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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宋·羽郊的雨

2017-05-07 东郭野驴 黑江湖
 

东宋世界(Sunasty)第1期征文第5篇征文

羽郊的雨

◎东郭野驴  著



东宋的第6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燃烧吧,火鸟》、《赤酒引》等长篇作品。


“凤羽”是黑江湖举办的第一期东宋征文题目。这篇《羽郊的雨》,是“传统武侠”的写法,四平八稳,结构谨然,也因此显得富有力量,同时它又采取了某种诗意的技巧,焕发光彩,到最后金丹大成,逆反先天,一种雄浑的气势扑面而来,整篇文显得波澜壮阔。


作者教书多年,系某校高中语文老师,是目前本次征文中年龄最大者,而年龄最小者刚读大二。但就文中展现出的锐气和青春气息,却是一样的。因为大家都有同样的梦想和热血。


因为我们都在东宋。


金丹一成,逆反先天




四月、近夏、村树、烟雨,云彩聚拢来,田地上起了一层薄雾。其实不是薄雾,是头顶一片云彩降下的雨丝。野菜顶着两片嫩绿的圆叶探出头来,一簇簇的,这是万物生发的季节。

 

现在罗宣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如同这黑沉沉的天色。阴晦的雨雾里,羽郊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雨下得越发大了,天色黑压压得仿佛整个云层伸手就能够到。雨水在狂风中倾斜而下,哗啦啦啦的如瀑布般奔流而下,不停有耀眼的雷光亮起,然后轰鸣的雷声好像在距离地面不足十米处响起。惊蛰之后,偶有雷雨。

 

罗宣蓑衣斗笠行走在黑暗间,赤脚穿着草鞋重重一踏,轻轻一扭,前面的水坑泥坑简简单单就绕了过去。又继续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在前方的遥远处有火光闪烁,心里不由怔了怔。

 

在羽郊,雷雨天里赶路显然是不合适的,罗宣身为落凤坡本地居民,自然知道这里的种种传说、禁忌。原本想着在羽郊的义庄里避避雨,虽然义庄存放着一些多年来无主认领的尸首棺木,却是羽郊唯一有瓦遮头的地方。羽郊非常的荒凉,平原上只有义庄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周围全是荒草,高大些的树木都不见一棵,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他是一座孤独的坟墓更加确切一些。

 

义庄,顾名思义,肯定是阴森森的,除了常年打理的老翟头,也没什么人愿意靠近这种似鬼域多过人间的地方。老翟头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据说命犯七煞,正好看顾义庄。

 

离群索居的只有幽魂,老翟头虽然住在义庄里,夜间却从不点灯,什么时候看到义庄都是阴森森的。即使阳光散落,将它屋顶染上金黄,灿烂明净,也难以掩盖那种阴森冰冷的感觉,老翟头像一具尸体多过像一个活人。

 

今天,远远望见在义庄里居然有昏黄温暖的火光,这是表示已经有同样的赶路遇雨人在里面避雨了?罗宣加速往火光方向飞驰而去。

 

昏黄的火光,阴森的义庄,这种存在,让罗宣想起了无数武侠故事和鬼怪传说。胡思乱想中,罗宣已经踏上了台阶,推开了半掩的大门。

 

里面是两路人,三个火堆,从他们各自的火堆距离就能分辨出来。一个距离破烂棺木较远的火堆周围只坐了三个人,一位青色衣衫面容英俊的年轻公子,一个赤面短髯肌肉贲张的中年壮汉,以及他身边看起来像是书童的穿石青袍子的少年。

 

而在靠墙棺木旁则有挨得不是很近的两个火堆,呼呼啦啦坐满了人,看起来有二三十个,大多短衣打扮,身上都带着兵刃,年纪有老有少,均一脸的彪悍。听到罗宣推门的声音,看了一眼,见是一个乡下少年,便不放在心上,自顾烤肉闲谈。

 

另一边的青衣公子则根本没关注罗宣,只是看着他的书童烤干粮,不知道是早就听到了罗宣走向破庙的脚步声,还是本身就是自高自大对别人不屑一顾的人。

 

罗宣看这些人持刀佩剑凶恶的样子,也不大声呼喊老翟头,走到一个人少的墙角边,离火堆远远的盘腿坐了下来。旁边坐着一个青布弊袍抱着胡琴的干瘦老头似乎是走江湖卖唱的。老者往旁边缩缩,低头不敢看罗宣。

 

风夹着雨从大门涌进,吹得火焰一阵晃动,正中五短身材面目威严的中年汉子摆了摆手,道:“这回众家兄弟给我彭老虎面子,走这一遭。只要那东西一到手,大龙头必有赏赐。”说着,看了青衣公子三人一眼。

 

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慢吞吞放下手中朱红色葫芦,轻声说道:“彭老虎啊,你也不要仗着燕大龙头的势,在这抖威风。”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双眼似乎一片朦胧,只有似乎不经意掠过青衣公子三人时才闪过一丝精光。

 

彭老虎狰狞一笑:“居前辈,你们北邙四友只来了你一位‘残魂手’就算加上西山一窝蜂这十七八个小喽啰,也抵不上燕大龙头一根手指头吧?”粗壮的手指点了点老者身旁黄衣汉子。

 

老者不紧不慢继续道:“燕大龙头在绿林确实是响当当的人物,我们北邙四友确实惹不起,就是他手下六合四象十大高手,咱们也未必打得过。不过,燕大龙头在道上再怎么威风,也不会动入品世家的东西吧?”说着,朝青衣公子拱了拱手。

 

青衣公子矜持一笑,到:“不错,在下张潮平,奉闽南周家家主令,取此物献于秦岭三爪世家。”至于是哪个三爪世家,张潮平提都没提,似乎被这些江湖草莽听到了,都算是侮辱了三爪世家的声誉。

 

大家一阵沉默。

 

罗宣知道现世东宋王朝的兴起,使得“大姓雄张”,世家成为主宰神州命运的力量。而世家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便是常常不被当做世家的五爪世家赵世家和四爪世家、三爪世家、大姓世家、小姓世家、复姓世家等。三爪世家曾帮助小皇帝赵昺平定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小皇帝御赐三爪匾额,以为嘉奖,三爪世家由此得名。全东宋境内有几十家三爪世家,于江湖中人来说,任何一个入品的世家,都是绝不可触碰的庞然大物。

