看重,分家得早,对这个哥哥没什么感情。

 

甚至有些许不明不白的妒恨之意。

 

柳夏懒得揣测。

 

余黄番常在西城赌坊里与一些不入流的理学派文人待着,在一起久了,原本只对柳夏指责两句,后来因为柳夏犟嘴,便借着酒劲对她动起手来。

 

她从来不还手的,因为乖顺。

 

柳夏没了武功,身子又弱,无能为力。余黄番下手没轻没重,柳夏能结结实实地感觉到。有时见了血,他也会慌起来,颤抖着从五斗橱柜里胡乱拿出药来,扔给坐在地上的柳夏,跟着坐到她身边,看她有条不紊地上药。

 

一开始,柳夏还会说,我功夫被他们废了,疼。

 

后来干脆不再开口,只低着头给自己上药了。

 

她是真的疼,但余黄番坐在身边的时候,就像丢了魂一样,有的时候,两个人在地上一坐就是一整夜。

 

长女和二女相差一岁,就在这一年两年里,柳夏每天倚在床上,望着窗外慢慢变黄又变绿的柳枝想,可能之后就会好了罢。

 

长女到了岁数,余黄番坚持要长女把脚缠住。

 

长女的脚废了。

 

二女到了岁数,他第二次提起来这事的时候,柳夏起了杀心。

 

她不忍心看着这么一个尚且能走,能跳,能出门跑动的孩子变成一座动不了的石头。

 

长女的日日叹气,只在后园里昼夜不息地往一方池子里撒鱼食,抬头之后虽然能笑能江湖,眼神都是空洞洞的。

 

便是缠成功了,能动,能走,也不可以。

 

她见过自己的脚,一片片血肉从骨上剥离,每行一步都像踏在磨尖了的石锉上,甚至看到身边跑过一只野猫都会望着它灵便的身姿羡慕一阵子。

 

但余黄番不懂。整个家里,谁敢违逆他呢?

 

柳夏把家中的伤药换成了毒药,从床头软枕下藏了把剪刀。

 

但余黄番先对二女动了手。二女不愿像姐姐那样,就算双脚不废,将来很难行远路了。她从不是个顺从的女孩子,就像当年拿着剑,指着同门,招招不留情面痛下杀手的少年柳夏。余黄番没见过少年时的柳夏,只当这女孩子随自己。

 

柳夏这样乖顺的女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生着逆骨的女儿?

 

余黄欢说,两个女孩子的尸身上面,都有还未消去淤肿的青紫伤痕。

 

家里没有伤药了,柳夏手中握着被替换了的药瓶,两个孩子们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时而发出细微的哭声,后来变成了无力的哼哼声。柳夏的双手冷得已经无法暖热毒药瓶子了。

 

毒药太辣,她没有给孩子上药。

 

她喂了她们有龟息之功的丹药,能让人假死,却不一定能醒来。

 

她很高兴,余黄欢是明白自己的。被抓走的时候,她跟他说:“一切都交给你了。”

 

余黄欢在雨里哭了。

 

余黄欢听懂了。

 

那天,天刚刚亮起来,后园传来老太爷练武的声音。她不想去挑水了,从妆台边的木箱里找出来自己最好的衣裳。布料和裁剪都是一等一的,是年轻女子爱穿的款式。

 

两年了,款式还未曾有太大改变,挽着发髻的自己穿上,却显得不伦不类了。

 

她把头发放下来,刚刚拿起一束小珠花,后园忽然没了声音。她下意识手一抖,抓了一把头发便要绾起,珠花颤了三颤。

 

定是老夫人要来叫门,让她去门外井中挑水烧水去了。

 

她惨然一笑,还是放下了珠花,又用木簪子绾起发髻来。

 

余黄欢带人进来的时候,柳夏正在妆台前拢发,手边是装在金疮药瓶子里的毒药。

 

那天她本打算等余黄番在外头玩乐回来之后,趁他睡着,喂他吃药。但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余黄番就已经死在了外头。就连余老太爷,也死在了一墙之隔的中院。

 

柳夏没有杀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还在理妆。

 

余黄番是自己吃下的那个邪药。那个丹药本是城内文生换着法儿玩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邪物,说是能让人看到幻象,有趣的紧。有些人并没有武艺,却也玩得不亦乐乎。城里的大夫都知道的事情,但没有人愿意点破。余黄番便是在不知不觉间被下了重手,夺了一身热腾腾的血。

 

柳夏说,就在自己被打了几次之后,有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把一瓶药塞给她,说可以帮她完成心愿。但她当时对夫君希望尚存,爱恋为泯,还没能下去决心。

 

真正可怕的是那个躲在暗处的杀人者,仿佛有一双能进入人的心中探查的眼睛。

 

还有什么能比用心的算计去取人性命更可怕的事情呢?

