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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哲小译丨孟德斯鸠:论我们应致力于科学的动机(中译首发)

孟德斯鸠、连子路 政治哲学研究 2022-12-05


孟德斯鸠:论我们应致力于科学的动机


译校者简介


译者:连子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2022级博士生。


校对:赵宇飞,波士顿学院博士在读(政治哲学专业),硕士毕业于芝加哥大学(政治理论专业),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元培学院。



英译者说明


《论我们应致力于科学的动机》(Sur les motifs qui doivent nous encourager aux sciences),文本由Sheila Mason编辑(OC VIII, 495-502)。1725年8月28日,孟德斯鸠第二次被选为波尔多科学院院长,并于11月15日发表该演讲,赞扬科学研究的价值。演讲的亲笔手稿最初收藏于科学院馆藏,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转移至波尔多博物馆,其后又被转送至建立于1803年的波尔多市图书馆。这份手稿至今仍然是波尔多市图书馆孟德斯鸠档案收藏的一部分(MS 1914/II)。此处以该手稿为底本,并遵照了收录在OC VIII中的编辑版文本。



正文[1]


伟大民族与野蛮人的区别在于,前者投身于技艺与科学之中,而后者则完全无视之。


或许各个最伟大的民族的存续有赖于他们所一直传承的知识。


如果我们表现得像美洲的野蛮人那样,那么两三个欧洲国家很快就会把所有其他国家全都吞下[2]。


并且或许一些征伐四方的民族甚至会宣称自己已吞并了七十个民族,就像易洛魁人(Iroquois)那样。


但抛开教导野蛮人不谈,如果笛卡尔能够比科尔特斯[3]或皮萨罗[4]早百年到达墨西哥或秘鲁,并且能够教导当地人民,像他们这样的人是无法永生不死的,人体机械装置的弹簧就跟其他机械装置的弹簧一样会老化损坏,自然所产生的作用也不过是法则和运动传递的结果而已[5],那么科尔特斯就不可能仅带着一小批人马就毁灭了墨西哥帝国,皮萨罗之于秘鲁也同样如此。[6]


谁会说这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毁灭仅仅是忽视了某条哲学原理而招致的后果呢?但如我将要证明的那样,真相确实如此。


墨西哥人没有装备火器,但他们有弓和箭,这意味着他们的武器水平与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相当。


他们没有铁器,不过他们将燧石打磨得像铁一样,装附在武器上;他们甚至还有一项不错的军事管理技术:他们的军衔体系是封闭自洽的,一旦一名士兵战死,另一人会立即顶替他的位置。


他们的贵族英勇无畏,成长时所受的培养,在原则方面与欧洲贵族无异。他们会嫉妒那些光荣战死之人的归宿。


此外,就算外国侵略者们难以战胜,墨西哥帝国广阔的国境给墨西哥人提供了无数挫败侵略者们的办法。


秘鲁人有着同样的优势,并且他们的每次防守,打的每场战役,都节节获胜;西班牙人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人数不多但决心自卫的秘鲁人消灭殆尽。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被轻易毁灭?这是因为,对他们来说,一切似乎都是新鲜事物,无论是蓄胡子的男人、马匹还是火器,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这让他们感到无法抵御。


美洲原住民从来不缺乏勇气,但唯独缺少对胜算的期望。


因此,一种糟糕的哲学原理,即对物理原因的忽视,在一瞬间瘫痪了这两个伟大帝国的全部力量。


在欧洲,火药[7]的发明给第一个应用火药的国家带来了微弱优势,尽管具体是哪个国家仍不得而知。


小望远镜[8]的发明仅帮到了荷兰一次。


我们已经学会了,在所有这些效果中,仅需考虑一项纯粹的机制。通过这项机制,没有什么机巧发明是我们不能用另一个机巧发明来避开的。


科学之所以有用,是因为科学治愈了人们具有破坏性的偏见。不过,鉴于我们能够期待一个曾经培养了科学的民族会一直培养下去,不至于沦落到残忍和无知的境地,而有毁灭之忧,所以我们要在这里讨论其他能说服我们致力于科学的动机。


▲ 易洛魁人


第一,当我们看到我们自身存在之卓越性得到了提升,当我们让一个智慧的存在变得更加智慧的时候,我们能体验到内在满足。


第二,每个人都有某种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从未像在我们这个时代那样,显得如此合理。我们每天都听到有人说,人类知识的边界又被无限地拓宽了,有识之士惊讶于自己竟如此博学,而他们的成就竟如此之大,甚至让他们自己都怀疑这些成就是否是真的。难道我们不能要求分享这些喜讯吗?我们知道人类的心智已走得很远;难道我们不应该认识到它已走过了多远,它已经历了哪些路途,还有多少路途尚在前方?难道我们不应该了解它所要求的知识有哪些,所为之奋斗的知识有哪些,因绝望而放弃追寻的知识又有哪些吗?