 

闽南周家向来依附于三爪周家,家主三代前是三爪周家的家生子,张潮平是闽南周家当代家主的外甥。

 

像“燕大龙头”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能和他并肩的也只有水路上的总瓢把子“萧龙王”,但碰到三爪世家,也是要怕七分,让三分的。

 

居姓老者等人自然也不敢违逆三爪世家,不过闽南周家就没那么大的威慑力了,何况这个张潮平还不是是闽南周家直系。当然,大家也没必要在三爪世家威名之类的事情上打转,大家沉默不语,至于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罗宣听得有趣,忽然居姓老者一指他道:“小兄弟,你是本地人么?”罗宣点头应是。
 
居姓老者闭上眼睛,道:“麻烦小兄弟给我们讲讲羽郊有什么特异的事情吧。”
 
罗宣眨了眨眼睛,说道:“好,要说这羽郊的事情,得从上古说起。当时一场大水,淹没了天下九州,人主尧派鲧治理水患。鲧盗来息壤堵塞水道,反倒使得洪水更加泛滥,尧派祝融击杀了鲧……”
 
彭老虎身边虬髯大汉道:“这些神话尽人皆知,什么生生不息的息壤,什么淹没世界的大水,都是扯淡,快说这里羽郊的事情。”抬头看了看外面黢黑的天色,不时亮起的惨白雷光,不禁拉了拉敞开的衣襟。外面风几乎停了,雨却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带着天上的寒意直击下来,似乎有透入骨髓的阴冷。
 
罗宣接着道:“鲧死了之后,尸体一直不腐烂,周围百里阴气森森,白天几乎看不到什么阳光,夜里也不见星月照耀。”抬头看了看屋顶,似乎看到了永远昏晦的天幕。
 
“据说是鲧怨气太大,所有靠近的人畜都被吸走了阳气,三十年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哦,鲧死的地方,就是我们现在在的羽郊。”这时,轰隆一个霹雳炸响,卖唱老者惊叫一声,更加缩到角落里。
 
想到一路走来,羽郊确实荒凉异常,不仅没见到蛇兔鼠蚁,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只有偶尔几簇矮矮的荆棘灌木,向天伸出鬼爪,在凄风苦雨中发出悲凉的呼啸声。虬髯大汉紧了紧衣襟,勉强笑道:“小子胡说八道,只能吓唬胆小鬼。”
 
“某一天,鲧的尸体突然动了,他伸出手臂,长长的黑指甲插入自己的腹部,把肚子撕开来,随着黑紫色半凝固的血液,跳出来了一个男子,就是禹,也就是传说治水的大禹。”
 
青衣公子张潮平似乎也有些不适,皱了皱眉头,旁边书童板脸喝道:“让你说说本地异事,不要听这些有的没的。”声音清脆娇憨,竟是一个女的,只不过为了行走方便,穿上了男装,作书童打扮而已。
 
罗宣面无表情说道:“本地异事,最有名的就是‘雷劈羽郊原,火烧落凤坡’了。”
 
他不需众人催促,往下说道:“自从鲧裂腹产子之后,羽郊就成为神患鬼嫉之地,不仅资源贫瘠没有产出,还经常有天雷轰击,人畜无法在这里长期生存。”配合着屋外不时闪过的如蛇雷电,众人面面相觑。
 
只有卖唱老者问道:“请教公子,火烧落凤坡又是怎么回事?”
 
“不敢当公子之称,在下不过是个乡野农夫,不过是听居里老人讲过些逸闻掌故,乡里笑谈罢了,当不得真。”
 
女书童看了罗宣一眼,撇了撇嘴,似也有些不以为然。
 
“落凤坡是一个地名,离此百里,正好在羽郊原边上。因坡地地势如同一只凤凰,故名落凤坡。传说上古时期,真的有一只凤凰陨落此间,遗骸变化而成。落凤坡现有居民一百来户,是羽郊附近居住人员最多的所在了,我就住在那里。”
 
“据村里老人说,二十年前,落凤坡是一个大的集镇,居民近万人,但是一日之间,地方上所有人全部死于非命。晚间官方派仵作、衙役入内探查,整个集镇突然燃起大火。火焰骤然凭空出现的一样,整个集镇同时烈焰腾空,好像变成了一座火焰山。那些入内的仵作、衙役在火中翻滚哀嚎想要冲出来,猩红的火焰中几个黑影挥舞着肢体,踉跄着扑到外面,就只剩下焦黑的枯骨残肢。”
 
“后来,据官府说,整个集镇都烧成了一片白地,什么都找不到,这个事情也就成了悬案。”
 
罗宣又看了看所有人,说:“此后二十年,落凤坡安安稳稳平平静静,而且土地肥沃,就又聚拢了百来户人家。”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火堆里柴火的辟驳开裂声和间歇的雷电轰鸣。昏黄的火光晃动,映着一张张表情凝重的脸忽明忽暗。一道雷电闪过,所有人的脸色忽又变得煞白。闪电照亮了停放在墙边漆黑斑驳的棺木,有的棺木漆皮爆裂剥落;有的棺木摇摇欲坠似要散架;有的架棺材的长凳下还有残香遗留;有的棺木上还歪斜立着红漆牌位“登仕郎崔公焕章……”后面的字脱落难认。众人这才想起这里是个义庄,是活人准备给死人住的地方。
 
罗宣道:“传说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火,和羽郊原上鲧的幽灵有关,具体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大火里有凤凰起舞、歌声嘹亮……”
 
居姓老者猛地睁开眼睛,原本浑浊昏黯的眸子中精光四射,急切问道:“你说大火里有凤凰起舞、歌声嘹亮?”众豪都挺直了腰背,凝神倾听。青衣公子张潮平也转过头来,盯着罗宣脸色。
 
罗宣低头沉思道:“据老人传言,是这样的。”
 
居姓老者搓着手兴奋异常,大喜道:“这还有错?有三年不腐,裂腹生子的传说;又有业火天降,凤凰吟唱,这还有什么怀疑的?嘿!此地与那物干系如此之大,这趟来值了!”
 