 

柳夏是个粗人,又被关在府里,城内的风闻根本传不到她耳中。但被当做了棋子,她也并非完全不知情。但她犹豫起来,因为当时的她真的起了杀心。

 

天边平白滚过一声雷,低沉沉的,像有巨兽在低吼。但这就是雷,活生生的,像是从地底深处冲出山间石峰鸣响起的声音。之后一道闪电落在天边,柳夏讲完了所有的事情,伸出手来拍了几下面前的无字碑,然后笑了。

 

 

“是时候走了,师妹。”在树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开了口,然后他立在了柳夏的身边。

 

柳夏的手腕抖了一下,稍稍一滞,又接着顺着碑抚摸下去。

 

“我本是江湖儿女,从被圈在府里的时候,就错了。”

 

一切都走错了。

 

要是当时不去看桃花就好了。

 

但桃花那样好看,今天不看,明天不看,过上三天,就会更想去看。

 

而那个原本带着目的,去山阴桃花树下的人,在还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每天都会等在那里。

 

程芝说不出话来,在这个女子身上,他看到了命。

 

什么是命呢,命是自己走出来的步子,拼出来的一条路。

 

命是一条路。

 

赤酒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些动容,唯一会使她害怕的,就是失去自由。

 

被扭断了双脚,只能像柳树枝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行走在府邸和市场之间的女人,虽然身上裹着绫罗,腹中尚未寒饥,谁又能想到五年前的她还是手中握着白铁轻剑,闲暇时刻埋头钻研木制机甲的明门弟子呢。待师成后下山入世,便能晋级明门主派编制之中,从此仗义行侠,研制机甲,游历山川江河,多么自在快活。

 

“江湖的鱼儿,宁可死去,也不能被圈起。”

 

“感谢恩人,让我还有赎罪的机会。”柳夏扶着没有字的墓碑站起来,仿佛从刚才开始只是借着力气起来,对这个新坟中草草埋了的人,没有什么感情。

 

“我很快就能见到师父了。”她说。

 

但师父已经不在了。

 

师父在大师兄被抓走之后一病不起,不久便辞世了。这个徒弟背叛了师门,原本废掉功夫也就罢了,但师父亡故之后,弟子们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师父的书信。

 

师父留下的书信中,有几张托人送给柳夏东西的票据单子。送的东西普普通通,不过是一点补药,一点银两,一瓶龟息丹药和一双木制屐履罢了。

 

但师父却留书说,自己有能够死而复生的神药,寄存在山下宋承铭处。

 

要活的弟子去取,要将死未死之人去试。

 

世间若有这等神奇之药,任他生前是如何面貌,跨过生死槛之时,都会怀着这么几分侥幸回头罢。

 

师父点名要柳夏试药。

 

柳夏是同意的。

 

原来有着一根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敢杀硬骨头的少年女子,老早就答应了下来,温柔和顺的样子,像大户人家府间榻上的猫。

 

她起身,慢慢往森林深处走。

 

程芝很害怕她会忽然寻死,撞到一旁的参天树上。却又怀着她会去寻死的侥幸,试药真是太痛苦了,像是被包裹在黑色的棉花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想起在济州城的时候听于三靖讲的故事。有人去学那个卧在结冰湖面之上的孩子去捞鱼,或许实在饿得不行了,竟在冰天雪地之中睡死过去。人无论怎样冷,在冰面上总是暖的。冰化了,那个要抓鱼吃的人掉下去了,没再爬上来。三靖是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他说,那个人感觉不对的时候,水已经完全浸入棉袄了。他沉甸甸的,早在厚冰皮下飘了好远,还在不停地下沉。为了不再下沉,他扒了一身衣裳,想游上去。但整齐结了一层冰的河水,谁没事要去砸开,况且冬日河水冰层之下哪有什么鱼儿?他找不到上头的出口,只能看到上面隐隐透着太阳光的冰面。待他好容易触到了,却根本打不开,只能眼睁睁往下沉,沉到什么都看不到的河水深处。

 

河水深处有什么,谁都不知道。

 

试药时把药吃下去,眼睛一闭,起来之后是打通周身脉搏,功力大增,或者干脆直接死了,谁都不知道的。

 

原先程芝只当三靖是无心之间讲的,怀着对自己炼丹的自信,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忽然害怕起来。

 

或许于三靖早有察觉了。

 

 

上树上的弟子们仿佛是笑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夏夜夜深时分趴在草丛边上能听到的大地之下的声音,他们面无表情地吹熄了各自手中掌起的灯火,周遭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死寂。

 

仿佛刚刚那一场讲述,只是一道浅白色的幽魂;刚刚那一道道灯火,只是长眠地下,已经被腐蚀了的余黄番的骨殖所化。

 

只有那一道圆木还在那里停着,像是谁设下的机关。

 

“柳夏姑娘!”程芝有些不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事情,还想往那一道浅白幽魂消失的地方追过去。黑暗之中,赤酒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是事事都要弄个一清二白的。

 

她说。

 

秘密就是秘密,江湖对个人秘密看得重,便是有意去偷听他人讲悄悄话,也要归为有意窥破他人秘密,任人处置。

 

尽管有“杀人者死”的新规,还是犯不住有人就是落入了圈套去看,有人就是犯不住要去胡乱生事。

 

“我不相信,我要去问个清楚!”程芝挣扎个不停,狠狠将赤酒推开。他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四周,猛得绕道赤酒的背后,将她的剑抽出来。

 

剑出鞘了,长吟一声。有一道十分清亮的寒光。

 

“放开我!”