第三条激励我们致力于科学的动机是对成功的充分期待。让我们这个时代的发现如此令人敬佩的,并不是我们所发现的真理本身,而是我们用以发现真理的方法;它并非大厦中的某一块石头,而是建造整栋高楼的工具和机器。


有的人自夸拥有黄金,而有的人则自夸懂得如何炼制黄金[9]。诚然,真正的富人会是那个懂得炼制黄金的人。


第四条动机是我们自身的幸福。对学习的热爱几乎是我们身上唯一永恒的激情;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会随着这部为我们提供学习机会的悲惨机器(miserable machine)[10]的消亡而离开我们。


热情奔放的青春在诸般愉悦之间穿梭不暇,这有时能给我们带来纯粹的愉悦,因为在我们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某种愉悦会带来的痛苦时,青春便带着我们去享受下一处愉悦了。可在这之后的年华中,感官也许会给我们带来肉体上的快乐,但却几乎没有不会再带来愉悦。


这时我们就会意识到,灵魂是我们的主要部分。倘若连接灵魂和各感官之间链条断裂了,灵魂则会独自拥有全部的愉悦,而彼此各不相干。[11]


如果在那个时候我们不让灵魂承担合适的职司,那么这个被赋予了活力的灵魂就会陷入慵懒之中,似乎要把我们引向湮灭。如果在悖逆自然的情况下,我们坚持追寻并非为我们造就的愉悦,那么当我们接近这些愉悦时,这些愉悦似乎就会离我们而去。


旺盛的青春在幸福中大获全胜,并且无休止地侵扰我们;当青春感受到其所有优势时,它也让我们感受到这些优势;在最热闹的欢聚中,所有的欢乐都留给了青春,而所有的遗憾都留给了我们。


学习能让我们改正这些缺点,学习给我们带来的幸福也不会让人注意到我们日益增长的年龄。


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在所有年龄段都能陪伴我们的幸福。生命如此短暂,以至于我们必须把无法像我们一样持存的幸福视为无物。


惟有无所事事的老年才是负担;老年本身并不是负担,因为它会在特定领域让我们沉沦,也会在其他领域让我们获得地位。


让人无法忍受的并不是老人,而是人本身;是把自己置于沉闷无聊的境地而灭亡的人,或者是不停一处又一处地攫取幸福直到消耗殆尽的人。


另一条应该激励我们致力于学习的动机,是我们身处的社会能够从中获得的益处。在我们已有的诸多便利之上,我们还可以增设我们尚未拥有的诸多便利。贸易、航海、天文、地理、医药和物理,在这些方面,我们都从前人的劳动中得到了无数的好处。努力让后人比我们更加幸福,这难道不是很不错的目标吗?


我们不应像尼禄的侍臣那样,抱怨所有的时代在对待那些使得科学和技艺蓬勃发展的人时都并不公平。“米罗几乎把人和动物的灵魂都封闭在青铜里,他发现自己后继无人。”(Miron qui fere hominum animas foerarumque ære deprehenderat non invoenit heredem.)[12]我们的时代也许和其他时代一样不知感恩,但后人会给我们公道的评判并为之偿还。


船只返航让商人得以发家致富,而商人则嘲笑那个指引他穿越茫茫大海之人无用。我们会原谅这些商人。我们也允许满身荣誉和头衔的傲慢战士鄙视我们这个时代的阿基米德们,后者把勇气用在了工作上。那些立志成为对社会有益之人,那些热爱社会之人,他们愿意被人视为好像是社会的负担。


在谈完科学之后,我们也谈一谈文学。


纯粹精神性的书籍[13],如诗歌和雄辩术的作品,起码有着一般性的用途,而这类优势往往大于某些特定的优势。


我们从纯粹精神性的书籍中学习写作的技艺,换句话说,就是捕捉我们的思绪并且高贵地、强烈地、有力地、体面地、有序地、多样而令人耳目一新地将其表达出来的技艺。


没有谁不曾在其生命中见过这样一些人:他们致力于他们的技艺,能将其推得很远,但由于缺乏教育,没有能力捕捉住思绪,并遵循之,便失去了他们的努力和天赋带来的优势。


各门科学都是紧密相关的;最抽象的科学总是与最不抽象的科学毗邻,而整个科学体系则是与文学相联合的。[14]