张潮平与身边赤脸壮汉对望一眼,低下头若有所思。
 
彭老虎哈哈一乐,正要说话,听得外面马嘶人响,又有车轮转动的声音,似乎人数不少的样子。罗宣透过粗木门板上手指大的缝隙,看到门外来了二十来人,统一穿的整齐的灰色劲装,领头三个骑着马,后面一辆镖车,上插着几面旗子,上书“我武维扬”,“会友镖局”等,看来这伙是走镖的人。
 
彭老虎与手下众人对视一眼,挥了挥手,十二条汉子嗖嗖直接从后窗跃了出去。
 
赤脸壮汉见张潮平微微颌首,便跟着窜出后窗。
 
这伙走镖的人在门外卸了镖车,四个趟子手用两根竹杠抬着一口三尺见方的大箱子走到一处角落,不管镖头、镖师、趟子手个个面色凝重不言不语,整齐的以梅花五出的方位护住箱子。整个过程犹如排练过数百遍的牵线傀儡,简洁熟练整齐冷漠。在料萧寒风,隐晦暮雨里,显得那么诡异冰寒。
 
大箱子“冬”的一声顿在地上,一道闪电划过,火堆旁众人眼中似泛出绿光,各自缓缓站了起来。
 
三个镖头中花白胡子忽然一举手中单刀,声音如铁砂磨过铁板:“诸位,我会友镖局为贵人所逼接了这趟镖,望看在褚某等人三百余口妇孺老幼面上,高抬贵手如何?”旁边青年镖头愤愤道:“箱子出事,我们满门老小下场苦不堪言,望各位好汉体谅。”
 
就算是没有江湖经验的罗宣也知道,当此时,众雄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知情人活着离开义庄的,因为这批红货涉及了三爪周家、闽南豪门,甚至还有能令会友镖局不得不冒死出镖的“贵人”,只需一丝消息外泄,在场任何人都必死无疑。
 
彭老虎一挥手中大刀,荡出一片银亮火花,狰狞一笑,虎吼一声挥刀直扑镖局众人。青年镖头拔出长剑正要一个箭步冲上迎敌,花白胡子伸手按在了他肩头,眼睛紧紧盯着慢慢走过来的居姓老者。
 
居姓老者颤颤巍巍似乎老态龙钟,却对战成一团的彭老虎和五六名镖师视如不见。慢慢踱将过来,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迳取青年镖头左眼。青年镖头急忙回剑削他手指。居姓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青年镖头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剑避过,同时双手齐出,向他胸口抓去。青年镖头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青年镖头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持长剑,一招“磨洗沉沙”,直向居姓老者软肋扎去。
 
居姓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眼看就要扎扎实实的击在对方胸口。青年镖头“呼”地飞退了出去,却是花白胡子一把扯住他的脖领将他猛摔了出去。
 
青年镖头惊魂稍定,看到居姓老者与两位镖头正战在一处,咬了咬牙,紧了紧手中长剑,扑进了战团。
 
居姓老者独战两位镖头,正自大占上风,待得青年镖头加入进来,兀自好整以暇地指令西山一窝蜂去抢大箱子,众趟子手各持兵刃接住厮杀。
 
屋中兵刃相接呼喝搏命,寒光闪映着火光,渐渐有了死伤。身穿土黄色衣袍的西山一窝蜂,人人手持一根一头浑圆一头尖锐的长铁锥,身形飘忽,分散聚拢,竟然是军阵的打法。众趟子手哪里见识过如此分进合击如同一人的阵道配合?顿时血液残肢四处飞溅。镖局众人深知自家的性命抄持人手,只盼着天亮前保住箱子。只能拼死求活之下,个个咬牙苦斗,身上重创流血也一身不吭,拼死也半步不退。
 
血滴溅在卖唱老者身上,老者青布弊袍好像开出了一朵一朵褚红色的花,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罗宣端端正正靠墙坐在旁边,脸色变换,眼神迷茫,似乎深深陷入某种记忆当中。
 
屋内厮杀的紧,屋外凄风苦雨中,远远传来几声急促的惨叫,彭老虎听得脸色一变,出招缓慢了许多。居姓老者大袖飞舞,挥洒如意,笑道:“彭老虎,你那十二伥鬼可都完了,你还要苦撑么?”口中一边讥笑,枯瘦如同鸡爪的双手抓拿打拍,逼得三名镖头连连后退,又突然飞起一脚,将青年镖头长剑踢飞,花白胡子的褚老镖头拼死连砍七刀才堪堪守住。青年镖头忍痛挥拳冲上,局面更加岌岌可危。
 
居姓老者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屋外传来“轰轰轰”三声,仿佛巨锤杵地,巨人顿足一般。居姓老者“咦”了一声,手下一缓,三镖头乘机将战局拉平。
 
“轰隆”一声,破败的木板门四分五裂,一个高大粗壮的背影倒撞进来。他穿着黑衣水靠须发虬结的脸上挂着血迹,显然是刚才遭受了一次重击。一退到门内,右脚猛的跨前如老牛犁地,腰胯发力,右拳擂出如铁炮轰击,显然是有名的“崩拳”。当年有武师号称“半步崩拳打天下”,可见此拳的威猛。
 
这巨汉一招“崩拳”轰向门外黑暗的雨幕中,一道闪电闪过,轰隆一声巨响。巨汉闷哼一声,全身骨骼格格一颤,鲨鱼皮制作的紧身黑衣水靠背后“乒”地炸裂,身形重重倒在地上。
 

战圈外,罗宣看着死亡、痛苦气息不断的弥漫,自然的,把精神从脑海中分出来一部分,关注到了左胸口下面,顿时那一颗不断跳动通体鲜红,如同一团炽烈火临般的心脏,立刻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眼前。

 
那边居姓老者目眦欲裂,一记横扫逼退三名镖头,扑上前去扶住巨汉。只见这巨汉被震得骨骼尽断七孔流血,早已气绝。居姓老者满眼仇恨盯着门外,一个红脸壮汉施施然走了进来。
 
正是青衣公子张潮平身边家臣。
 
红脸壮汉身周一红一黑两道影子飞舞,不时射出一道道闪亮晶光。但红脸壮汉玄衣如铁,罡气弥漫,那些暗器一枚枚如撞到铜墙铁壁一般,反倒是红脸壮汉一挥手一击拳,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便需狼狈躲避。
 