 

“疯子!说了不要过去!你不怕死的吗?”

 

赤酒的手抓住了剑,剑锋嵌进了她的手掌里。

 

她吃痛地叫了一声,捂住手。

 

“你要用我的剑,来指着我?”

 

程芝松开了手,剑落到了地上。

 

她的手掌里有血渗出来。

 

什么也看不到了。寒光转瞬间便消逝了。

 

身边的风忽然流得快了,手臂似乎被衣袖拂过,动了一动,赤酒伸出手想再拉住他,却摸了个空。

 

不过,附近传来有人讲话的声音,细细听去,果然是程芝。四周这样黑,根本看不到那些人的身影,赤酒认为他已放弃去寻找柳夏了,此刻定然正在旁边懊恼,便放下心来,不再摸索。

 

“你们怎么忍心,让一个女孩子去试药?”

 

“这本是她自己的选择,自己犯下的错,总要用现在的自己去为当初的自己还债。”赤酒回答。

 

“她已经受了这样多的苦痛,为何还要强加罪名!”

 

“虽然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但当年的她却是还是她。”赤酒回答。

 

“她已经自废了一身功夫,当年不是已经两清了么!”

 

“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若都能一来一往以衡量,世间到清净了。”赤酒回答。

 

“若世间事务没有是非黑白来衡量,岂不早就乱了!”程芝似乎怒了,说出没头没尾的话来,“我不是小孩子了!为何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将我当那黄毛小儿去看?”

 

“非要争出个黑白是非,可不就是小孩子心性?世上哪有这样多明晰着的是非黑白……便是有,谁又敢一言以断之呢。”赤酒回答。

 

“我敢!”

 

“不过狂言罢了!谁不会讲!”赤酒哼了一声。

 

“那便走吧!大丈夫敢作敢当!”程芝吼了一声,声音完全消失了。

 

就好像凭空的蒸发了一般。

 

赤酒有些慌了,独自在黑暗里,任谁都会慌张的。她顾不得手上的血,四处去摸索。

 

她伸出手,身边与之前一样,什么也没有。

 

或许本来就没有。

 

好端端的一个人,刚刚还在身边,怎么可能忽的一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程芝的声音完全消失了,再努力地去抓,也抓不到缥缈的声音。

 

风呼啸着把树叶吹开了,有一道月光照下来。

 

坟!

 

面前就是那道新鲜的,还没有来得及刻上字的坟!

 

她吓了一跳,心忽然揪起来,呼吸也紧了,胸口里,她一个活人的心脏砰砰跳着。

 

回头看机关,机关仿佛也消失了,只有一个巨大的残影,被风吹着,慢慢朝她逼近,她跑过去,借着微光拿起地上的剑,剑上的血还是热的,她的手掌里细密的疼痛也还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身边被呼啸着的风包裹起来,她望着那道坟。那道坟没有动。

 

仿佛刚刚在这里的百八十号黑衣人,都只是一道这座坟幻化出来的青烟,他们手里的灯,都是这道碑散出的鬼火一样。

 

遥远的南边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声。声音尖利,就像是人将死之前放肆的、无力的叫喊声。

 

他们把程芝带走了!

 

程芝刚才是在同他们对话!

 

赤酒一个激灵,原来刚才,剑落地的那一瞬,程芝便已经循着黑暗追出去很远了。

 

刚才真真的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只有她一个人自说自话。

 

因为太远,她没有听到那些人究竟跟程芝说了什么,那少年一身热血,恨不能将血全都撒在自己所认为的正义二字之上。就这样勘破了他人的秘密,就这样自愿的舍身试药。

 

月亮收了微光,繁密的树冠重新合上,把水淋淋的月光挡在了外头,把孤零零的赤酒抛在了这个浓密得化不开的深夜里。



08


是刀剑相触的声音。

 

“他是你什么人,可值得你这样舍命相救?”那个弟子似乎并不想再同她交手,挽了个刀花,将刀上的血甩在地上。

 

赤酒的剑陷在了土里,喘息着抹去嘴边和肩头的血。她用剑支撑着自己,以求不就此倒下,然后抬起头来,望向程芝。那里是片明亮的空地,上面没有树荫的遮蔽,有一道月亮的光辉的穿过树的枝杈落下来,打在了程芝的身上。

 

相处这么久,草木亦有情。

 

赤酒忽然怕了,这种怕比当时回刑场救人来得更加清晰明了,就是一种对往日里包裹在脱不出的牢笼之中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在牢中看月亮的时候就种下了的,现在又被他人拉扯了出来,暴露在这刺眼的白月光下。

 

若是离开,便可以再不受这凡尘事的约束,随心肆意的生活去了。

 

“再往前一步,他就死了。”

 

大概是为了救他,赤酒选择了离开。

 