用精巧细致的方式来处理科学是大有裨益的;这样才能克服枯燥,避免疲倦,使其处于每个人的心智都能够得着的范围之内。[15]


如果马勒伯朗士神父不是那么吸引人,他的哲学可能会被深埋在地下某处,而不为世人所知。[16]


有些笛卡尔主义者只读过丰特奈尔(M. de Fontenelle)的《世界》[17]:这本书比很多更加艰涩的书都更有用,因为这是绝大多数人能够阅读的最严肃的著作了。书籍的用处绝不能以作者所选择的风格来论断。幼稚的思想常被煞有其事地说出来,而严肃的真理则常被以戏谑地方式说出来。


不过在上述思考之外,能滋养受教育之人的书籍还有其他用途;这些读物是尘世间最无害的娱乐消遣,因为阅读这些书可以填充本可能被赌博、酒色、嚼舌和野心行动占据的时光。


注释


[1] [中译注] 本文由译者根据英译本(Montesquieu: Discourses, Dissertations, and Dialogues on Politics, Science, and Religion, eds. David W. Carrithers & Philip Stewar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23-28)译出,校对者在校对时参考了该英译本及Arvensa Éditions的法文本。文中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从英译本注释译出。

[2] 隐喻了易洛魁人著名的食人习俗。

[3] 埃尔南·科尔特斯(1485-1547),西班牙征服者,于1519年抵达墨西哥,被阿兹特克帝国的皇帝蒙特祖玛二世(1466-1520)视为神明,因而被邀请至皇宫,在那里他俘虏了皇帝,并利用人质作为缓兵之计,来应对阿兹特克的进攻。

[4] 佛朗西斯科·皮萨罗(1471-1541),俘虏并处决了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Atahualpa,约1502-1533)的西班牙征服者。

[5] 孟德斯鸠藏有一版1659年于巴黎出版的笛卡尔的《哲学原理》(Principes de la philosophie)(Catalogue 1438)。

[6] 孟德斯鸠关于墨西哥和秘鲁土著的主要信息来源是José d’Acosta的第三版《印第安人的自然与道德史》(Historia natural y moral de las Indias,1691年于巴塞罗那出版)(1591; Catalogue 3162)。

[7] 指火药。

[8] 指手持望远镜。

[9] 暗指炼金术中的“伟大工作”(Great Work)。——[中译注] “伟大工作”(即拉丁文中的Magnum opus)乃是炼金术术语,指用原材料创造贤者之石(philosopher's stone)的过程。炼金术士认为,贤者之石能将贱金属变成黄金。

[10] 笛卡尔式的术语,指人体。

[11] 参阅笛卡尔《论灵魂的激情》(Passions de l’âme)第46条。

[12] 这段话出自Satirycon liber(《萨堤尔式的冒险》),该书是一部讽刺小说,作者为盖乌斯·佩特罗尼乌斯·阿尔比特(Gaius Petronius Arbiter,公元27-66年)。佩特罗尼乌斯是一位罗马廷臣,也是一位沉迷酒色之徒,同时还是尼禄的时尚顾问。他曾于公元62年担任过替补执政官。

[13] 原文为Livres de pur esprit。孟德斯鸠从科学的实证工作转向了科学院的正式名称(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Belles-Lettres[皇家科学、文学与艺术学院])中认可的其他领域。

[14] 科学与人文之间的互相关联是贝尔纳·勒·布耶(Bernard Le Bovier,即丰特奈尔先生,1657–1757)的一个主要议题。他是孟德斯鸠的好友,并且从1697年其担任法国科学院秘书。丰特奈尔发表的对科学院成员的颂词,在普及科学成就和提高科学家的威望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

[15] 这正是丰特奈尔在对科学院成员的颂词中所做的工作。

[16] 尼古拉斯·马勒伯朗士(1638-1715),杰出的神学家,形而上学家,祈祷会(Congregation of the Oratory)成员(该教团深受勒内·笛卡尔(1596-1650)著作的影响)。孟德斯鸠曾参加Oratorian Collège de Juilly,随着马勒伯朗士于1715年去世,孟德斯鸠购买了二十四本马勒伯朗士的著作用以研究其学问。在1716年11月,他在波尔多科学院宣读了一篇文章,认为马勒伯朗士的观念系统背后具有古典渊源。随后,他称马勒伯朗士为一个比其他思想家有着“更多常识”的“宗教思想家”(religious visionary)。(Pensées 305)

[17] 《关于多重世界的对话》(Entretiens sur la pluralité des mondes),1686年出版,一部普及哥白尼体系并使其广受认可的著作,其中也暗示了地外生命有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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