红脸壮汉向张潮平抱拳道:“启禀公子,外面的人都肃清了。这两个跳蚤是北邙四友中的‘游魂丝’与‘拘魂引’,他们和地上那个‘裂魂炮’一路跟踪镖车而来,想打埋伏,被属下收拾了。”
 
居姓老者气往上撞,身影一闪,枯瘦的双手直击红脸壮汉要害,双指“小鬼掘目”,一掌横斩咽喉,一脚直踢下阴,另一脚屈膝撞向了丹田,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也配合着向红脸壮汉周身要穴射出点点晶芒。
 
红脸壮汉虎吼一声,脸色殷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周身衣衫鼓起,身形似又暴涨了三尺。
 
只见点点晶芒飞散,居姓老者残魂手黑光漫布,晶莹锐利不似人手,像硬插入铁墙中一般,发出玻璃互相刮擦的刺耳“吱吱”声。却是双手残魂罡气与红脸壮汉护身罡气摩擦激荡之音。
 
红脸壮汉虎目一瞪,双手一挣,居姓老者远远的飞荡了出去。
 
正要追击,红黑身影连发飞针阻路。待得扫清暗器,居姓老者已然回过气来,长啸一声又扑入了战团。
 
黄袍汉子们一声呼哨,手中蜂尾针齐齐攒射,众趟子手纷纷中针倒地。
 

罗宣闭上眼睛,身外血肉飞溅、呻吟哀嚎,一阵奇妙的韵律中罗宣一下感受到了心脏中发生的巨大变化,似乎是原本的心脏轻过剧烈跳动后,缩小了一圈。

 

那边三镖头失去对手居老者,立即加入众镖师战团围攻彭老虎。彭老虎手下尽绝,自身又被武功不差的三镖头围攻,他的五虎断门刀最重气势,胆气一馁,败像立现。

 
彭老虎行走江湖几十年,也是果敢坚毅之辈,手中五虎断门刀连使“一啸风生”、“雄霸群山”,逼开众镖师,又转“伏象胜狮” 、 “重节守义” 刀光圈住三镖头,再“白虎跳涧”、“负子渡河”蹿出包围圈。百忙中还“剪扑自如”将手中大刀向后飞掷,以阻拦追捕,口中大呼:“我为燕大龙头立过功!”
 
镖局众人未想到彭老虎不往外逃,却向义庄深处一个角落蹿去。一怔之间彭老虎已然带着腥风扑到,顺手一脚直踢罗宣胸口,格拉拉脆响,胸前骨碎如柴,胸膛直陷进去,这一瞬间,罗宣浑身气血内敛,晋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妙境地,精神运转圆融无碍,肉体却像破口袋一样乒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缓缓滑落。
 
彭老虎正要开口,忽然一下愣住,这时背后镖局众人赶到,刀剑齐施,彭老虎立时了账。
 
卖唱老者吓得紧紧缩在角落里,簌簌发抖。
 
那边厢,红脸壮汉周正时在西山一窝蜂的蜂尾针攒射下,一拳一个击毙了十来名黄衣汉子,却被一根晶莹近乎透明的坚韧细丝缠住,这丝不知何物制成,运功一挣之下,细丝未曾绷断却差点勒进肉里。周正时坐马运气,红脸泛黑,罡气鼓荡之下细丝滋滋作响越来越细。
 
残魂手居老者瞧出破绽,乘那根“游魂丝” 未断之际,呼的自背后扑上,残魂手幽幽黑光缭绕,以一种销魂的姿势环抱住红脸壮汉周正时。
 
呱呱!呱呱!突然间听到周正时胸腹之中传来一阵气流急速窜行的声音,只一转眼功夫,满室满屋就是蛙声如雷,呱呱轰响。
 
随着蛙鸣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周正时胸腹之间也是起落如同波涛,高高鼓起的时候比起怀胎十月的孕妇还要庞大可怕,低低落下的瞬间似前胸贴了后背,肚脐命门几乎薄薄的贴了起来。而且五官面目,双眼凸出,好似青蛙,两腮起落,头脸脖颈皆是通红一片,似被鲜血染红了一样。
 
居老者的残魂手几次欲被崩开,只觉似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双臂就要生生扯断,口中大呼:“二弟,四妹,快快动手!”
 
周正时外施“披甲护身正法”,内运“大蟾气功”的“钓蟾气”,吐气开声,正要将残魂手和丝线一起崩开。他身周游走不定、不时寻瑕抵隙的黑红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同时停住,身前黑衫人一抬手,袖中又射出一道晶莹近乎透明的“游魂丝”,直击周正时张开的口腔。
 
就见周正时气息一转,自小腹之下鼓起好大一个气包,从肚子到胸口,一路冲进喉咙深处,而后张口一吐,砰的一声,周正时嘴里猛的吐出一道手腕粗细的白气,声如雷鸣,冲的身前空气一路炸响,竟是标枪般,将晶莹坚韧近乎透明的“游魂丝”直直朝前冲出了三四米之外,这口白气才慢慢的消散在空气中。不过这时候,偌大的房间之中,仍是回荡着满耳朵的空气爆鸣,震得众人的耳朵,不论远近全都是一阵嗡嗡作响。
 
这一刻外界的恶斗消失了,罗宣断裂的骨骼噼啪作响,自动对齐、愈合,骨髓处慢慢渗出金色的血液来。他自己却像局外人一样参观着自己身体的改变,看到了自己身体中既熟悉又陌生的心脏,以及一去一回、红金两种颜色的血液,甚至他还能听到这些新的金色血液流淌时候发出来的声音,哗哗,哗哗简直和大地上的江河溪流没什么两样。
 
周正时一口气喷在空中,脸上血色便随之迅速消退,身上大汗淋漓,乘着面前北邙四友中排第三的游魂丝还被震慑住的时机,强提一口气,一个头锤直砸在他脑门上,“砰”的一声炸响,脑溅万朵桃花,牙崩几块碎玉,游魂丝翻成游魂死,死尸栽倒地上。
 