程芝凭着一时的意气,坏了江湖规矩,被人处置,也是应得的。

 

人总该为当时做下的蠢事负责的。

 

赤酒往回走着。

 

黑夜的森林弥漫着浓重的水的味道。泥土腥味,草木腥味,河流腥味一并被蒸腾起来,化作水珠子在空中游移,它们乘着整个森林中流动着的风,重新化作一道河流,在林中跑动穿行着,与地上河,地下河一同流动。赤酒感觉自己正在河中穿行。眼前是黑暗,身后是黑暗,处处都是黑暗。

 

她只有一个人,被包裹在黑夜里,不知道归途与来路在哪里。

 

她怕极了水,因而门派定刑的时候,有人提议要把她绑结实了,扔进山下的溪流里去。

 

她小时候落过水,好像是失足掉下去的。因为她回过头再去看的时候,有一块被踩缺了的草皮。都说人在将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会跟着下一世的记忆一块走,然后活着的某个时刻,忽然情景重现一般出现的就是那个记忆。

 

所以她记得师兄,记得非常深,就像山上打的穿山井一样深。

 

师兄把她救了。她最后一眼看到的不是缺了一块的草皮,而是师兄的蔚蓝衣裳。

 

水里很冷,但这个密林和水里一样冷。

 

落进水里,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勉强有力气登着水,将头探出水面,却只能看到自己因为挣扎而扑腾起来的白色水花。这种东西看似能救命,却会让衣裳越来越湿,直到吸饱了水,水拉着你下去,尚才自知。

 

靠吃丹药来达到某些目地的人,大概也是般扑腾在水里,不自知的。

 

靠着触摸不到的虚幻爱恋活着的人,大概也是扑腾在水里,不自知的。

 

赤酒记得当时被湿淋淋的衣裳拉进水底的感觉,眼睛看不到水底,只能感觉到身边越来越黑。渐渐的,连水上的亮光都变得阴森惨白起来。带着水草腥气的水直愣愣往身子里灌,意识也已经分不清七窍是那七窍了。只觉得口鼻一阵阵刺痛,耳朵一边蜂鸣一边隐隐地好像被硬塞进了一大段棉花,像是要炸开了。

 

胸腔里不停地流进水,很疼。

 

喘不过气的那种疼。

 

要是有人能帮忙渡一下气就好了。

 

穿着蔚蓝衣裳的师兄为她渡了气。

 

她抓住了稻草,就再也不想放开手了。

 

程芝曾经说过,有的炼丹者练出了合心意的,有效的丹药,因为出自自己之手,就会毫无顾忌地去吃了。

 

就算慢慢的会吃到死,也会继续吃下去。

 

圣人说不要贪图一时的诱惑,但谁又能一下看透十年后的这个诱惑会是何种模样呢。

 

“醒醒,醒醒。”

 

师兄当时这样呼唤她。她就此从水里出来,又落入了更深的水里。

 

两人在一起的相互依靠,总好得过一个人独享的自由罢。

 

那就,再看他一眼。

 

天亮之后,程芝被找到了。

 

赤酒走到了树林的最南端,最南端在曲阜城南山脚之下,是一片树还不怎么茂密的林中空地。四周多是低矮的草木,旁边有个茅草搭好的亭子,挨着入山道,若有农人上山,或是山上猎户进城,总能看到的。

 

看到那片蓝色衣裳,赤酒的脚步忽然就慢了下来。

 

程芝好像没有呼吸了,他倒在那里,就像被丢弃的一叠缎子。蓝蓝白白的颜色好像与南边天空的颜色融在了一起。

 

赤酒停下脚步,大概离着那个人有三丈远。

 

好了,现在看到他了,会有人发现他的。她想着。

 

可以走了。

 

这些事情,都可以放手甩开了罢。

 

虽然这样想着,她还是一步步往前走去。

 

“像是试药那种妄言,也不过说说便罢了,莫要当真。”

 

但他当真了,他是真有这份勇气的。

 

赤酒站着,看到倒在那里的程芝。

 

 

从未曾与太阳完全脱开的天边奔来一个影子。

 

那道影子原本如墨点一般被嵌在太阳里,待清晰了些,太阳也绽出了光,被金采采的熹光吞噬了,变得影影绰绰的。但那个人,确实是提着刀往这边跑来的。

 

他手中的刀,不是什么好刀,只在微光之下散着刺眼的光,刀穗子在下面同样摇着细碎的金光。

 

他身上的衣裳,不是什么好衣裳,不过是用了五枚织法的暗纹锦缎,上面用金银丝线绣了几簇苍松的墨色袍子罢了。

 

看样子是位年轻的贵公子。

 

“他是我救的,把他还给我。”贵公子道:“昨日他将死,你走了,我都看到了。”

 

赤酒一惊,手已经挪到了剑柄之上。

 

贵公子的刀背忽然对上了她的脖颈。

 

“你同他什么关系?伙伴?亲姐?还是夫人?”