残魂手居老者耳中轰轰雷鸣,双眼一片模糊,几欲晕去,但六十多年的江湖生死搏杀经验告诉他,若是就此睡去无疑自寻死路。强挣扎着提一口气,脊椎大龙颤动,同时伸筋拔骨,脑袋一晃,浑身骨骼咯蹦蹦一阵爆响。
 
居老者正要有所动作,忽觉颈后大筋一阵酸麻剧痛,如此部位受袭,却是一处随时都能要人性命的要害。可是能如此近的贴在自己身后的,只有……
 
残魂手居老者顿时不声不响栽到在地,不知死活。他背后露出笑颜盈盈,如雨后的花蕾,含苞待放,正是北邙四友最末的“拘魂引”。
 
拘魂引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色泽光彩夺目,犹如少女含羞时的红晕,十分妖娆妩媚。深红衣袖微微一摆,一道晶光深深钉入居姓老者胸口。轻轻巧巧地向一直正襟危坐的青衣公子张潮平殷殷一礼:“婢子见过少爷。”
 
张潮平叹道:“残魂手也是一门不错的武功,可惜就此失传。”拘魂引忙笑道:“这功夫,大哥……居老鬼以前倒也传过婢子一些,待得公子有暇时,还望指点婢子一二。可笑居老鬼此次为了一个长生不死的传说,又欲杀人灭口对公子不利,最后却把自己的命搭上了,实属无谓。”
 
张潮平微微颌首:“你却能认清时务,如此,我便于此收你在身边,你以后就随我姓张,再与你起个名字,早晚好使唤。”修长食指弹了弹脑门,道:“此处正值羽郊,又大雨如注……郑谷《海棠》诗有言: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你便叫雨娇吧。”
 
“婢女张氏雨娇多谢公子赐名。”
 
少女书童不欲自家公子与如此狐媚多语,打岔道:“公子,看来那传说中的凤羽便在这箱子里了。”说着,一指镖局众人围着的大木箱。
 
现在,场中除了大亏本源、盘腿运气的周正时外,只有两群人,其余非死即残,再无行动能力。
 
一群是三个镖头,四个镖师,四五个趟子手紧紧围着大木箱。
 
另一群是西山一窝蜂残余的五六个黄衣汉子,正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张潮平笑道:“传说凤凰有涅槃重生之能,此次凤羽出世,相传能令人长生不死,却是愚夫愚妇轻信谣言。这凤羽最大功能,却是能令人复返先天,使我等练武之人几有不坏金身。就算你全身骨骼尽断,只要有凤凰金血,也能很快复原。”
 
“只要拿到这根传说中的凤羽献给本家,便能让我闽南周家重归三爪世家,我等也是周氏家族一员了!”
 
镖局众人互望一眼,火堆上微微跳动的火苗映着不断变换的脸色,一咬牙,花白胡子的褚镖头抱拳道:“这位公子,我等家小命该如此,告辞。”反手一掌,狠狠劈在大木箱子上,木箱哗啦一声散作一堆。“铛铛”之声不绝,只见散落的木板中,滚出了一根根三尺见长粗如小腿青黛色的竹棍,这些竹棍一碰撞掉落,居然发出金属撞击的“铛铛”清脆之声。
 
“这是阴沉竹!”张雨娇抢先道。
 
“这不是普通的阴沉竹。”张潮平脸色阴沉:“这是火丝阴沉竹,只有在地火旺盛又不见天日的地底深渊才能生长,截断之后便坚逾精铁,且自带阴阳相融相冲之力,很是难得。可是,这东西虽然珍贵却于武道无益,外力可依不可靠,我来问你们,那传说中的凤羽却在何处?”说到最后,第一次露出厉色来。
 
褚镖头额头冷汗滚滚,苦色道:“启禀公子,我等接到镖时,便是这箱子,从未打开过,我等身上也未携带有别物,请看。”说着,镖局众人均解开衣带抖动衣物,有的还跳了两下,以示空无一物。
 
张潮平扶额沉思。屋内只有火堆残烬的灰屑木炭发出最后噼啪声,屋外雨渐渐小了起来,乌云却一点不见消退,黑压压的愈加逼得人胸口发闷,直欲大呼大叫起来。墙角点点香头默默昏暗的烧着,不见火苗,也没有热量,香味混在浓重的血腥气里没有惯常的馥郁,只有中人欲呕的古怪阴森味道。
 
褚镖头俯身拿起抬木箱的竹杠,顿了顿,又拿起另外一根,挥了挥手,带着镖局众人轻轻走向门口。
 
“等一等!”两个呼喝同时响起,一个娇媚婉转显然是张雨娇,另一个嗓音稍带沙哑,却是谁?张雨娇不愧是老江湖,立即裙裾飘动站在了张潮平身后,这才向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墙角处缓缓站起一个高瘦的青色身形。点点火光闪动下,身后墙上似有无数条纤细的影子在重叠、分离、扭曲、缠绕,一袭青布弊袍无风自动,一把陈旧的胡琴持在手中。
 
卖唱老者脸孔藏在一片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只听得声音嘶嘶沙哑,似蛇虫爬动:“褚镖头,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吧。”
 
褚镖头怀抱竹杠后退一步,正自要强辩,这下连青衣公子张潮平也看出来竹杠有问题了。
 
卖唱老者向前一步,身形扭动之际,似乎缩地成寸,一下就来到了镖局众人身边。
 
“游龙身法,你,你是……”褚镖头脸色突然变得漆黑,镖局众人、一窝蜂残余人员,乒乒乓乓倒了一地。
 
张潮平瞳子收缩,手捂口鼻,与张雨娇,少女书童一起缓缓栽倒。
 
“当然,也有人叫老朽作青龙王。”
 
原来他就是燕大龙头属下六合四相中的青龙王,难怪刚才彭老虎不朝门外逃窜,却向角落奔跑,还大呼为燕大龙头立过功,原来是想寻求青龙王的保护。
 
枯干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拂,喀嚓一声,张雨娇头颅重重垂下。
 
老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张潮平身边,盯着他的眼睛。张潮平冷冷盯着眼前的高瘦老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淫邪恶毒阴险残忍的一双眼睛,双眼直射出粉红色的光来:“可惜你那个娇滴滴的女娃子了,老夫最喜欢这种清纯娇憨的鲜活幼女,可惜可惜。”
 