 

赤酒回过身去,剑影被刀光蛰了一下,收了回去。她护在程芝的身边,无不警惕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

 

“临阵脱逃,此刻再做出这些,他也看不到。”贵公子的声音冷起来,一双裁如石山棱角的墨色好眉毛一直攒蹙在一起,此刻眉头皱得更紧了,“何况他是我救的,便是我的!听不懂吗,把他、交给我!”

 

他一字一句道。

 

他的话语有些含糊,却相当响亮。就像书斋里刚刚学会朗读长篇文章的小学童的声音,一面咬字不清,一面还要大声地读出来,让先生知道自己已经学会了,以此来邀功请赏。

贵公子可能真的生气了,腰间的几个玉佩和发上的一众金冠上的珠子哗啦啦地响着。

 

他的手抖了一下,速度很快。

 

刀尖对着的白雪里绽出了红色的雪泥。

 

“剑已在手,你竟不躲?”他似乎有点吃惊,随即哼了一声,讽刺道:“蠢女人,不管世道怎么变,女人还都是这般痴。”

 

赤酒只想保护程芝,她没有任何反应,只俯下身去,抬起手来,将两根手指放在程芝的脖颈上贴紧。那两根手指很白,那个脖颈也很苍白,反而像是融在一起的样子了。

 

“不必探气息了,再不把他给我,只怕他再过一盏茶便要真断气了。”贵公子又一声冷哼,把沾了血的刀往南随手一扔,刀未落地时,血珠扬起来,刀落地时,血珠落在了扬起来的泥土尘灰里。

 

赤酒猛然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是落在一旁的刀,刀柄上的红色宝石在阳光下泛着像刚刚洒出的血一样的颜色。

 

镜面一样的刀上,映照出一道朝阳的光,揉在她右边脸颊上,有些睁不开眼睛。

 

太阳已经跳出山谷了,四周响起呼呼风声。

 

她看清了,那男人着一身锦袍,衣摆用金银丝线绣了几簇承雪苍松纹样。他戴着金色的束发冠,用金丝发带绑紧了,显得很整齐。贵公子不带表情,冷着一张脸,眼睛到是精神,与平时病怏怏的程芝倒是不同。他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眉头微微皱着,其间有几分讲不清楚的愁意。

 

公子隐在黑影里,与他的衣裳颜色融在了一起,反而有些看不明晰了。

 

公子的刀已经丢了,赤酒以为他不会再随便动手了。

 

“把他给我!”公子扑上去抢人。

 

赤酒慌乱地挡在程芝面前,一脸警觉,冷声道:“你是谁。”

 

“沈沧鸣。”公子有些闪神,懵懵地答。但只一瞬,他便又就回到冷着的脸孔,答道:“不,我叫二奎。”

 

“喂,我叫二奎!梅棠,你听到了吗?”

 

他大声对着程芝喊道。

 

程芝听不到。

 

“他不叫梅棠。”

 

“他的前世是叫梅棠的。”

 

贵公子吟念起这个名字来,脸上露出些许柔和神色,眼睛也似乎没那么有神了,唇角微微挑起,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柔和了些,却不想解释什么,只让赤酒把程芝放平,躺在地上,自己来为他治疗。

 

赤酒看他的诚意不假,虽然满心疑惑,也只能暂且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贵公子把发上的束带解下来,把金簪子解了,将束发的金冠取下,扔在地上;然后是腰间的几个色彩琳琅的玉佩,也不紧不慢地解下来,随手一扔。

 

赤酒看着他一步步地把身上所有束缚全部解开,又看看躺在那里的程芝,心中忽然担心起他刚刚说的这个少年活不过一盏茶的话,照这个解缚程序走下去,怕是还要把身上的金线银丝一根根挑开拆掉罢。

 

但贵公子一丝不苟地解着身上的缚,神情专注认真,并不像假的,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好了。”他一把把绣花锦袍从身上拽下扔掉,一边平静道。

 

一袭苍色中衣的沈沧鸣深吸一口气,退了三步,伸出左手,手掌朝向躺在地上的程芝,口中不住地吟念着什么,右脚在地上不住地点着。他的左脚笔直地撑在那里,就像一束支木。赤酒皱着眉,竟然勘不破这是什么方术道法。

 

“喂,不想问些什么吗?”竟是他先开口。

 

“莫要分神。”赤酒听说过太多练功走火入魔的事情,也见过因为练功分神而残废了的,这公子毕竟也是活生生一个人,若他因救人出了意外,那便太过得不偿失了。

 

“不要紧,我有些累了。”他洒脱地举起右手,掌心朝天,着实有些疲惫地牵动唇角笑了一下,道:“我们有很深的渊源,若是能令他回天,还请姑娘将他奉还与我。”

 

沈沧鸣说完这些鬼里鬼气的话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赤酒看到他的身边忽然聚集起些许闪亮的细小光点。那些光点如同针尖一般大小,单看一枚的亮光或许只如灯火之下的绣花针一般,但那些光电从尚含着青紫颜色的上空中汇聚而下,由他的右手慢慢爬到他的衣服上,然后聚集起来,游向左手上。

 

很快,他就被整个包裹在闪亮的光点之中。

 

“我会分一些力给他,事成之后,我可能会……”话没说完,他已经笑得快站不住了。

 

难道会死吗?

 

赤酒忽然间感觉到了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当真是他们一介武人难以勘透的。

 

正在游移要不要阻止他的时候,他又开口了。

 

“会变成一个废物,或许。”

 

赤酒感觉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了。

 

沈沧鸣左手上的光点越聚越多,光点们在一起摩擦着,攒动着,发出将要爆开般的磁磁声,如同倒入锅中包着澄清油脂的水,一面往外迸溅着,一面迅速膨胀,发散。

 

其色晶亮,如黑色雨夜中在天边落下的雷电,就算不知道要劈到哪去,或许下一刻便要劈到门前,也让人想再多看一眼。

 

“这是雷电。”

 

他把那些聚集着的雷电推向程芝。

 

那些闪烁着的小光点如轻云一般缓缓游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说来也奇,那些雷电花儿如河中寄宿着的细小水虫,有了生命一般地攀上了程芝的衣裳,分散而去。不多时,程芝的身子已经被发着光亮的雷电包裹起来了。

 

“你想问我为何会有这般能力?因为我非你族类!”沈沧鸣依旧前言不搭后语,慢慢开口,然后他强撑着把眼睛睁回原先那么大,眨了眨,无不狡黠道:“我只告诉你,还有他,还有……”

 

赤酒察觉到四周异风突起,那风不是从东南西北卷地刮来,而是直接落自天穹之上,有一道碗口粗细的苍灰色风流汇集在他高举的右手之中;再往上看去,便是渐渐变粗,如石磨,如房屋地基;再朝上,双目所能收尽之处,无不变成了萧萧而鸣的风声。

 

“还有太多了!我记不起来了!”他抬头朝天大喊一声,吼声如雷动一般低沉却明亮,似乎能传出千百里去。合着渐渐变大的风声,到像极了源起于南山边际的风雨之音了。

 

那道弥天之风忽得落下,将三人吞噬。

 

赤酒此刻相信这个奇怪的贵公子当真非我族类了。

 

她先是在风落地之时伸了双臂去招架,却发现那暴风虽强劲,但三人处在中央,因而身侧沾染的风却也不似周围那般,有掀起地皮之劲了。她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有带着水汽雾气木气的尘土钻进口鼻之中,她急忙抬起手去掩住半张脸,试着朝前挪步子。

 

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明明只是十来步的距离,现在却又似被关在了青铜水瓮中的小鱼儿,跃不出去,只余眼前一片青黑,耳畔只有萧萧风声。

 

以及,一道歌谣。

 

歌谣,歌谣……

 

赤酒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唱过歌了。

 

那声音不像是出自人的口中,而是由四周仓皇聚集起来的天风吟唱出来的。

 

风是有生命的么?

 

她曾这样问过门派的一位先生。

 

先生说,万物都是有灵的。

 

连天边的那轮白色的明月,以及奔向月亮的那只星,都是有生命的。

 

那只星,她记得很清楚,就是方才与程芝一同看到的。

 

 

程芝也想起了那只星。他被绑缚在黑暗中的双手被一道天降的雷电劈中,闪电虽劈开了那道绳,也将他的皮肉烧得焦灼。他伸出手来看,有些闪着金黄色光亮的点,纷纷扬扬地渗进了烧焦的皮肉之中,顺着已经透明了的筋骨,朝里爬去。

 

伤口恢复了。

 

现在,他的脑中只有那颗星,他身上的光点仿佛就是那颗星所散化而成。

 

他往四周去看,四周很黑,只在远处有一道明亮的,流动的光。

 

程芝试着抬起脚,脚步轻飘飘的,不像踩在真正的土地之上。

 

到了,他抬头看,那道明光是一道悬在头顶的长河。

 

盘桓着,蜿蜒着的长河。

 

河里没有水,或者说是看不到水,只有如同天边星光的闪亮光点,缓缓地流动着。

 

他想起在书上读到过的仙魔故事,管着银河的仙人总要在七月七那天邀请满天守着各自星象的星君们去银河沐浴谈天,待他们沐浴过后,银河里便满是闪烁地光点了。

 

这条河不长,在源头和断裂处,只有三三两两的闪亮光点,悠悠的,悬在那里。他试着举手去摸,摸到一手清凉,摸不到那些星点。

 

“你还记得我吗?”

 

“梅棠,我是二奎啊。”

 

他走到断裂处,那是星最少的地方,只有孤零零几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声音不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快步走到源头,声音好像超越了源头,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程芝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那是相当清越的男人的声音,像宝剑落进青铜砖块上的叮咚一声响,带着些许散不去的余音,萦绕在耳边。

 

“快了,快了。”

 

“我等了你……很多很多年。”声音之中有悲有喜,到很难猜测他此刻是什么模样了。

 

谁会等我呢?莫不是母亲?

 

河流源头的星闪了一下。

 

为什么母亲在等我?

 

“你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那颗星又闪了两下。

 

“我可以带你走。”

 

河流断裂处的星闪了一下。

 

谁能带我走?