少女书童没有周正时那样的深厚功力,在五蝮九蚺涎这种绝毒之下,早就香消玉殒了。老者啧啧感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周正时脸泛青黑,四肢僵硬,只有眼帘颤动表明一息尚存。
 

唯有罗宣经历换血洗髓,再造新血,金色血液流转冲刷之下,把他五脏六腑都清洗的干干净净,呼吸吞吐间和毛孔交换空气自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不由自主的生出清新淡雅,宁静而悠远的感觉,就好像头上、屋顶上、骤雷暴雨之上、乌云之上,最高处那片澄净如水的天空。

 
带着雨丝的寒风穿过破木门,发出断断续续鬼哭神泣的尖啸,屋外黑影重重,仿佛有无数恶鬼要直扑进来一般。青龙王眉头皱起,老江湖的直觉让他感到有些不妥,却又想不起危险来自何方。正自沉思之际,一道春日里烟雨迷蒙般的剑光直插进了新青龙王的咽喉。
 
张潮平冷笑着吐出了一颗黄褐色珠子,那原本应是一颗淡黄色木珠,现在似乎笼罩着一层浑浊灰晦的烟雾,淡漠的眼神盯着如蛇扭动抽搐的尸体:“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又如何会知道世家底蕴。你们的杀手锏,在世家中比比皆是,直如笑话一般。”
 
青光一闪,蕴含着江南四月烟雨之色的长剑将褚镖头怀抱的竹杠一劈两半,叮当一声,竹杠中又滚出来一截三尺见长粗如小腿青黛色的火丝阴沉竹。
 
张潮平皱眉沉思:“莫非消息错误,只是这几截破竹子,根本没有什么凤羽?”
 
“当然不是。”一个干涩幽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仿佛潜伏地底沉睡百年,又被咒语唤醒的恶鬼幽魂。屋外忽地风雨骤作,一阵风雨夹带着各种魂哭鬼笑,包裹着无数黑影重叠扭曲,气势汹汹地涌进屋来。屋内火苗顿时忽明忽暗,映得到处鬼影重重,地上碎尸残肢也似抓爬蠕动,直似置身鬼域一般。
 
张潮平额头冷汗涔涔,竭力稳定心神,厉声喝道:“谁在那里装神弄鬼,给本少爷滚出来!”
 
墙角那具有着 “登仕郎崔公焕章” 牌位的棺木喀喇作响,似乎象征着承载死亡的棺材再也关不住回到阳世的恶鬼,马上就要脱困而出。
 
“乒。”
 
漆黑残败的棺材盖高高弹起,一个黑黝黝浓烟缭绕,仿佛带着无数冤魂归来的身影直挺挺站了起来。黑烟中两点猩红跳动,邪恶深藏,疯狂内敛。一看到这人,就有自己肉身、心神、念头都在腐烂衰败的痛苦,一种极端的痛苦、恐惧、害怕在心中油然而生,再也难以克制。
 
看着对方周体黑烟仿佛心跳一样膨胀收缩,扑通扑通,张潮平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忙深吸一口气,任督二脉全部贯通一遍,顿时感觉天地之间一片和谐静寂。
 
黑影仿佛关节锈涩难以打弯,咔咔作响声中僵硬地走到那堆火丝阴沉竹边,手一伸,一根竹棒自动跃入冰冷枯黑的手掌中。
 
黑烟滚滚膨胀收缩,传出似乎痛苦似乎欢愉的古怪声音:“这火丝阴沉竹阴阳相冲、坚逾精铁,乃是最佳的藏物宝器。”深沉污秽的手掌一抖,那截竹棒轰然炸裂,竹丝散落一地。
 
黑影再次伸手,又抓起一根竹棒:“只要用至寒至热的内息一瞬间冲击九十九次,火丝阴沉竹自己就会爆裂。”
 
张潮平运剑护身,全神戒备,紧紧盯着眼前黑色人影,抿紧双唇不发一言。
 
轰、轰、轰!
 
又连续爆掉三根千金难求的火丝阴沉竹之后,终于有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玉盒掉了出来。这玉盒温温融阳,散发着润泽阳和的气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张潮平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阳燧精。只是这一大块阳燧精是怎么进入火丝阴沉竹里去的?
 
黑色人影一把抓住阳燧精玉盒,黑烟膨胀收缩更加剧烈,声音里也似带了一丝兴奋:“当然是乘火丝阴沉竹尚是嫩竹时就剖开竹节,将玉盒塞入。待得竹子慢慢成长,缝隙自动愈合再裁截下来,便是如此了。”
 
黑烟包裹的双手打开盒子,随手将阳燧精玉盒丢在一边,捧着里面一团绿莹莹的物事凑到两根香头般红红的眼前,这是一团玉质的东西,形似手掌,空灵剔透,里面似乎有一汪清水流动,还有一根五彩绚丽的羽毛上下漂浮。
 
黑色人影更开心了,两根香头般红红的眼睛射出明亮的红光,仿佛两个剧烈燃烧的蜡烛,连缭绕在脸上的阴恶黑烟也冲开不少。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额头上一个个黑色的大包仿佛连绵群山般鼓起,脸上一个接一个的黑色硬块直欲遮住眼睛。最恶心恐怖的是这些硬斑里,仿佛有一个个头颅在嘶吼咆哮,额头鼓起的黑包里,狰狞的五官还是活动的,一凹一凸清晰可见,邪恶的头颅似要挣扎出来一般。
 
张潮平嘴巴仿佛含了一大块盐渍黄连,又苦又涩,涩声问道:“这空青寒玉中泡着的,便是凤羽?”
 