 

“我说让你走,不是真要让你走的。”

 

那颗星又闪了两下。

 

那是源头和断裂处仅有的几个光点。

 

程芝参不透这其中的所以,或许自己已经入了大化,正是要踏云飞仙的时候了罢。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手臂虽然恢复了,却还是有些僵。他想起自己被缚在一方白玉柱子上的时候,手腕上所承受的隐痛。他用力挣扎过,手腕已经脱尽了,手与臂无力地撞来撞去,很是吓人。但这不及头痛发作之时的那种绝望,仿佛是受了古时传说中对卖国通敌者才会使用的刑罚。

 

在白玉柱子忽然生了一双手,朝自己后颈划了这么一刀之前,便有什么东西从后背往上爬。当有了刀口作入口的时候,那东西就顺着刀口窜了进去,上到头颅里,先是一通乱抓乱搅,再是一番飘来荡去,最后闹得累了,便安安稳稳停在了头的右侧。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东西仿佛在那里扎了根,变作一根细小的剪刀,一边挑着颅中血线,一边咔嚓嚓剪断,如同抽丝剥茧一般精细,可笑竟然换作在头颅之中。当那东西的动作停下之后,程芝赶紧喘了口气,头猛得一痛,他甚至来不及叫一声便要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再次昏死过去。

 

头里面好像有只手,将刚才一一挑断了的线头握在一起,生生往外拔。那感觉就像是从刚才的刀口捻起一点皮,顺着往上撕掉。

 

他只记得幼年时候替三靖打架时,被大孩子扯住了一束头发生生拉到店铺门口,然后猛扔出去。那时正是仲夏十分,外头街道上没什么人,空气中蒸腾着石头和河水的热气,令人厌恶。

 

那孩子力气很大,他回头的时候看到那人手里拿着自己的一束尾辫。

 

后背已经湿了,有比青石板还要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

 

孩童最后面的那一撮发辫是求平安用的,他很害怕父亲会打他,在三靖家呆了很久。

 

父亲知道之后,只叫他以后注意。

 

他记得父亲当时摸了摸他的脑袋,很轻的,很温柔的摸了摸。

 

但头发被拔掉的一瞬间,他的眼前是黑色的。

 

连雪白的阳光和翠绿的树叶以及墨绿色的鸣蝉,都一并变得黑了。

 

所以那东西将他脑中的细丝抽离的时候,他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光亮的消失,和留下的无尽的漆黑。

 

直到看到了纷纷而来的星光,它们是涌进来的,就像那天看到的,飞奔着投进月亮里的星星。

 

有人说在找他,有人在唱歌。

 

是三靖吗?是父亲吗?

 

是那个在记忆里只剩下一道红影的女子吗?

 

或者只是风的声音罢了。

 

风?

 

南边山际的风雨雷电声,似乎又被吹进了耳朵。

 

他听到了歌谣。

 

他醒了。

 

“你们是谁?”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程芝的声音很哑,喉间好像发不出声音了,他不确定那两个人有没有听到。

 

因为那两个人一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在下程芝。”他咳了两声,道:“为何会在此?”

 

那两个人中的某一个愣了好一阵子,摸着腰间的酒壶,一言不发地走了。

 

剩下的一个倒下睡着了。



09


赤酒喝光了一壶酒后终于想通了。

 

柳夏的师父一直都没有放下这个叛出师门的弟子。他留下遗愿说自己想要起死回生,让活人试药,通通都是假的,只为去哄她吃下那丸药。而那个“死而复生”丹,着实有死而复生之效。

 

将前尘往事尽数杀死,帮新的自己复生。

 

再没有什么比记忆尽失的人更干净的了。

 

程芝凭着一时的意气去救柳夏,不光柳夏没救成,反而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但不知他提出要试药,有几分是出于对三靖的愧疚,几分是出于赎罪呢?

 

但程芝似乎只记得于三靖离开济州城去行商之前的事了。

 

“我记得你,你是赤酒。”他说。

 

当知道他只是把更在乎的人和事忘记之后,赤酒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那么,小公子可记得我?”随意披上外袍的沈沧鸣凑过来,笑道:“我是你的旧相识啊!”

 

程芝摇头。

 

“我们这么多年的好交情,怎么可以忘记我!”

 

赤酒挑眉。

 

“抱歉,在下似乎未在镇中见过阁下。”

 

“这几天刚相识的,她不也是嘛,怎么只记得她。”他用下巴指指赤酒,赤酒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喝酒。沈沧鸣见赤酒不插话也不帮腔,挠挠头,似乎在组织语言,半晌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多年……甚是可怜!”