黑色人影“嘎嘎”两声,似乎在笑。
 
“自然。就为了这件东西,我崔焕章一个堂堂六品推官,化名老翟头,在这义庄里不死不活硬挨二十年——”
 
张潮平突然整个人突然动了,脚步轻轻扭转。从足踝发力,至膝头,腰胯,脊柱如龙,动作轻柔的好似行云流水一样。整条脊椎都似乎是腾了起来,同时重心下沉,上下一体,一窜一窜,行进如如龙腾,一道空濛如晨光初露的剑光,乘着晓风未起时笼罩过去,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四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
 
张潮平不是膏梁纨袴,这似人似鬼的家伙不管是崔焕章还是老翟头,不管他有什么内情、故事,只要快刀斩乱麻拿到包裹在空青寒玉中的凤羽,自己便算胜利了。

 

他的剑光如同早春四月湖光山水间的空濛雾气,季节如斯,草木绿了,花朵绽放了,阳光未至毒辣,冷风不再酷寒。荒芜与繁盛之间,依稀看到生命的成长与倔强,一切美好都以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姿态存在。

 

罗宣知道自己施不出这一剑来,这是贵公子鲜衣怒马、温酒郊游的一剑。

 

崔焕章左手五指一撮,全身发出噼噼啪啪好似一挂鞭炮般的爆鸣声,五指一拢,好似枪尖,长臂嗡嗡作响,朝前就扎,又快又狠,全身劲力凝聚成一线,一动百动,节节贯穿。却是要以至猛至强的“存在”之力来破开空濛虚幻的剑光诗意。

 

 “轰隆。”一道羽郊的雷霆在漫天大雨里闪过。

 

“刺啦”, 张潮平编造的风景被重重撕开,仿佛一块绘有精彩图像引人入胜的幕布,被一把锋利的剪刀无情地撕裂,露出黑压压沉甸甸,被漫天大雨笼罩的羽郊,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罗宣却知这决非崔焕章的功力高过张潮平,只是真实的惨恶搏杀强过了贵家公子的乌衣风流。

 

似有若无的剑光流转,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张潮平身法变化,侧身一剑化弧,似刚似柔,似阴似阳,似攻似守,蕴有太极圆转之意。阴阳掺合之道,恰到好处兜中掌势薄弱之地。

 

黑掌急速兜圆,一圈又一圈。在张潮平身前衍化出了一个幽幽暗暗的漩涡,里面似混沌如太一,无穷吸力产生,引得附近气流、生机纷纷来投!

 

张潮平剑法又转,继而周天星辰齐齐亮起,汇成一道洞穿天地、充塞万里的浩荡雷光巨柱,散发着毁灭万方的森森剑意。羽郊上空依然有乌云汇聚,深沉昏暗,如同深渊,与下方璀璨星空般的义庄恰似天地颠倒。

 

崔焕章神情无波,不忧不虑,身周烟雾如火焰般沸腾翻滚,忽地坍塌凝缩成一把三尺长刀,刀柄连接体内冤魂黑气,刀芒如火如水,陡然往上。长刀颤抖,如做虚斩,连续八次之后,猛然斩出,紫电横溢,连成狂龙,以刚猛霸烈之势迎向雷罚。

 

轰!

 

紫电导刀,劈中青雷,发出巨响,电光乱串,焦黑了大厅,掀翻了屋顶,却见深沉黑暗不退,璀璨星辰不落,大日金乌高悬,似乎还未了结。

 

崔焕章阴魂所化长刀黑里泛白,白中蕴黑,生死流转,混混沌沌之中,一点灵光载沉载浮,孕育着生机,糅合着元气,转化着精气,自绝对死寂中迸发出勃勃生机,一道灿烂刀光劈开了幽暗,劈开了破灭。

 

“你以为凤凰金血真能长生不死?难道三爪周家没有告诉过你们,凤凰涅槃之后,新的生命开始却会记忆无存,相当于一个新生儿一样,你觉得哪个渴望长生不死的家族长老会希望自己永远不存在,变成另外一个人?”

 

罗宣听到这些攻心之言,便知道张潮平要输了,所谓世家子的心性很难熬过这样的拷问,狭路相逢勇者胜,高冠貂裘的公子哥和不死不活待在义庄几十年的老翟头相比,心性远远不如。

 

张潮平双目泛红,面目狰狞,崔焕章阴刀“崩”的发出琴弦被利刃挑断的声音,这把聚魂如火、凝火成刀,连接自身似有愤怒恐怖遗憾怨恨诸多负面情绪的阴魂长刀自腕而断。刀上污秽深沉的灾难气息立即四面八方发散开来,在崩塌灭绝的世界里,崩塌了崩塌、灭绝了灭绝。

 

崔焕章大喝一声,自他口中向外喷出一道白光,却是他不顾伤残自身本源,勉力把体内残余的阴魂之力尽数逼出,至此,脸上黑包硬斑似乎疲累若死,再也没有之前挣扎咆哮的“勃勃生机”。
 
嗤嗤!两声微不可闻的破空声中,这道一尺多长的白骨精气左右回旋,如剑光舞动,连续击中剑身,只打得叮叮一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金声玉润。纵横入飞,天外飞仙一般的驱剑术登时被中途截断打散。
 
崔焕章猛的一屈身,脊背如龙,一声闷哼,就将一只惨白漆黑纠缠不定的手掌,轻轻拍在了张潮平胸口上面。张潮平临绝拼命,长剑直至插入崔焕章小腹,深没至柄。
 
“砰”的一声巨响,张潮平胸口血肉横飞,整块胸膛的皮肉就那么毫无征兆似的在眼前猛烈的炸裂开来,露出森森白骨和花花绿绿蠕动的内脏。声如霹雳,炸雷入耳,张潮平感觉肚子里面被人塞进去了一个高爆手雷似地,整个人就要四分五裂,碎成七八十块,四处乱飞,大量的汗水不断的滴落下来,把脚下的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坑。
 
更要命的是崔焕章随着炸山雷内爆打进体内的那道生死劲力,饥寒酷热交织相冲,似乎要马上把张潮平身体冰冻僵硬,又似下一刻就会焚毁燃尽,污染毁灭并存,生机死气互撞,张潮平惨嚎一声滚在地上,缩成一团,生死两难。
 
雨一直还在下着。
 
“你不过刚承受这种生死冲撞的痛苦,我可是在这生死边缘苦苦捱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崔焕章缓慢又坚定地拔出了插在腹中的长剑,肌肉翻卷蠕动,要自动愈合,却又伤势太重,红中带黑的血液不停流淌。
 
“知道我为何要躲在这里么?”崔焕章黑包硬块下脸色煞白,随着一口口阴魂怨气吐出,身上干冷死寂越来越少,人气越来越浓,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因为这里是羽郊,是鲧死的地方,是禹生的地方。如今存在的整个羽郊都是鲧的遗骸所化,义庄的位置便在肚脐上。肚脐是生死纠结之所,化生万物之门,这里既是至污至秽至阴至邪之地,也是至纯至刚至阳至正之所,生死幻灭,难以言说。”
 
“我因为二十年前业火焚身死气入体,又沾染凤凰金血生机不绝,在这生死难明之地才能保持清醒,不致身化飞灰。”
 
崔焕章抬头望天,透过被震散的屋顶直望苍穹,眼神灼热如火,仿佛那里有自己追求的梦想。
 
苍穹黢黑,不言不动,只有大雨还在一直下得如火如荼,将整个羽郊都笼罩在雨幕里。
 
雨,翻滚运动,在眼前如火焰跳舞,崔焕章一阵剧痛,痛得直弯下腰来。那是一种从每根骨髓里抽离生机的疼痛。
 
雨还在下。
 
雨已经不是雨,而是火。
 
无根无缘,不可名状的无名大火,在整个羽郊上不知何时烧起,每一滴雨都如同一个火球,在纯净透明的火焰里升降起伏。
 
所有的残肢遗骸,所有的血液痕迹,所有的污秽恶毒,所有的纯真善良,万事万物所有的存在,都在这一把大火里慢慢变得苍白、脆弱,直至分解成白灰,片片飞散、消失。
 
这是一场无名业火。
 
业火熊熊,烧出一个人来。罗宣慢慢走近,看着化灰而去的江湖高手们,看着渐渐失去生气的青衫公子张潮平,看着被业火引燃身上阴魂而长嚎不止的老翟头崔焕章。
 
崔焕章惨嚎着:“我不能死,我不会死,我苦熬几十年,不会是这个结局!”一把捏碎了泡着五彩凤羽的空青玉掌,清澈明亮的液体立即四溅开来。
 
空青玉掌的水是亿万年前凝缩了生机的“纯净之水”,如今浇到痛苦嘶号的阴魂上,直似一大通浓硫酸泼在一块肉上,一个个阴魂不断收缩分解,化成股股白烟。
 
“生水” 浇到猎猎燃烧的无明业火,却似两个空间维度,互不相干,眼睁睁的穿插而过,毫无影响。
 
被崔焕章寄予厚望的五彩凤羽轻轻滑过,光芒闪现,而后自行化成点点星光,无论崔焕章如何抓挠,坚定坚决不可阻挡地缓缓消失。
 
最后一颗光点消失在眼前,崔焕章整个人都傻了,这根本不是能让人逆反先天、长生不老的凤羽,只是一块影羽。
 
“你怎么还不死?!你胸骨尽断怎么可能还活着?!你怎么可以在业火里活着?!”崔焕章对漫天雨点的大火视如不见,用尽最后气息对罗宣疯狂嘶吼着。
 
“因为我是落凤坡人士,祖上一直都是。”罗宣怜悯地看着最后癫狂的老翟头:“落凤坡是真的落过凤凰,所以祖祖辈辈生活在落凤坡上的人,血脉里可能会沾染一丝凤凰金血的气息。你二十年前在落凤坡做推官,把所有人都叫到镇子里,想要吸纳生气凝练凤凰金血,害死了镇上所有人,却触动凤凰金血立的业火法则,引来火烧落凤坡。自己躲到羽郊原来休养生息,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么?”
 
“还记得鲧是怎么生禹的?我那个强壮得象山一样的父亲,硬是剖开自己肚子,把两岁的我藏在里面。你吸走了他的生气,业火焚烧了他的身躯,我却在他的肚子里生存了下来。”
 
“如今,我血脉里浓缩了父亲和我的凤凰金血苏醒了,就让这场火雨净化了所有的丑恶吧。”
 
羽郊的雨还在下着,火雨。
 

真正的凤羽存在吗?影玉是谁的?是谁托会友镖局送的镖?为什么会有信息外泄?还有谁知道老翟头就是崔焕章?这些问题罗宣都不知道,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调查,或者置之不理一心修武求道,一切都不在罗宣心上,只因为:

 

金丹一成,逆反先天。

 

猛一睁开眼睛,却只见到东方的地平线上,正有一轮巨大的火球一跳一跳的从鱼肚白会,蒙蒙的天空中升了起来,万道金光穿透云层,洒遍大地,景色蔚为壮观。不由一声长啸,直入九霄,举手一挥间,但只觉得一股清香钻入鼻孔,清新隽永,久久不散。

 

自此之后,海阔天空,任他遨游,一切世俗间的恩怨都将不被罗宣放在眼里。



-END-



 

Sunasty

世  界



东郭野驴看东宋:

年近不惑,纷扰之事颇多

已无少年时意气风发

当年觉得世事多为荒唐,须以荒诞之故事来应对

而今多有磨砺,唯有以荒唐故事来写郑重人生

一如武侠,一如玄幻

武侠这回事,向来是源于人心,起于不平

藏于情怀,恶于特权的

武侠也未必便是瞪眼杀人、血溅五步

只要人心有感于不公,武侠便会探出来瞥一眼

如无尾箭,如三圣灵,如东宋

如这么多、那么多的故事

人心有不平,东宋不完结

人生在世,不平事总是有的

所以,人心不死,武侠也就不死

武侠不死,东宋也就写不完

我坚信这一点。

东郭野驴自叙

《羽郊的雨》这个故事显然是荒诞的,整个东宋都是。围绕着东宋的人心、汗水、精力、物质,各方面的努力却极为真实,绝不荒诞。

不过是想要在这份荒唐的文字下,写出自己一颗郑重其事的心。

以郑重其事的态度,写一个荒唐可笑的故事,表明一份郑重其事的情怀,如是而已。


-宋纳思地-

凤羽·本期征文


东宋·凤凰翎光

东宋·圣灵血

东宋·凤缓歌

东宋·寒江雪


致谢

  1. 文章作者东郭野驴

  2. 插图作者翁子扬,仅为示意,版权属于原作者。

  3. 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ID:heijianghu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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