 

程芝有点懵。

 

赤酒的唇角也勾了勾,把凑到嘴边的酒壶放下了。

 

程芝见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赤酒发现沈沧鸣自从施了异术,强留了程芝的大半记忆之后,神智着实有些不清不楚了。说话颠三倒四倒还不碍事,但就连走在路上,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好像三两天没合过眼,刚刚沾了枕头又被拉起来出门的书童。

 

好在一路走来,这样的书童也不少,都背着书袋子,手里抱着带钱的包袱,睡眼惺忪地跟着自家先生。先生都在前头精神地走着,不时地揪一揪书童的耳朵,责怪两句。

 

他们踏上了南下的路。

 

“南边的雷电就是我弄出来的,有些人要抓我啊,我就躲,躲不了就直接跑,跑不了就只能用些雷电花招吓唬他们一下呗。”沈沧鸣漫不经心地解释着,一边往嘴里塞干粮。

 

“什么雷电?”程芝问道:“秋日有雷电,也算正常啊。”

 

没有人同他解释。

 

“什么人要抓你?”赤酒问。

 

“黑衣服的,哦,还带着金色的护甲,真是太难看了。”沈沧鸣好像没有发现自己也是一身黑衣裳,头戴金冠,“往南边去了,你怎么知道?”

 

程芝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是指为什么现在大家正往南走。

 

“还能北上不成?”赤酒没好气地回一句,揉了揉脑袋。她刚刚喝的酒有些多,现在没得喝了,头还有些晕,不知是因为身边又多了一个傻子还是因为喝酒上了头。

 

程芝却对这个带着金冠的贵气公子充满了好感,且不说他坦诚地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自己,便是这份舍命相救之恩,也已经让他感动得无法自持了。他向来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但城中只有于三靖一人肯与他来往,这么多年已经快憋坏了。

 

“在下忘记与沈兄的相识过往,真是不该,不知沈兄是否有一见如故之感?”

 

“不要玩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早说了,我等了你很久。”沈沧鸣对这种语气很不适应,揉了揉眼睛道:“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

 

“很难讲清楚的。”沈沧鸣说。

 

“你莫不是除了力量,还分了一大半脑子给他?”赤酒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插嘴道。初见沈沧鸣的时候,他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贵人气质,活脱脱就是个名门世家出来的大弟子,或者说皇家子弟也不为过。现在却连头发都不会束,发带也不会系,玉佩发饰全放在了程芝的包里,就差让人家帮他穿衣裳去了。

 

沈沧鸣想了好一会,点头道:“我说了,我可能会变成这样。”

 

他的眼睛难得睁大到可以看到情绪,似乎不像说了假话。

 

 

三人行路累了,找了一处茶水摊子歇脚。

 

沈沧鸣如蒙大赦,立刻趴在桌上睡着了。程芝要了些吃食,赤酒要了壶茶水。

 

老板卖的是艳阳秋日常见的凉茶,茶里混着些甜气,大概另外加了些蜜糖进去。

 

赤酒与程芝谈起于三靖来,程芝说于三靖只是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赤酒决定先不告诉他,待他开口问及从家到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赤酒只扯了个谎,说自己与他爹相识,路过济州镇,带他出来走走。

 

程芝竟相信了,原本他便对镇中生活厌倦得紧,此刻也不怀疑话中有假,一味地高兴着。

“为什么你会记得我?”

 

程芝正在吃东西,他指了指塞满的嘴,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路走来也乏了,赤酒不再追问,随便拿了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四处看。

 

所有茶客都在朝一个方向看。

 

街上不知哪里来了个衣着华丽的女孩子,不知怎么的摔倒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她穿着雪白的衣裳,裙子上用丝线绣的团圆莲花暗纹在阳光之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光。那绣纹细密繁复,远远的便能看出是不凡之品。女孩子的裙子外层有着十八片同一颜色的不同衣料束着的外裙,外裙上也绣了并蒂莲花的纹样。她背着一把金属制的兵器,约有两尺长,用绯红的剑套裹了,只有一束更浅绯红的穗子在外头悬着。

 

这女孩面相清秀灵动,一双含着水汽的大眼睛半眯着,很委屈的样子,仿佛是被人刻意推倒的,还不准她起来。她在原地不知为什么爬不起来,只隔着裙子抚着脚腕,发间追着流苏的几只簪花微微摇动。她轻咬着嘴唇,一面朝有人的地方眨着眼睛,眼睛里的水汽溢了出来,便像春天清晨悬在空气中的雨雾一样,把四周的风都湿润了。

 

赤酒偏过头看程芝,发现程芝正盯着那个女孩子的脸出神,眼睛睁得像是话本中的书生见到了凭空出现的花妖狐媚。他嘴巴微微张着,也不顾着嚼什么干粮了,像个痴子一样一味地将眼光锁在那一处。

 

“喂,”赤酒撞了他的胳膊一下,“还不过去扶?”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徐州,两江十二城最北端的城市。

赤酒知道那里有她要找的东西。

沿途舍命相救故人的黑衣贵公子与程芝究竟有何渊源?

沿途作戏的白衣大小姐又是何人?

程芝怀着一腔去叙旧的热血去找昔日好友,又会得到怎样的答复?

《赤酒引4》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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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宋·赤酒引②

『东宋』世界漫游指南

宋纳思地:『东宋』四十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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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章作者赤酒,版权归属黑江湖与作者。

  2. 插图作者@里子-,版权归属作者,插图仅为示意。

  3.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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